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別走,好不好?」
曾經,她拽著娘親的衣襟,小小聲地懇求著。不管是曾經還是現在,她都是很乖很乖的孩子。小小的臉龐,仰望著母親傾國傾城的面容,小小的心里就已經很確定的知道,就是仙女,也不可能比她的娘親更美麗。
「恩慧乖,娘有事情,必須要走。」母親安慰著她,那溫柔的聲音,就近在耳邊。然而那柔情僅止于外表,帶著一絲必須的無奈,不是內心淋灕盡致的表達。
十八年中,也曾經有那麼幾個夜晚,娘親用她那天底下最溫柔最動听的聲音,唱著好听的小曲兒,哄她入睡。她會好滿足好滿足地仰著頭,望著娘親在月光下溫柔的容顏,直到甜甜酣睡。她貼進娘親的懷里,一直認為,那里是這個世上最安全最美好的地方。
天真的臉龐上有著不情願的委屈神情︰「那,娘也帶著恩慧一起走,好不好?」
娘親的俏臉,依舊嫵媚清妍的叫人失魂,卻也固執極端的讓人失望︰「娘要去的地方,很遠很遠,董家的環境很好,你爹和娘也會很疼你,還有,這里也更需要你。」
需要她?這句話,她真的真的不懂︰「娘,我這麼小,能做什麼呢?為什麼這里需要我?」
這一次,娘親的臉上,閃過她讀不懂的神情,時而尷尬,時而內疚,然後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又平靜地回歸平靜︰「恩慧,你是娘最乖的寶貝,听娘的話,你乖乖的在這里等著,照顧好自己,總有一天,娘會來接你的。」
就這樣,十八年的日子過去了。十八年中,她只見過她的娘親兩次,她甚至不知道她是否是專程來董家堡看望她的。娘親知道她的女兒十八年困鎖深閨,什麼也不學,什麼也不做,行尸走肉般地活過了青蔥般天真爛漫的歲月。可是每一次,她依舊來去匆匆。沒有安慰,沒有,也不再有內疚。
數不清多少個夜里,她深陷在惡夢之中,全身冷汗涔涔,她哭喊著,嗚咽著、哀求著︰「娘!娘!」
蜷縮著身體,夢中的她依舊痛哭著,蒼白的小手伸到半空混亂地揮舞著,像是試圖抓住些什麼,或是抓住屬于她的誰。
沒有任何人,在她最需要的那一刻,握住她冰冷的小手。
習慣,一切都在于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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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你的父親。」
大哥語調低柔地告訴她,但那語氣無比的肯定,不容許她拒絕相信。
跌坐在椅子上,她突然覺得胸口莫名地痛起來,痙攣地扭絞著她的心。心底涌起的悲哀是那麼深重,讓她清楚地感覺到喉嚨中的酸苦,那咽不下也吐不出的滋味。
她臉上的表情卻並沒有太過震動,像是大
哥今日說出的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一樣。默默地,她從椅子上站起來,別開大哥關切的眼,望向窗外那一地凋殘的落日霞光。
小妹神色沒變,反應平淡,但董銳雋卻仍能看得出她心底的黯然。
他徐徐地走上前,那雙在戰場上曾經無數次無情撕裂敵人的雙手,輕柔無比地落在小妹的身上,像是在撫觸著世間最珍貴的寶貝,謹慎小心地輕拍著她,提供無言的安慰。
只有她荏弱的模樣,能夠動搖他凜然冷峻的心,也牽動他的胸口,那埋藏了太久,卻從不曾消失的某種情緒。
在他看來,他的小妹知書達禮,水秀天成,有著大家閨秀的溫柔婉約。清淨如水,率直純真的個性,又讓她少了一般大家閨秀的木訥傲然和尊卑之見。外表看來她就如同一般的平民女子,可那獨特的、不可抹滅的氣質,總是叫人側目。一舉手、一投足,在在都顯示著她出身高貴,絕非尋常人家的姑娘,配得起「如笈公主」這個封號。
恩慧轉過身來,慢慢轉動一雙黯淡的眸子,看著她的大哥。
「哥,我沒事。」
她虛弱的聲音飄忽無力,一字一句卻清清楚楚。
咬著紅唇,忍住痛楚,卻不知道心頭涌起的味道,為何那般苦澀。
小嘴微張,似乎還想說些什麼,話卻全梗在喉頭。她不想哭,她也沒有哭,只覺得心很痛,這個世間對她,很不公平。
所有的情緒,都被麻木取代。
那個第一次見面就極致冷酷無情、屢次三番欲置她于死地的男人,竟然是她的父親。有母親的信為證,不由她不信。
怎麼就這麼一個不小心,讓自己也變了金枝玉葉了?
