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上窮碧落下黃泉
方岩手足冰冷。
一般學武之人,夢寐以求打通任督二脈,便得以進入武學一重新天地;舒望星天縱之資,又得月神悉心傳授,竟已能將督脈、任脈、沖脈、帶脈、陰維脈、陽維脈、陰蹻脈、陽蹻脈這八脈全部打通,無怪天下罕有敵手。但誰又能想到,奇經八脈俱通,也可能會成為一道催命符呢?
方岩回頭向門外走去。
雙明鐺問道︰「你去哪里?」
方岩道︰「我答應了大哥,要照顧好師娘。」
雙明鐺道︰「謝姐姐一定是去連石山找二哥了。你當然也只得去幫她找人了。」
方岩道︰「我的傷勢漸好,自然應該去找大哥。」
雙明鐺點頭道︰「記住,活要見人,如果死了,」她咬著唇,道︰「不能讓她見尸。這是二哥的意思。」
方岩看向雙明鐺。
雙明鐺的眼楮亮得出奇。
也許正如此時方岩自己的眼楮。
舒望星避開不肯與他們會合,顯然是不願讓謝飛蝶認為他死了。
「是!」方岩望向遠遠那抹淡灰的山痕,道︰「大哥說,要我們好好活著;大哥說,要我照顧好師娘和元兒。」
不知為什麼,他沒有提到,大哥也讓她照顧好小嫣。
方岩追至店門外,便看到謝飛蝶一旁的馬廄中縱馬而出。
這馬卻是住宿的客人的騎的,對陌生人並不馴服。但謝飛蝶力道極大,馬兒吃痛,連連撅蹄翹臀,終究還是拗不過,一陣風似的由了謝飛蝶駕了出去。
馬兒主人連聲驚呼,急急追趕,哪抵著負痛的駿馬去勢如箭?只得一邊避讓,一邊呼嚎。偏生這時又一道旋風轉出,從他身邊擦身而過。
卻是方岩也奪了匹馬,飛奔而出。
當然,店中又有人驚叫︰「我的馬,那是我的馬!」
若換了以往,這等強盜行徑方岩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但這些日子以來,方岩幾次走到生死邊緣,幾度面臨生離死別,不知不覺間,世俗的對錯是非,竟都看得淡了,心腸也似冷硬了許多。
比如,對小嫣。
面對這個他曾希望用一生去守護的女子,他的眼光不由變得森冷。
是否,穿過小嫣清麗絕倫的面頰,他看到的,更多是自己的大哥兼恩師的鮮血和悲痛?
還有那日白衣北極身周眩目的火光,平靜的眼眸,沉著的囑咐。
我的大哥。
我的師父。
我的恩人。
承受著最深重的痛,仍懷著最悲憫的心。
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竟然有這樣的胸情?
而世間又有什麼樣的感情,能敵得過這樣的胸懷?
小嫣,我好憾,我好痛,我好恨!
即便我愛你自己的生命,可失去親人的遺憾更是深入骨髓。
憾到極處,比愛更痛,比愛更恨。
我心如絞!
小嫣也追了出去,卻到底沒有搶馬。
雙明鐺花了雙倍的價格賠了客人的馬,又花了雙倍的價格買了兩匹馬。
小齊騎了一匹,雙明鐺扶了小嫣合乘一匹。
雙明鐺到底記掛著舒望星的話,怕小嫣重傷之余單人匹馬會有事,一路扶持著她。
小嫣卻望著遠遠的連石山,想著,被一劍貫胸的岩哥哥,才休息了兩日,經得起快馬顛簸麼?
