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傾杯，君且隨意。酒能醉人，茶能醒人，如今的她，還是清醒些的好。「茶有回甘，姐姐莫急，仔細品品，就能覺出其中滋味，苦中帶甜。」似錦道，漫不經心的看向遠山。
「哎，我是粗人，可不能和妹妹這樣精細人比。妹妹可有耳聞，過了這個月末，駿王爺就要贖悅意出樓。」
「哦？他終于是肯下了決心，不怕他老娘尋短見了？」被那樣的男人贖出去，是每個青樓女子的願望吧？，于她于己也都是好事，以後再不會用穿什麼顏色的衣裳和自己糾纏。
「知道了自然還是要鬧，關鍵是不知道。我和你講，你可千萬別和別人說啊。贖她出樓的銀子，是駿王爺借了三分利的高利貸才籌齊的。都是瞞著老太太辦的。」含煙壓低了聲音。
人真是奇怪，千叮嚀萬囑咐的不讓別人說，自己卻忍不住。
發現秘密難，但保守秘密就更難。
她抿了口茶湯。「姐姐放心，我向誰去說啊。悅意能出樓，這是天大的好事。要恭喜她才對。」
「妹妹真是個知情達理的人，我想著，由我牽個頭，再去尋些姐妹來，咱們湊個份子，送悅意件禮物，就當是恭賀她，可好？」含煙提議道。
她想想，點點頭。含煙在這樓里認識的人多，給了她面子，以後也好走動。不過是出錢罷了，又不用她費什麼工夫。和悅意雖不能算是好聚，但若能好散，也是善終。
入了夜，華燈初上。她換了尋常的短衫，一條湖色的小褲，金簪子，銀鐲子，全部摘下，盤于腦後巨大的繁髻，也改成兩條長長的辮子。今天她要去見一個人，務必要還原了自己才行。那些奢侈修飾，原本就不屬于她。
下了樓去，十層光陰，往來的客人無數，沒人認出，她就是那個最近新擾了賀蘭公子，與葉公子心池的女子。
找了個拖盤，收拾些杯盞，隨著龜奴與粗使丫頭，一直進了棲鳳樓後廳。
與前廳的光鮮截然不同，這里更多的是污濁與勞作。傳菜，上酒，龜奴們手腳麻利，嘴里也不閑著，互相調侃，卻不誤事。偶爾得了空，偷模一下丫頭們的腰身，引來一陣叫罵，耳朵雖難過，但臉上卻掛著心滿意足的笑。
熱氣騰騰的洗涮盆，青菜入熱油時的爆炒聲，所有人的行動都是快的。除了她。
她慢慢的走，身後有人催促推搡，她卻只當是听不到，感覺不到。
喧鬧之聲，漸漸退去，越往後走，過道越是狹窄。兩邊的牆壁旁，堆滿了燒水用的薪柴。眼前就是一扇煙燻的小門，她站在門外，卻是不敢推開來看。
像是怕到了那一刻，希望變成失望。也怕，到了那一刻，美夢成真。
柳木的門把上，經常被人抓握的地方，磨成烏亮。她咬著牙，下了決心，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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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里有十幾個小火爐，爐上坐著各種各樣的壇壇罐罐。有的，炖著貝母當歸湯，有的，熬著雜果雪蛤膏，各種各樣奇異的香氣，組合在一起，變成凌亂的味道。
小房暗處，坐了個人，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爐上的瓦罐。身子佝僂著，衣裳上，打了許多補丁。一手里拿了些柴火向爐中添著，另外一手舉著蒲扇。汗水，從他的臉上滑落，滴在爐身之上，發出一聲嗤響。
她站在門口處，安靜的看著他忙碌。心中荒蕪茫茫，像是一瞬間，就被人掏空了所有。
但凡難過，便是強求。
她知道他不願意見她，她在心里反復斗爭了好久好久，要不要尋了他來。最終，還是不敵想念。她想見他，看看他過得好不好。一眼就可以，一眼，她就能死了心。
千方百計才從送水的下人那里，得到了他輪班的時間。
他怎麼這麼瘦了？頭發又長又髒，好像又回當時逃難時的那個樣子。他一定不願意讓自己，看見他這麼落魄的樣子，所以才百般的躲開她。她已經看見他了，他還活著。她就應該走了。
可是……她的腳動不了，手指，緊緊的抓住門板，好像生怕會有什麼力量，把她從這里拖走一樣。
「陳卓……」她輕喚了他的名字。看見坐在陰影里的男子，原本正從容的向爐中添柴，听到她的聲音，全身都是一震，手舉在爐口，像是被人施了法術，一動也不動。
她走到房中。一步一步，像是用盡全力。像是怕驚憂了這個夢，怕醒了，這一切，都要消失。
「陳卓。」她繼續叫他的名字。他沒有抬頭，手中又動作了起來。「陳卓，你別不理我，我知道是你。」她奔到他面前，隔了一個熱熱的火爐，和他平視。
他不看她，只是盯著爐子。她抬起手，手指尖就要落在他的臉龐，卻被他躲過去。
「小姐，你認錯人了。」
多麼拙劣的借口，多麼狗血的對白。他臉上覆蓋著濃重的煙火之色，他 氈打結的長發，掩住了原本端正的樣貌。可是，就算如此，那又如何？她瞎了，聾了，也不會認不出他。
「陳卓，是我小帛。」她抓住了他的衣裳，他慌張的向後倒退，差點打翻了爐子。
「我……不認識什麼小帛，小姐，這里太髒，你回去吧。」他勉強的把自己的衣袖，從她手中扯出。向更深的陰暗角落走去。
他的腳，是真的跛了，再也治不好了，就像他的手一樣，手指扭曲成不自然的形狀。
他不髒，他再髒的時候，她也見過，她從沒嫌棄過他。和他相比，她自己，更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