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門口,準備拿鑰匙開門,見小邁已經倚著牆壁睡著。小邁有一張女圭女圭臉,圓圓的眼楮,粉嘟嘟的嘴唇;這招牌似的面孔使得她看上去永遠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睡熟了的小邁總是緊蹩著眉頭,很少有人知道這張總以微笑示人的面孔下面是一顆多麼脆弱而又敏感的心。我情不自禁的俯,愛憐的模了模她蓬松、卷曲的長發……她驚恐的睜開眼楮、迅速把頭偏向一邊,看到是我,才長噓了一口氣。
「姑女乃女乃,你干嗎去了?等死我了!」
我沒有回答她,把鑰匙插進鎖孔里旋轉著,「先進來吧,改天我配一把鑰匙給你。」
她察覺出了我的反常,馬上轉移了話題。「小饞貓,我給你弄點好吃的啊?你也不能老吃糖醋排骨不是?」
「不了,我吃過了,你去洗澡吧,我來給你做。」我朝她微笑。
「哦,也好,我好久沒有吃過你做的糖醋排骨了!」
听到浴室里嘩嘩的流水聲時,我的眼淚洶涌而出。是的,糖醋排骨是我最拿手的菜,也是我惟一會做的菜;只因為蘇民生第一次吃它的時候說,我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菜!
如今我每天都把冰箱的冷藏格中塞滿切好的排骨,那個人明明近在咫尺卻似海角天涯。
小邁穿著浴袍出來時,我迅速拭去了眼角的淚水,端著盤子,「主子,您老人家準備在哪里用膳呢?」
這小妮子當即怒目圓睜。「死奴才,哀家老嗎?還不掌嘴?掌完嘴拿到寢宮候著吧!」
「主子,您先趁熱吃一塊再罰我也不遲!」我夾起起一塊排骨飛速塞進她的嘴里,「好吃!好吃!不用掌嘴了!快快沐浴更衣,早些歇下吧!」
「你這麼嘴饞,給你點好吃的你就把奴才當媽了!要是在過去你說不定已經死多少次了!」
洗漱完畢,我和小邁雙雙躺下,仿佛又回到了大學時光,我們都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默不做聲。
「離離,我的婚期延遲了。」小邁先開了口。
「哦,啊?」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崔亮他們醫院有個送新人出國學習的名額,挺難得的;而且他的領導非常看好他,準備讓他去。」
「那你們的婚期得拖到什麼時候啊?他得領導那麼照顧他,他完全可以向領導申請帶你一起去啊!阿亮也真是的,明天我去和他說!」
「離離,你不用去找他了,這都是我的意思。他學的是外科,而且主要是做腦部手術,這次深造對他很重要。結婚後就不愛分開了,況且我這邊還有自己的工作。」
「本來一切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這耽誤一年是什麼心情啊!」
「都訂下來,你就別操心了!咱們說點別的吧。」
「那他什麼時候走啊?我陪你去送他啊?」
「不用了,又不是去個三年五載,我去送就行了,他們院長也會去。」
「這孩子真是爭氣啊!院長都去送機了。好,好,我不當燈泡了,你們也好好的耳鬢廝磨一下;到時候就看所謂的院長識相不了!到時候一定替我代好啊!」
「你說人要是貧起來是不是都上癮啊?」
「誰知道呢?無聊的人才會去想這麼沒趣的問題。」
我倆對視了一下,開始不約而同的咯吱對方,哈哈大笑;鬧累了,都仰面躺著,有了片刻的安靜。
我沒再提有關崔亮出國的問題,而是問她︰「離離,你認為怎樣才是真正愛一個人呢?」
「這個……應該根據性別不同呈現出不同的狀態吧。」
「那你說說女人的愛應該是什麼樣的吧!」
「我覺得愛一個人,促使她臉紅的不是心跳加速,而是發自內心的愉悅;愛一個人不一定非要再別人面前信誓旦旦或整天要言不煩的掛在嘴邊,而是要把他的影子深深嵌入靈魂中,即使全世界的人你都不記得了,還是能認出他的容貌、听得懂他的聲音;愛一個人,要無時不刻的信任他,信任他的人品、信任他的語言、乃至他的表情。愛一個人時,你或許可以強到獨擋一面,強到支撐起自己的世界,但你只想依賴他,只願依賴他。」
小邁的這席話讓我看到了從未見過的小邁,她寬容、善解人意的愛就那樣明晃晃的照射著我對蘇民生的誤解——那些以愛為名義的諷刺。
「那麼,你愛崔亮麼?」這句話出口時,我自己都有些吃驚,我怎麼會問這個不言而喻的問題……
「不愛。」小邁的回答著實讓我吃了一驚,但她的斬釘截鐵又不容許我有任何懷疑。
「可能時由于我的爸爸吧,長這麼大我就沒真正對哪個男人動過心,估計我也沒那個能力了。總之,我得過正常人的生活;而崔亮是對我最好的,性格也好,各方面條件都適合我,所以就做了最後的決定。只要他不變心,我是要和他在一起的!這樣來說,我們什麼時候結婚都無所謂。」
因為不愛,所以釋然;因為信任,所以坦然。沒有太久的牽掛,怎會有冗長的等待?