她喃喃自語。窗外突然吹進一道冷風,她瑟縮地聳起肩頭緊抱住自己,細瘦的手臂卻擋不住于心頭擴散開來的寒意……
「小妹,萬歲想見你,宣你入宮。」
她突然發笑,笑得悲切。入宮做什麼?骨肉團圓,抱頭痛哭嗎?告訴她,當初沒有將她凌遲處死,後來又沒有用白綾勒死她,才有了今日的大團圓結局,實在是明智之至嗎?
「我不去。」她斬釘截鐵地說道。
大哥沒有走,卻不接話。她再次哀戚的笑︰「我不去,他能怎麼樣?以抗旨之罪處置我嗎?讓他來吧,反正又不是第一次,我等著。」
「小妹。」
「哥,就這樣吧,你的小妹,難得任性這一次,是不是?」
說是任性,她的神情卻是那麼哀傷。小妹從小就很要強,受了委屈,也不會說出來,她懂事到似乎不需要別人安慰她擁抱她。只有他明白,她心里的苦,還有痛。
大哥走了。她終于卸下堅強的偽裝,頹然跌坐在地上。
從來沒有逃避過自己的命運,因為知道,避無可避,只能選擇承受並且接受,適應環境,適應周圍所有的人。
這是第一次,她想避開。避開自己的人生,避開自己的生活。
她不是柔弱、縴細,不堪一擊的嬌弱女子,她不是。
她真的不是嗎?
才不過又經過了一天而已,她的命運再一次被完全改變……
要經過多久,她才能再找回心底的平靜?
她曾經平靜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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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妹。」
恩慧平靜地回頭。哥又來了。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是絕對不會來打擾她的。不用想就知道,又是為了那個急于見到骨肉團圓、其樂融融景象的敗家男人。
她譏諷地笑︰「又是宣我入宮?讓他省省吧!宣破了嘴皮子,我也不去。」
董銳雋淡淡一笑。皇帝對于他的女兒在知曉了自己的身世之後,並沒有感受到血濃于水的親情,反倒變得更加陌生的情況,並不意外。
雖然有親緣,即便是血親,畢竟他這個老爹曾經屢次三番試圖傷害他的女兒。
也因此,恩慧冷淡矜持的態度,皇帝並不怪罪。反之,他希望父女之間的隔閡,可以借由時間來彌平。
但是這一次,卻不同了。
哥注視著她,黑眸灼亮。那低沉渾厚的聲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緒,可他說出的話,卻分外令她意外和心驚。「我想這一次你可以多考慮一下。因為今天,殿上多了一位客人,他正在等你。他是遼國的二王——耶律宗遠。」
水眸中的光芒,無比訝異和不可置信。
耶律宗遠?
他——他來了?
她曾經以為,離開了遼國,他和她之間,她和遼國所有的人之間,都不會再有交集。
可是他來了。
他來做什麼?
「他是來進貢的,還是來要求大宋進貢的?」
她傻傻地問著,希望得到肯定的答復。
哥卻搖頭︰「都不是,他是專程為你而來。」
疲倦地閉上眼,好累,好疲憊。難道說,他們之間,也還有什麼未曾了斷的恩怨嗎?
她緊閉的雙眼,她神情中掩飾不了的脆弱,幾乎可以揉碎他的心。
董銳雋心亂如麻,執著的目光飽寒著隱晦不言的深情,為她憂郁的容顏而心痛。他想緊緊地抱住她,想撫平她如柳秀眉之間的深結。
該怎樣做,才能夠填補她傷痛的心出現的缺口?該怎樣做,才能夠讓死寂的臉龐重現開懷的笑容?
他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麼,但卻深深的知道,什麼才是自己一生的渴望。
他不管那個遼國二王不遠萬里至此,究竟所為何事。他決心已定。金殿之上,他會向萬歲請求,請這位小妹的親生父親賜婚,將女兒如笄公主下嫁給他。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等待得太久。
她嫁給了他,以後的無數個日子里,他會在她感到孤獨和寂寞的時候,將她擁入懷中,用所有的力量,支撐她的全部。他會讓她貼近那個最接近他胸口的位置,用他源源不斷的炙熱體溫,溫暖她的心,讓她與那個關于孤單的夢魘,永遠告別。
雙瞳如火炬般明亮,他的決心,無比堅定。他會給她幸福的,為了她的幸福,他願意做任何事,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