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2)
茂生上初中的時候因為一篇作文在全校引起轟動,後來他的作文便被其他班級甚至高年級作為範文講讀,茂生成了北 中學的名人,全校沒有人不知道他。每天下課的時候都會有其他班級的學生等在外面,看到一身棉襖棉褲的他愣是不敢相信,那些奇妙無比的文章出自他手!後來茂生利用暑假在溝里放牛的時間畫了一本《西游記》連環畫,把全校的師生都鎮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美術老師于是把他的作品推薦到縣文化館,文化館老師也覺得茂生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于是免費讓他上培訓班學習速寫、素描、國畫、水彩。學習班結束後文化館給他舉辦了個人畫展,在縣城引起很大的轟動,前來趕集的人都說北 上出了天才,畫得畫跟買的一樣分不出真假。這小子日後必定有出息。一些傳言甚至說茂生已經被人接到了省城,成了公家人。
茂生學畫畫很辛苦,那時他還在北 上初中,每逢周日一個人起大早趕三十里山路來到縣城,下午六點再趕回去,回到家里已經半夜了。
一個人模黑走三十里山路,茂生常常會驚出一身冷汗,一路小跑回到家里,衣服已濕透。令他終身難忘的是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北風呼嘯,大雪紛飛,他來到縣城的親戚家想暫住一晚,親戚怎麼都不同意。茂生只好冒著大雪往回趕。大雪封路,不一會他就迷失了方向,昏倒在山上被大雪覆蓋,差點凍死,被一個放羊老漢救了回去。
後來各鄉成立文化站,縣文化館的老師力薦茂生,鄉上的教育專干也答應了,茂生于是就給他買了瓶好酒,沒想到最後定下來的並不是他,而是北 鄉鎮上有名的混混小子。茂生氣急了,跑到鄉上一腳踹開了教育專干的門,要了那瓶酒就摔在地上,屋里頓時溢滿了酒氣,教育專干愣在那里,一句話也沒說。
王貴芳也沒考上學,靠了當鄉干部的二爸當上了民辦教師。後來她跟鳳娥還到他家里,明確表示不嫌茂生家貧,但她的父親堅決反對,她就退縮了。
茂生忙縮了頭,不想理她,貴芳卻說話了。
「——茂生,坐那里干啥嘛?過來吃餃子吧!」
「我不吃。」茂生坐著沒動。
「——再下一碗餃子!」貴芳對賣飯的說,然後又沖著茂生喊︰「過來嘛!我已經給你要了。」
茂生只好硬著頭皮坐了過去。
「整天忙啥哩,連個人影也見不到?」貴芳忽閃著一對大眼楮問。
「修理地球嘛,還能干啥?」
「我給你說個事。」貴芳笑眯眯地看著茂生,表情很曖昧。
「啥事。」茂生頭也沒抬,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村有個女子叫秀蘭,跟我關系很好。秀蘭心眼好,人又不撩滑(輕浮),心靈手巧,是個過光景的人,我想把她說給你。」
「我現在不考慮自己的事情。」茂生想也沒想就回絕了。
「那是個好女子,你見了就知道了。跟我一塊耍大的,我能日弄你?」貴芳有些急躁。
「關鍵是我現在不想結婚。一結婚就等于把人拴住了,這輩子就全完了!」茂生說。
「很少在集市上見到你,你今天來有事?」貴芳問。
「也沒啥事情。家里有一對豬娃,想處理一個。」茂生說著就低下了頭。
「賣了沒有?」貴芳關心地問。
「還沒有。我得趕緊過去,說不定它都跑了。」說完就站了起來。
「我來幫你吧。」貴芳付了飯錢,跟著茂生來到了交易市場。
「——誰要豬娃?良種豬下的豬娃,肯吃肯喝能長肉,便宜賣了!」貴芳沖著市場就喊了起來。
人們都回過頭往這邊看。一個穿著時尚的女孩高聲叫賣豬仔,這種情況還沒見過。茂生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不一會就圍了一堆人,紛紛詢問豬娃的價錢。茂生原想著能賣十五元就不錯了,結果買了二十元!
