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一片蒼茫，雪下得正好。烏的雲，朱的牆，碧的瓦，白的雪，四周靜悄悄的，所有的聲音都像是被這場大雪吸得一干二淨。
空蕩蕩的甬道之中，只能听到似錦行走時發出的清微響動。
一乘紅頂小轎，停在不遠處小門外。歡喜站在轎外，肩頭上覆了層薄雪，整個人一動也不動，手中拿著把綢傘，手指微微地顫抖著，指頭凍得通紅腫脹。
看見了似錦，她立刻迎上去，撐起傘將她接到轎前。
「下了雪怎麼也不知道躲一躲？這傘是假的麼？只拿著它不用，做什麼？天這麼冷，萬一凍壞了怎麼好。」似錦伸出手，撢了撢歡喜身上的雪渣子，歡喜有些驚惶的向邊上躲了躲。
「主子快些進轎進吧，外面寒氣重。奴婢身子結實，這點雪不算什麼的……」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歡喜就跟在似錦身邊。
宮里那些下人最是勢力，見似錦初來乍到，即沒有當官從政的老爹也沒有沙場上做將軍受重用的親哥，只是孤伶伶的一個人，小小的個子，還像個孩子似的，所以並不看重她。
幾次找他們做事，被故意為難推月兌耽擱之後，似錦也看出了這些人的心思。
但凡難過，必是強求。這樣的道理她怎麼會不懂。
于其讓這些人不情不願地留在自己身邊，整日說三道四，推五阻六的，還不如放了他們各奔前程的好。于是她派管事的大太監把伺侯自己的宮人都叫齊了，想要真心跟著她的就留下，願意走的她也不為難，這事只憑各人心意喜歡，她日後也不會追究。
說完了，似錦就端著茶杯品茶。誰想到，一杯茶才喝淨，再抬眼剛剛跪得黑丫丫地一殿人，此時只剩下兩三。一個跛的，一個老的，還有一個跪得遠了看不清。
「你為什麼要留下？我沒靠山，手里也沒錢，逢年過節也沒什麼好打點你的，你也看見了，但凡有些心眼的都走了，瞧你樣子不丑也不缺胳膊短腿的，怎麼就想著要留下？」似錦走近了，看見歡喜身子蜷縮得緊緊的像是個小小的山包。
「我……我我嘴笨，說，說話不清楚，沒沒人願意留我。主，主子若是不，不嫌棄，我，我願意跟著主子……我，我不要錢……」歡喜磕磕絆絆地說完了一整句話，臉憋的通紅。
似錦心里有些黯然，像她這樣一窮二白的主子，再配上這麼個說話都說不利索的下人，不知以後要怎麼被人取笑。不過轉念一想，又豁然開朗。誰願意笑就笑，她難道還怕別人笑話不成。
黑手黨也是白手起家的，再何況結巴也不是什麼大毛病，未必不可醫。
「丫頭，我不嫌棄你，只要你好好跟著我真心實意的對我，等有一日我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時，我也定會回報于你。錢財乃身外之物，多了反而是拖累。我不能承諾給你多少錢，但我能保你在這宮里好好的活下去，能保你家人在宮外平平安安。」
活著就是幸福，其他的都是錦上添花。
過了小半年，宮中人都看出雲棠是下了死心對她好，拿她當至珍之寶，紛紛後悔不迭，又想重新向似錦示好的時候，她卻都淡淡地推了。最貼身的丫頭，只有歡喜一個，而歡喜也改了口吃的毛病，原先笑話她的人再不敢了，見到她不管年紀大小，都恭恭敬敬地叫一聲「姑姑」。
歡喜心中感激似錦，要不是她自己可能永遠也不會成為這麼光鮮的人。可不知為何在她心里卻總害怕似錦。她怕她在夜深不睡時睜著眼楮與黑暗較量的執倔，也怕她于花叢中餃一枝芍藥于口中的妖嬈。她總覺得這個瘦弱的女子身體里其實藏著一只不可見天日的妖怪，總有一天這妖怪會撕破身體的檻，然後，一切都將改變，一切都將被摧毀。
而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束手就擒。
小轎走得又穩又快，轎夫腿力極好把雪踩得咯吱做響，轎身卻沒有半分搖晃。
「主子，我們是直接回去，還是……」
「去陳姐姐那里看一眼吧，反正回去也沒事做。冷冷清清地怪沒意思。雲棠估計也在那邊，人多了熱鬧，好些個姐姐妹妹也有日子沒見了，過去說會兒話。」
似錦在轎中說著說著就自己樂了起來，平日里那些女人就愛在背後編排她，說她是不下蛋的母雞，真是一點新意也沒有。如今湊在一起，又有了這個由頭，指不定又要怎麼笑話她。
估計都以為她要閉門思過，不肯出來見人。可她偏不讓她們如意，偏不給她們這個酣暢淋灕說她壞話的機會。
「主子，有句話奴婢不知當不當講。」歡喜跟在轎外，見似錦露出笑模樣，知她心中此時愉快，便插了句嘴。
「有話就說。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我想你也是有分寸。」似錦靠在轎窗上，雪花頑皮地從窗縫上鑽了進來，還未來及看清形狀，就化成一灘晶瑩。
歡喜沉默了半晌才開口，「陳妃才剛剛得了小公主，正是心高氣傲的時候。想必昨天晚上主子沒讓她如了意，她現在心里正在記恨著你，主子若是此時過去了，只怕……」
「你怕什麼？她還能拿我怎樣？我去看她，是敬她年紀比我大，在這宮里也有些年頭了給她些面子，她若不知好歹，那也沒辦法。」似錦不在意地輕叱一聲，歡喜知她平素里無拘慣了，見她臉色無異仍是繼續道。
「奴婢只是怕主子不小心就給自己惹了麻煩，給人落了話柄。畢竟這宮里是非太多，得饒人處且饒人，奴婢看陳妃也不是個十成十的壞人，如今二皇子一顆心只放在主子身上，像陳妃她們今後可以依傍的也只有膝下幼子了，主子不妨就做個順水人情，放過她們算了。」
純白狐皮上的血跡格外顯眼，似錦用指尖蹭了蹭，血已經干了，凝結成一小塊硬硬地凸起。她知歡喜是真心為她好才會說出這些話，只是忠言逆耳，實在是不好听。
「放過她們？呵，歡喜你何時成了佛慈悲之人？你真的以為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嘛？我放過她們，誰來放過我？」縴細的手指緊攥著皮毛，骨節錚錚地凸出，泛起一片青白。
「這宮里從來也沒有好人或者壞人，只有活人，或者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