葉驚鷗苦笑道︰「姑娘好利口!姑娘好學識!可姑娘未見這世間多少不平事,多少傷心人!又有多少麻木人,多少獸心人!若將這些惡人多多鏟除些,何嘗不是盡人事,循天道?」
小嫣笑道︰「這話我倒是愛听。只不過借問閣下,縱是南宮家有過錯,這一地的尸體,個個有家有口,不過為人作僕,他們營營役役,謀得一家裹月復,現在你斬殺他們,多少老人白發送黑發,失了依靠;多少女人得獨守空閨,終日淚流?多少嬌兒再無父母呵護,沒了怙恃?更不用說,從此沒有生活來源,這些人可能會淪落為丐,甚至餓死街頭?這便是閣下口口聲聲遵循的天道?」
葉驚鷗道︰「若得天正教一統天下,自然不會再去傷人,現在正是初創之時,傷些無辜自是不免。但若與日後成功後所能護佑的無數性命相比,實在算不了什麼。」
小嫣嘆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黃龍椅下血成河!你這論調,哪個開國之君不曾講過?最終怎樣?幾十年的太平日子,接著又是不盡的饑荒、戰亂、天災、**。天道茫茫誰可測?人間災難不斷,何嘗不能視作天道的一種?天道罰前世惡人受苦,今世惡人來世受苦,前世受難今世福報,今世受難來世福報,事事樁樁都可以看作是天道的循環報應,有天在,要你們天正教操什麼心!你們誰能看得到前世、今世、來世以及生生世世的天理?何敢言只有你們行的才是天道?」
葉驚鷗一時說不上話來。
小嫣又嘆道︰「換言之,即便你們以人道之心行天道,也是錯了。即便想做新一代明君,換得的只怕也是做夢。五百男童祭天,便能得天之助?荒唐!這是傷天害理!古來自堯舜以下,未曾見得一位明君做過這等惡事!若天佑這等惡人惡事,才是了無天道!」
葉驚鷗道︰「若能換得幾十年的太平日子,即便天不相佑,有所懲罰,驚鷗也願一肩承擔!」
他的語氣甚是堅決,小嫣倒也微微一怔,旋道︰「又不是你做的惡事,你說由你承擔便由你承擔嗎?還不如眼前便多做些好事,多除幾個真的惡人,只怕還好多呢。」
葉驚鷗看著眼前這容貌比花更嬌,言語卻比刀鋒還利的少女,不覺迷惑道︰「依姑娘看,什麼才是真的好事?什麼才是真的惡人?」
小嫣笑道︰「比如,放了眼前這些南宮家的普通護衛僕役,饒他們一條生路,便是一件好事;再比如,金無薦婬人妻女無數,連我都差點遭他的毒手,若殺了他,便是除了真正的惡人,他日必有福報!」
葉驚鷗听得說金無薦曾想侮辱小嫣,心頭微微一震,半晌才道︰「姑娘認為自然無為便是天道?我們所行的竟都是錯的了?」
小嫣搖頭道︰「聖人以為自然無為是天道。作為帝王或一方之主而看,無為而尊當是天道。而在我們這些江湖之人看來,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方是我們當行的天道。」
葉驚鷗沉默良久,道︰「我無法說你說的不對。我會好好考慮姑娘的金玉良言。」
小嫣笑了笑道︰「那現在呢?」
葉驚鷗又沉默良久,問道︰「姑娘絕非普通之人,可否將來歷見告?」
小嫣又笑了笑,那絕代麗容,將那滿天月光,千樹海棠,映得煜煜生輝。她道︰「如果我不是普通之人,公子竟不能猜透我的來歷麼?」
葉驚鷗靜靜盯著她,盯著她的眼楮,目光柔和,卻隱有凌厲之意。
小嫣迎著他探索的目光,無畏無懼。
好一會兒,葉驚鷗嘆了口氣,道︰「我至少已經知道,姑娘是我出道以來遇到的最特別的女子,也許,還是最高明的對手。」
小嫣道︰「很少有人身上有叫我既贊賞又痛恨的氣質,而你卻有。你同樣,是特別、高明的對手。」她也不知說葉驚鷗是既特別又高明,還是說葉驚鷗特別高明,但毋須置疑,她同樣很欣賞葉驚鷗。
葉驚鷗笑了笑,忽然躍起,幾個起伏間,已將倒地的劍士盡數救起。原來這些劍手只不過被點了穴,小嫣並不想和葉驚鷗正面沖突,下手並不重。一時幾人解開了穴,立時爬了起來,愕然望著葉驚鷗和小嫣。
廳中,遠遠還傳來打斗之聲。
葉驚鷗卻嘆了口氣,道︰「咱們走吧。」他的身形拔起,大鷹般飛起,瞬時消失在天邊。
這身修為,已著實驚人了。小嫣的面色沉了一下。
幾名劍手疑惑地對視了幾眼,終于沒說一句話,朝著葉驚鷗消失的方向追去。
葉驚鷗顯然是和金無薦一起來的,他的任務,大概便是滅掉後園中所有的家人奴僕,或是其他可能隱藏的高手。
但他遇到了小嫣。
小嫣當然不是平凡的女子。
她容貌比這月夜的海棠更嬌更艷,她的學識也比這滿樹的繁花更多更密,她的身法顯然也勝過了那花間飛舞的蝴蝶。
她聰明的觸動並動搖了葉驚鷗一直認為正確的信念。
心性高潔的人,仿佛都有些致命的弱點,若能加以巧妙運用,不戰而屈人之兵,並非不可能。
而葉驚鷗顯然便是這類人。他對信念重視得如同做人的原則。找不到信念,他只能退,退回去,重新找到自己的信念和和對生命、對天道的定位。
在這之前,除非發生根本性的事故,他是不會再出手對付南宮府了。
他和小嫣這次遭遇後彼此並未出手,但在辭鋒與信念的交鋒上,小嫣,顯然是贏了。
小嫣默立良久,似在苦思什麼,面容上凝著的智慧和高貴,與她十五六歲的年紀絕不相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