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灰色童年
(一)
林若瀾的母親總愛說,若瀾是個吃了太多苦的孩子。
首先,若瀾是早產兒,六個半月出世,生下來後不曉得哭泣,只是像只溺水的小貓一樣無力的揮動瘦弱的四肢,若瀾的小姨當時才八歲,看到嬰兒驚叫「怎麼這樣丑啊!」與她心目中小小安琪兒形象大相徑同,從此留下心理陰影,認定小孩子生下來都是丑陋的。好在未等到女大十八變,照百日像時,若瀾便如破繭的碟,成了整條街最漂亮的女圭女圭。對此母親有她自己的解釋,說是因為她懷孕時,心火太大,所以嬰兒干枯而瘦小,嘴唇與皮膚都是紫青的顏色。這種說法到底有多少科學依據,若瀾至今不得而知。
其次,若瀾兒時大多是在醫院長大的,每次回家不到三五天必然忽發高燒,引發肺炎,馬上又得回到醫院長住去,因為那時肺炎對于孩子來講是足以致命的疾病,母親常常一個人抱著若瀾向醫院急奔,幾次到了醫生面前懷中幼兒已沒有了呼吸。母親保留了若瀾兒時所有入院憑證,足足裝滿一只小箱子,有百余張之多。
其余的還有,無人照管,玩耍走路時經常跌倒,每次總有深可見骨的傷口;小小人兒不及灶台高就曉得洗衣煮飯幫忙照理家務;別的孩子無憂無慮享受青春的時候,若瀾則利用課余時間找兼職補貼家用…
這一切都是因為林若瀾有一個不幸福的家庭以及一個不乘職的父親。
若瀾覺得嚴格來說她父親不算是個壞人,只是他的智慧與心態都不足以承擔起一個為人父為人夫的責任。
林義全有一米八幾的個頭,方方正正的一張臉,深眉、大眼,胴色的肌膚,孔武有力。長年穿著一身藍灰色的工人裝,無論冬夏,在若瀾的記憶里,父親好像沒換過衣服,不變的形象,以及身上那一股混合著汗水與體臭的難聞氣味。
七十年代初,在若瀾生活的城市里,這樣的人比比皆是,最是普通不過。
可是林若瀾的父親,卻又有許多不同,在若瀾眼里他是個怪人。
除了基本上不洗澡刷牙換衣服,喜歡肉食不吃蔬菜,從不做家務,不理柴米油鹽,林義全還經常失蹤,三五天一周不等,再出現時多是身上某個部位纏著紗布,若瀾最怕的就是有人與父親一同回家,因為那樣母親就得拿出錢來陪作人家的醫藥費。等那些人走了之後,父母之間必將發生一場戰爭,而最後的結果往往是以母親遍體鱗傷收場。
父親拳頭的滋味,若瀾是知道的,為了保護母親,若瀾嘗試過無數次與父親正面交鋒,可都是螳臂擋車,于事無補。
除了因為母親,林義全一般時候是不會對若瀾動拳頭的,他當若瀾不存在,若瀾一直不理解他的世界里到底有些什麼,吃飯、睡覺、打架,他像是個活在虛幻世界里的江湖混混,只有肉與血才能引起他的興趣。
這使若瀾想起水滸中的那些好漢,一群可憐的只懂舞槍弄棒刀頭添血不曉得親情溫情為何物的怪獸。
水滸傳是林若瀾一生中最最痛恨的一本書。
那本書林父實在應該看看,看看他的那些同類,可惜林義全目不識丁,除了自己的名字,他認得的字不超過十個。
就是這樣一個人,娶了美麗秀雅,在若瀾六歲時就教會她背完所有「李清照」的詞集、「蘇軾」「李杜」的詩文、對中外文學家如數家珍般的熟悉,頗具文采並在一所小學任美術教師的若瀾的母親李文茹。
那是個「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的時代,混亂而顛狂,李文茹的身份是教師,是需要被打倒被教育的五類份子,何況,李文茹的母親是當地大地主的後人,而李文茹的父親,是一位經通三國外語的學者,據說當年還給日軍做過翻譯,這就很有里通外國之嫌。
李家一家人當時的日子,可謂是暗無天日,直至二十歲的李文茹被到她任職的學校擔任「臨時校長」負責對整所學校進行徹底改造的林義全看中,一切峰回路轉。
嫁入林家,使李家一家人逃離了苦難,那些苦難變成了李文茹一個人的。
一個畸形的時代將完全不可能走到一起的兩個人牽到一處,從此世上就多了一對怨偶、一個的家庭、以及一個林若瀾。
誰說這世界上沒有命運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