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積雪壓得沉了,很輕地「撲簌」一聲跌下來,掠過凝雪的紅梅枝頭,晃動半樹梅花,簌簌落雪,撲撲撲摔了一地的小小雪坑。舒望星凝視那些落雪,眸光卻是黯然。許久,才繼續述道︰「我知道谷主是為我的事心煩才誤中暗算,見他傷重昏迷,又是愧,又是怕,便跪到他面前發誓,再不與謝飛蝶交往,再不惹他動氣。當時谷主神智並不十分清晰,只回答我說,並不怪我,只是他想起羅兒了。我守在他床畔,只听他在昏迷之中,不停地喚著羅兒,羅兒,只很少幾次會喚嫂子的名字。我當時便疑惑,等幫他與宇文天傷決斗完畢,便派人調查此事。谷主的心事,一向藏得太深太好,旁人猜都猜不出的。我費盡心思,只查到當年武帝寵姬孔雀夫人有個女兒,叫綾羅,人稱綾羅仙子,似和谷主有過甚麼過往。但孔雀夫人得罪了谷主,谷主血洗了她們所在的孔雀島,不留一條性命,包括綾羅仙子。」
方岩不覺倒吸一口涼氣,道︰「只怕,谷主說的羅兒,不是指這個綾羅吧?他若是跟這女子有情,怎會連這女子也殺了?」
舒望星搖了搖頭,道︰「谷主很少出谷,認識的女子幾乎可以數得出來,哪里又找得出第二個羅兒?何況听說谷主滅了孔雀島後,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開心,連身邊侍侯的下人都看得出來。只怕羅兒並不是他有心傷害的。」他低頭想了一想,道︰「是了,孔雀夫人是武帝的寵姬,雖不曾有過名分,但兩人關系不同尋常是肯定的。所以武帝的第三冊天心訣,給了孔雀夫人。如果當日羅兒僥幸逃得性命,必會修煉天心訣上的術法,以此為基建起極樂殿,以圖報仇……羅兒本不姓仇,但一門百余口被圓月谷所滅,生命之中,只怕也只剩了個仇字了。」
方岩听著,尤如漫天而舞的雪花,嗖嗖竄入衣領之中,只覺一股寒意森森從腦後冒出,而舒望星神情也是愈發凝重。他慢慢道︰「這羅兒幾度欲闖秀樂長真天,是因為知道自己所學的天心訣並不完全,意圖從洞天之中找出全套的心法來。因為屢屢失敗,最終還是選擇了到刀神那里去取下冊,而圓月谷的那一冊,她還是沒法得到,因此最近再次向秀樂長真天進攻,以期得到全本。不過……不過這女子為什麼不自己來呢?兩個副殿主,再加上她,我未必能對付得了。難道……」
舒望星若有所思沉吟著,忽然打了個寒噤,站起身來沉聲道︰「小岩,你現在立刻帶了小嫣回谷去,看下目前谷中情況。谷主對她必有歉疚,千萬莫要讓那仇綾羅找到機會,用什麼詭計來對付谷主。」
方岩竦然而驚,這兩名副殿主身手便已如此了得,仇綾羅的術法當然更是深不可測。弦冰青衣來了秀樂長真天,而仇綾羅卻沒有來,最大的可能,是她有比尋找天心訣更重要的事。而作為一門被滅的幸存者,有什麼事,能比報仇更重要?他立刻道︰「好!我這就去收拾!」
正要拉小嫣起身,卻覺肩頭甚是沉重。原來她倚著方岩的臂膀,不知什麼時候,竟安然睡著了。小小鼻翼,在呼吸間輕輕開闔,長長的睫毛恬然垂著,宛然又是舊年初次相識時那嬌嫵模樣,方岩默默望著,將披風輕輕搭上她的背,再舍不得喚她醒來。
舒望星微笑道︰「嗯,她昏迷那麼久,一醒來就活潑潑四處亂走,必然累了。把她抱床上去睡一會兒,等吃了午飯再出去罷。回谷看望谷主之事雖是重要,但一路之上也不可走得太過急促,需視她的身體狀況而行。」
方岩應了,將小嫣小心抱起,正要走時,又遲疑頓住,問道︰「大哥不回谷去瞧瞧麼?論起靈氣充盈,圓月谷雖不及三十六洞天,卻也是不差,鬼宿尊者、軫宿尊者更是歧黃高手,大哥便是身子弱些,暫住上一段時間再回此地來,想來也是不妨吧?」
舒望星聞言,回眸去看南宮踏雪。
南宮踏雪修長的身體裹著純白的衫子,幾乎與那銀妝素裹的雪景融匯作一道,眸中亦似飄了雪氣,朦朧不明,見舒望星望向她,才展顏淡淡笑道︰「夫君去哪里,我和惜兒自然也跟著去哪里。」
漫天漫地的雪花如無數道的重幃疊幕,將前方遮得迷茫一片,舒望星眸光時明時滅,閃爍好一會兒,才道︰「岩兒你先回去吧。如果谷中有急事,立刻通知我。」
方岩知舒望星性情寧和,但若有所決定,也是不易更改的,只得點了頭,先抱了小嫣離開。
舒望星目送方岩的身影片刻間消逝于大雪之中,慢慢靠住椅背,幽黑的眸子,倒映滿天的雪光,有種虛無的空茫。
惜兒走向前,牽扯住舒望星的袖角,嬌怯卻清脆地喚著︰「爹爹,爹爹,雪越來越大啦,我們回屋里去吧。」
舒望星嘴角彎了一彎,眸光漸漸柔和。他撫著惜兒柔軟的茸茸黑發,望著亭外微顫的一支紅梅,慢慢說道︰「好啊。只不過,只不過爹爹更想回家,回家。」
惜兒茫然道︰「這里不就是我們的家麼?」
舒望星不說話了,仰起面龐,闔了眼楮,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很快被漫天雪花掩去,包括那微不可聞的低語︰「我真的,很想他們……」
南宮踏雪倚坐在他的身側,攏住舒望星的腰,將頭靠于他的肩上,輕輕
道︰「想他們,就去看他們吧!」
而淚水,已經從腮邊悄然掛下,晶瑩如梅下輕垂的細細冰稜,泛著微微的冷光。
只有那惜兒,不解而害怕地搖動父母的身子,一聲聲喚著︰「媽媽!媽媽!爹爹!爹爹!」
雪落無聲,暗香浮動,幽幽散開在大片大片的鵝毛大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