雖然岩哥哥這兩日來從未對她有過一絲笑容。
雖然岩哥哥這兩日來只丟給她冷冷的眼神,冷得帶著仇恨。
雖然岩哥哥這兩日來一直背對著她,丟給她一個森寒的背景。
可她的身上,還殘留著三天前岩哥哥抱著她的溫度。
她的面頰上,還零落著三天前岩哥哥掉下的熱淚。
岩哥哥,我錯了……
叔叔,你在哪里……
方岩趕到連石山,早已面色煞白,背後濕乎乎盡是冷汗。
方岩沒想過一個剛剛小產過的女人還能騎那麼快的馬。
但慶幸的是,他總算能趕上謝飛蝶。
但兩人一到連石山,便不由有些發呆。
只怕有史以來,連石山從未曾這麼熱鬧過。
漫山遍野,影影綽綽,盡是人影。
更奇怪的是,這些人都不是普通人。
因為一眼就可以看出,這里面只有兩類人,一種穿得破破爛爛,鶉衣百結,另一種卻是極整齊劃一的士卒裝束。
方岩立刻猜到了武中天一定動用了他作為丐幫之主的權力,調了大量丐幫弟子來尋人了;可是那是士卒呢?
好在這個謎底很快解開了。
他們剛到山腳,就有人稟了武中天;他們上山沒幾步,武中天便在數名丐幫弟子擁護下從山上迎了過來。
與和舒望星、齊若飛等朋友在一起的模樣不同,那個瀟灑親切、隨意自在、甚至肯替朋友當馬車夫的武中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氣度沉穩、舉止有度的一派宗主。
他略帶矜持地向二人問候︰「舒夫人,方少俠,你們來了?」
謝飛蝶顧不得禮儀,一把握住武中天的手,道︰「小武,小舒,找到小舒了嗎?」
在眾多弟子目光下,武中天略顯尷尬,輕咳了一聲,終于反握住謝飛蝶冰涼的手,輕輕拍了拍,低聲道︰「小謝,我們還在找。小鐘也來了,帶了大批官兵來幫我們找。小舒福大命大,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
謝飛蝶卻縮開了武中天的手,有些失神道︰「還沒找到?」
方岩問道︰「武幫主,難道一點線索都沒有嗎?」
武中天沉吟了一下,道︰「我們去看看小鐘那里有沒有什麼發現吧。」
半山腰一處地勢稍平處,有桌有椅。一個身著華麗紫袍的年輕人,正坐在椅上,怔怔看著桌上之物。
武中天只帶了方岩和謝飛蝶走了過去,喚道︰「小鐘!」
年輕人抬起眼來,那俊美如女子的面頰上,依約有淚痕點點。他也不介意人家看到他通紅的眼圈,迎上前來道︰「是舒嫂子麼?」
謝飛蝶點頭道︰「小鐘,你一向和小舒最好,定要將他找出來。」
年輕人回避了謝飛蝶熱切明亮得叫人心酸的眼神,看向了方岩。
武中天干笑道︰「這是小舒流落在外時收的弟子,他叫方岩。其實年歲和我們差不了太多,我看小舒的神態,更多是把他當小弟弟看待。」
方岩已知這年輕人便是舒望星曾提及過的長纓故友小鐘了。但見他身周侍從如雲,正不知該如何稱呼,武中天已提醒他道︰「小鐘,其實是御封的中山郡王,只不過朋友之間,還是叫他當年我們相交時的名字,便如北極還是我們當年的小舒一般。」
方岩忙欲行禮,小鐘已一把拖住他,嘆道︰「方公子不用多禮。小舒從不曾把我當過官場中人,你也不必和我來這些虛禮。幾個人中,也數我年紀最輕,你也不必把我當長輩,若不見棄,叫我一聲鐘大哥也便是了。」
方岩便依江湖之禮相見,以大哥呼之。
小鐘果然甚是喜歡,忽一轉頭看到謝飛蝶正走到桌邊,淚光瑩瑩,忙走過去,強笑道︰「我們找到了被壓壞的馬車,把里面物件收拾了出來,都在這里了。」
方岩細看,果見桌上大多是舒望星之物,甚至還有一卷完整的畫軸。
謝飛蝶正將那軸畫軸打開。
春光明媚。
草坪青青。
女郎鬢角斜插一朵杜鵑,目注幼童,笑魘如花。
幼童正持著一只搏浪鼓,好奇地瞪著草地上幾只逐食的小雞,稚拙可愛。
或許筆法並非絕佳,但筆意中傳來的自在悠閑,安寧快樂,足以叫人見之忘憂。
大滴大滴的淚珠成串成串從謝飛蝶漆黑的眸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