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回到白楊村時已經很晚了。
雲英端過飯菜來,笑道︰「岩哥哥,我們都已經吃過了,這是給你留的,我剛剛又熱了一下,趁燙吃吧。」
正如這兩個月來每天的菜一樣,菜色很精致。當日逃亡途中,方岩做夢都想著林夫人和雲英的好菜。也許更向往的,是振遠鏢局里經歷的平平淡淡無風無波的日子。
對于方岩這樣凡事簡樸的少年來講,這兩個月,實在是過得太好了。如果有可能,他寧願一直過著這樣的日子。但事實呢?
方岩有些神思恍惚。
雲英皺眉道︰「岩哥哥,莫不是覺得熱過的菜不新鮮麼?」
方岩忙道︰「雲姑娘的手藝,我也怎會不知?前些日子,每每遇到危機時,我便想著,只怕再也吃不到夫人和雲姑娘的菜了。」
雲英笑道︰「如果你願意,我這輩子都可以做菜給你吃。」她一說完,便覺冒失,紅了臉,道︰「哦,我倒多事了,你以後必會娶一個很會做菜的妻子的。」
方岩也覺局促,忙岔開道︰「元兒呢?」
雲英道︰「在陳越他們那里玩呢。不過他還是和你最親,問到你許多次了,還到村口去張望了幾回。想想也是,除了你去鎮子的時候,他一直和你形影不離呢。」
方岩沉默。
雲英看著當年那單純樸實善良真誠的少年,漸漸變成一個氣質清冷寡言少語的劍客,目光中不自覺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無星的冬夜冷得怕人,雲英將屋角的炭爐又加了炭,向外瞧了一瞧。
冷風正吹得屋頂的茅草簌簌而響,但陳越房間里正熱鬧,話語暄嚷,夾雜著林小鳳銀鈴般的笑聲,倒是極有生機。
但遠處,遠處的更遠處,除了北風的呼嘯,和枯枝偶爾的斷裂聲,便是一片死寂。寂得永遠叫人想不透,那黑暗之中,究竟涌動著什麼。
雲英微微一猶豫,悄悄走了出去。再回來時,手中已多了一件嶄新的棉袍。她遞到方岩面前,道︰「岩哥哥,試試看,合不合身?」
方岩微怔,輕輕撫住袍子。天青的布料,質地並非最好的,但柔軟細致,針腳綿密均勻,觸手便可感覺得到棉層傳出的溫暖,甚至嗅得到陽光下的棉花清香。
雲英微笑道︰「岩哥哥,你身上的袍子,到底太單了,鄉下冷得很,還是換上這件吧。」
方岩從未見她在白天縫過這件衣袍,想來必是背著人每夜在昏暗的燈下悄悄縫的,也不知多少次扎到手指,坐酸腰背,看疼眼楮了。
他解下了自己的外袍,試穿雲英縫的新衣。
人靠衣裝,佛靠金裝。即便只換了一件新衣,兩個月來一直落落寡歡的方岩一下子精神了許多,向著雲英微微一笑。
雲英極是歡喜,含羞道︰「岩哥哥,我把你的舊袍拿去洗一洗。」
雲英提起舊袍,只听「丁」一聲,一物落到地上。
方岩忙一把揀起,卻又似被燙著了一般,飛快揣入懷中。只幾個動作,他的面色已然蒼白,眼中彌漫的漫漫痛苦,潮水般涌了上來,連雲英的快樂也一並淹沒了。
雲英早已看出,那是一塊玉佩,圓月形,龍鳳戲珠的紋理,寶光閃動。自從那日方岩帶了小嫣在青州城逛了一圈,身邊便多了這塊玉佩。
岩哥哥,你到底怎麼了?是什麼奪去了你的青春的笑顏和活力?那日無故失蹤的小嫣,必然又和你有什麼瓜葛了吧,可究竟發生了什麼,是小嫣出了什麼事,還是小嫣負了你?
小嫣,小嫣,你又在哪里?你難道看不見,即便新做的棉袍,也已趕不走岩哥哥心底的幽幽寒意?
深山的更深處。
溫暖如春的山谷,還是一片蔥翠的顏色。無數桿的綠竹,掩映著蔥翠深處一幢小小的竹樓。
竹樓臨水。水明如天空。天很高,白雲飄過。
少女格格的笑聲正在綠竹中起伏流蕩,直竄向雲霄。
紅衣的少女正從綠竹中飄然飛出,笑道︰「葉大哥,你瞧,這我又破了你的陣了。你還有什麼陣勢可以擺出來?」
藍衣的少年微微含笑道︰「如果你每時每刻都能這麼高興,我便是絞盡腦汁,也必一天想一個陣勢來讓你破。」
紅衣的少女笑容斂去,輕輕嘆道︰「葉大哥,你實在是個好人。」
藍衣的少年擁住了少女,柔聲喚道︰「小嫣!」
小嫣在他的懷中輕輕顫了一下,沒有掙扎,閉上了眼楮,靠在了少年溫暖的胸懷。
也許這胸懷沒有方岩的踏實溫暖,也無法帶給心靈如雪日烈火般的震顫,可就是這少年的胸懷,讓她終于撐過了最難熬的兩個多月。
那日在連石山上,小嫣接連幾個時辰頭暈目眩,卻沒有吭一聲,狼狽地追隨著謝飛蝶和方岩冷冷的背影。最後,她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時候,她叫著,岩哥哥。
岩哥哥沒有回頭。他只向前看,仔細地尋找著他的師父,守護著他的師娘。
岩哥哥。小嫣意識最後模糊的一刻,心被掏空了。
一個月,從連石山上下來,小嫣發了整整一個月的高燒。燃燒著的白衣叔叔;背影冰冷的岩哥哥;在血泊中哀叫的憤怒的謝飛蝶;金無薦骯髒的手和臉;乾坤雙魔的冷厲的劍;還有劍影,無數紅的黃的金的黑的白的劍氣在空中晃蕩,晃出無數奇形怪狀的妖物,呲牙咧嘴,猙獰笑著……
偶爾有片刻清醒的時候,小嫣便覺得自己是一定要死的了。
可偏偏有一個人不讓她死,他撿回了她,千方百計救護著她。
是葉驚鷗。一笑人間世,機動已驚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