「咋樣?我做生意還行吧?」貴芳得意地望著茂生。一只手把頭發攏上去,哧哧地笑。
「反正比我強。」茂生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兩天後,貴芳來了。跟她一塊來的還有那個叫秀蘭的女子。
秀蘭並不知道貴芳讓她來干什麼,只說是到她的一個同學家玩。那時家里已經給她說對象了,男方是鄉上的干事,有工作的人。秀蘭見過幾次,覺得自己不喜歡那個男的,父親卻對這門親事很滿意。
貴芳說我有一個男同學,喜歡畫畫,很有才華,學習也很好,就是因為家里窮,沒錢讓他再復習考試。秀蘭知道茂生的事情——北 中學的名人,咋會不曉?她也知道貴芳喜歡他,就說只要人好,窮一些有啥?窮又不能扎根,完全可以改變的。貴芳說你不知道那窮是什麼樣子,那不是一般的窮!不信我帶你去看看。
秀蘭對茂生也一直有些好奇,兩人于是就來了。
走進院子的時候,秀蘭盡管思想上已有充分的準備,但還是被眼前的景狀怕了一跳︰一座殘亙斷壁的院落,幾間破舊不堪的瓦房支撐在院子的西邊,象是隨時就要倒掉的樣子,瓦房上長滿了苔鮮,綠汪汪一片,象禿子頭上的疥瘡一樣難看。屋外簡易的方格窗子向外支撐著,窗子的旁邊掛滿了繩子、篦子、鋤頭、钁頭以及一些牛革頭等農具。門上的對聯已經曬成了白色,斑駁得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但內容依稀可辯。
進了屋,黑黝黝地竟一時看不清什麼,待眼楮適應了光線後,才發現腳地和炕上全是烤煙,一對老人正在佝僂著身子解煙架上的繩子。老漢胡子蒼白,頭發上掛滿了煙末,臉上的皺紋象核桃皮一樣地鋪著,顯得蒼桑無比。秀蘭在心里估模著他的年齡,估計起碼有七八十歲。若干年後,秀蘭覺得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再也沒有什麼變化。他穿了一件對襟的夾襖,上面的灰塵厚厚一層,腰間勒了一條麻繩,在前面打了個死結;老婆的頭發已經花白,臉上是臘黃的顏色,一個大括弧套著個小括弧,正在努力地擠出一堆笑,但讓人看著卻比哭還難受。屋里除了一個舊得發亮的櫃子外,沒一件像樣的東西。幾只雞仔正在灶火的柴草里覓食,見有人進來,驚得一下子冒了起來,帶起滿屋的灰塵。
茂生見貴芳帶了一個不認識的姑娘進來,臉上是極不自然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煙葉,把貴芳和秀蘭招呼到院里。
院里有一棵棗樹。
秀蘭走進院子的時候正值秋季,棗樹碩果累累,壓彎了枝頭。茂生于是摘了一碗紅棗來招待她們。在秀蘭看來,茂生的個頭不算高,一米七的樣子,卻生得細皮女敕肉,濃眉大眼,比在學校時成熟了許多;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的良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很洋氣,讓人咋看都不象農村娃。
秀蘭看著茂生家一屋的破爛直皺眉頭。但不一會,她的目光就停留在牆上︰牆上是茂生畫的畫和獲得過的獎狀。秀蘭知道他曾在縣城辦過畫展,那時就從心里對他欽佩,但並沒想得太多。她看得很細,一股由衷的喜歡寫在臉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幾遍才恍恍然地離去。從此,茂生的畫便掛在了秀蘭的心里,茂生的影子開始在姑娘的心頭影影綽綽,揮之不去。
貴芳見秀蘭那樣喜歡,說我看你們兩個挺合適。秀蘭立馬便紅了臉,瞋怪地搗了女伴一拳,說你盡胡說些啥!人家茂生才看不上咱哩。貴芳說罷了我給你問問,興許你們還真是一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