我們的確是很親密的朋友,但絕口不提的都是自己的家庭,這也是我們默契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我只知道小邁的爸爸給了她媽媽很大的傷害,是她媽媽把她拉扯大的;她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和她的爸爸一起住在國外,其余一概不知。這樣深刻而又疼痛的傷疤,她不提,我亦不問。
看著小邁那張爬滿憂傷的臉,我想我有必要和她說說自己的往事了。
我十八歲時,蘇民生的媽媽成了我的繼母。大我兩歲的他自然而然的成了我的哥哥。我叫蘇民生的媽媽阿姨,她是從來不介意的,因為她的兒子甚至從未給過我爸爸一個稱呼。我是個很冷漠的孩子,但與蘇民生比起來,要遜色得多;他和他媽媽搬來好長時間了,我倆從未說過一句話,即使在飯桌上眼神偶然相踫。
我爸爸和她媽媽總是會費盡心思為我倆制造說話的氣氛,只是,我們誰都不買帳。一次,爸爸往蘇民生的碗里夾了塊糖醋排骨,然後爸爸說離離做得更好。爸爸不過是變著法的讓蘇民生知道我本不是她看到的那個樣子。誰料我「哇」的一聲就哭了,之後,跑回自己的房間,抱著媽媽的照片,用枕頭捂住了腦袋。爸爸在外面使勁敲門,離離,爸爸錯了,對不起,爸爸說錯話了!聲音幾近于哀求。我擦了擦眼淚,打開門,爸,我沒事,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又回到床邊,拿起媽媽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穿著警服,那麼威武、那麼有氣質、那麼美……可是,就是這象征著責任的警服害了她;如果媽媽不是警察,那麼她就不會……
我仍然像當年那般激動,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媽媽的照片給小邁看。
「哇塞!這麼漂亮的女警察只有電視上才有啊!你長得真像你媽媽!」我知道她在變著法的逗我開心,我沒有理她。
糖醋排骨是媽媽在我十五歲生日時教我做的,她當時還說以後每年過生日時都教我做一道菜。可是,我卻再也沒有福分讓媽媽教。
那天之後,蘇民生對我不再那麼冷漠,但我照舊,我最討厭別人施舍的可憐。直到有一天他倚在門框上看著窗外,淡淡的說︰我們生活得都不容易,不是麼?何必要互相傷害呢?他的眉宇間似壓了千斤的石頭,而他的眼楮深處也有著我永遠讀不懂的東西。我忽然就被這漂亮而又憂傷的眸子吸住,目光呆滯而不能回轉。
從此,飯桌上不再寧靜;從此,我不再不修邊幅;從此,放學後不在街上閑逛;從此,日子飛逝……
我喜歡看著民生津津有味的吃完一整盤糖醋排骨,即使自己不動筷子也有酒足飯飽後的喜悅;而每當我花痴一樣盯著他的臉時,他便拍著我的頭,小丫頭,有發展!我愛極了他那雙雪狼犬般的眼楮,愛極了他剛剛洗完、被風一吹就會稍有卷曲的頭發,愛極了他那高聳的鼻梁和笑時僅會輕輕挑起一角的嘴唇;這張臉無論如何我都看不夠,這樣的生活實在太美好!
那時,我總會傻傻的、但異常堅定的說︰哥,讓我給你做一輩子的糖醋排骨!
如果不是那件事,或許此時我們一家四口正其樂融融的坐在一起吃晚餐;亦或許,我已經做了蘇太太,有一個唇紅齒白的女兒或是一個聰明健康的兒子。只是生活這個過程,永遠沒有假定,而躲不開的事情都叫「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