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路漫漫,展眼已行了幾日,一路居然甚是寧靜。雖遇見幾個江湖人,卻再不曾和天正教人照面。
算日子,這日已是除夕了。方岩居然沒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因他要避人耳目,一路走的盡是小徑,到了除夕之夜時,還在山林里牽了馬蹣跚行走。
雲英也牽著馬,顯然很累了,面色有幾分憔悴;元兒雖坐在馬上,卻打起了瞌睡。
方岩正考慮今日要不要露宿山中時,看到了前方的一點燈光,忙振足了精神,向前行去。
果然有間簡陋的小木屋,屋頂堆著樹枝和茅草,看來是山下獵人為了方便冬日打獵,在山中蓋來臨時休息所用的。這時木屋子正亮著燈。
方岩忙將元兒抱下馬,攜了雲英,上前扣門。
扣了數聲,才听得里面有人懶懶道︰「門沒有關,自己推吧。」那聲音不很年輕,卻沉厚而富有磁力,自有一種令人不容置疑的高貴氣質。
方岩小心推開門,一團暖氣燻了過來,甚是舒服。
元兒早給凍得受不了,忙飛跑進去,也不顧屋里有些甚麼人,徑湊到屋角的炭爐旁烤火。
方岩卻謹慎地看向屋里。
小小木屋中,四壁掛了弓箭獵夾,陋椅粗炕,收拾得甚是整潔。桌子也極舊極粗糙,卻鋪了一張桌布,排了五六樣細瓷碗裝的精致小菜,一壇酒。小菜猶未動過,酒卻只剩半壇了。
喝酒的男子正從壇子里把酒倒出,傾在一只精致的銀碗之中。然後用他修長的手指,提起碗來,緩緩而飲。看似飲得甚慢,可片刻之間銀碗便已見底。他才放下碗來,低低嘆了口氣,一雙秋潭般深不可測的眼神在三人身上劃過。
他雖不年輕,但容貌依舊極俊美,神色間三分高貴,三分落寞,三分疲倦,還夾了一分怎麼也捉模不透的似嘲似嘆疏疏離離的氣質。淡黃的袍子,質地雖非極佳,繡工卻極精致。
這時他面色微醺,半撐著頭坐在破舊的炕上,卻象一個倦了的王,正在他的王宮小憩。
連雲英都看出這人絕不是尋常人了,緊張地拉了拉方岩的衣袖。
方岩向前施禮道︰「前輩,在下一時在山中迷路,錯過了投宿之地,可否借貴地暫住一晚?」
男子淡然道︰「北極的弟子,若是會在小小的山中迷路,也是奇了。」
方岩听他道破來歷,心中一緊,但那男子若無其事繼續道︰「地上的提盒里有米飯,菜還沒涼透,自己動手盛了飯吃吧。若要喝酒,也還有兩碗。」
元兒在火爐邊用力搓著手,跺著腳,覺得有些暖和了,听得說有吃的,才轉過身來,看向屋里的男子,然後他跳起來,飛跑到男子面前。
方岩雖不見那男子有何惡意,究竟心中警戒,忙一把拉住元兒。
元兒掙扎道︰「岩哥哥,我好象見過他。」
方岩手一松,元兒走到男子身畔,仔仔細細看他。
男子也不見怪,淡淡笑著,拍了拍元兒的頭,又倒了一碗酒,緩緩飲盡,道︰「舒景元,喝酒嗎?」
元兒搖頭道︰「我不喝酒。不過我媽媽會喝,能喝很多酒。咦,你怎麼知道我名字?」
男子又淡淡而笑,道︰「你們這一輩,以景排名,你是元兒,自然就叫舒景元了。」
元兒看著男子,忽然流下淚來,撲到了男子懷里,叫道︰「伯伯!」
男子微笑著把元兒抱在懷里,那清冷的目光一瞬間有了溫暖的光彩,像極了舒望星的眸光。
方岩猛然醒悟這人是誰,又驚又喜,忙退了一步,重施大禮道︰「弟子方岩,參見谷主。」
這人果是圓月谷之主月神。但見他長袖微拂,方岩便覺一股大力柔柔托起,再也拜不下去。只听得月神柔聲道︰「要算輩份,我是你的師伯,不過听說你向來叫北極大哥,算來他也大不了你幾歲,你若願意,隨他叫我一聲大哥也行。」
方岩不假思索搖頭道︰「方岩不敢。」他知道北極身為月神之親弟,猶且只稱呼月神為谷主,他又如何敢稱月神為大哥?
雲英才知此人竟是傳說中的圓月谷主,忙也深深福下見禮。
月神面容又在一瞬間恢復了原來的疏離,一手將元兒抱在懷里,一手緩緩倒酒,又一口緩緩飲盡,道︰「不用多禮了,雲姑娘,請起,用點晚飯吧。」
方岩忙把提盒打開看時,果然有幾蓋碗白米飯,用棉花渥著,猶自滾燙,忙先捧了一碗奉給了月神,又用小碗撥了半碗給元兒。
元兒忙接了過來,自己抓著筷子夾菜吃。
月神掃了一眼端在自己的面前的飯,對方岩道︰「我不吃,你自己吃了罷。」然後再喝酒,卻一小口一小口抿著,不是一碗一碗飲了,邊抿著酒,邊看著元兒,更不夾菜。
方岩不知月神脾性,但見他不怒而威,即便面含微笑,也帶著幾分疏離孤傲,所說一字一句,全然不容人辨駁,也不敢多說,悄然自行取了飯來吃。
月神再無一言,三人也只靜悄悄吃飯,並無一人說話。
一時元兒吃畢,月神方才微笑道︰「元兒,你是怎的認出我是你伯伯的?」
元兒卻不懼他,笑道︰「爹爹常常畫畫,畫了好多畫,有一張便畫著你。爹爹說那是他的哥哥,我的伯伯。」
月神神思微見恍惚,道︰「你爹爹畫我的畫像麼?」
元兒道︰「爹爹畫了你,還畫了爺爺、女乃女乃、伯母、還有兩個小姐姐。」
月神沉吟道︰「他,他還想著……」他終究沒說下去,默默沉思,但聞「格榔」一聲,他手中的酒壇突然之間破碎,酒水淅瀝瀝從桌上滴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