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後的一個下午，臨海的礁石群旁。這一年我長高了不少，與蝴蝶港的孩子們打架，開始屢佔上風。
雲淡風清的午後，我剛剛與前來挑釁的雜貨鋪老板的兩個兒子打了一架，正靠在礁石上仰著頭讓鼻子止住流血，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問︰「他們為什麼老是打你？」是個女孩子甜美的聲音。
我回頭看過去，礁石的那邊露出一張濕漉漉的臉，烏黑的長發，圓圓的眼楮，睫毛很長。沾了水的胳膊在太陽下閃閃發光。
「是我打了他們兩個！」我很不高興地糾正她，自己在這樣狼狽的時候被人看見，而且還是個漂亮的女孩子，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你是誰？」
她笑笑指著山上的白房子說︰「我來看我的叔叔。」
「那你不要和我說話了，難道你的叔叔沒有警告過你？不要理睬住在海邊的人？」我冷冷地說完，轉身走開。我早已經習慣這種與人交往的方式，簡單而冷漠。
她卻在我身後快速地喊︰「喂，住在海邊的人，我叫小魚。」
我叫小魚。她告訴了我她的名字，我有點意外，從來沒有人在我的面前，介紹過自己。我停住腳步回頭看過去，她已經消失在了礁石的後面。
回家的路上，我帶著點示威的神情，從雜貨鋪前面慢慢地走過，因為這次我不但和他們兄弟兩個打架，而且我還贏了。干淨的玻璃窗後面，老板娘正在往她小兒子的頭上擦藥水，她皺著眉頭，臉上都是疼惜的表情，我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低著頭走開了，那種勝利後的得意被老板娘的眼神一掃而光。我一直很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在委屈的時候，靠在一個女人溫暖的懷抱里，那個女人叫做媽媽。
我想過很多次，每當深夜醒來的時候，心頭微微戰栗地想著，那是什麼感覺？
我的媽媽與爸爸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人？我很想知道，但是我不想與我的祖母討論這個話題，因為她只會用巴掌來回答我。我回去的時候，她像往常一樣在她的床上借著昏暗的油燈，鉤織著花邊，看見我進門，她有些疲憊地眯著眼楮說︰飯在灶台上，你去吃吧。我有點累了，要去睡一會兒。我答應著，她將枕頭放好，待她躺下我給她蓋上了一床薄被。
祖母和我說話的時間越來越少，她總是很疲憊的樣子，除了鉤那些永遠也鉤不完的花邊以外，她唯一的消遣是站在碼頭上看來來往往的漁船，她仿佛特別喜歡陌生的東西。
我不打算把遇見小魚的事情告訴祖母，我更願意自己一個人在我那吱吱作響的小木床上，靜靜地回想這件事。我叫小魚！耳邊一直響著她的聲音。她濕漉漉的漂亮的小臉總是晃動在我的眼前，快睡著的時候，我模糊地有種感覺，我見過這張臉。
第二天，我在那片礁石群中又看見了小魚，她在躲在兩片礁石中間，、只露出穿著白色吊帶的上半身，披散著海藻般的長發，看見我過來，興奮地沖我招手。
我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自從異鄉人走後，能與別人聊天對于我就變成了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蝴蝶港的孩子們都是用拳頭與我打招呼，而大人們都是用充滿戒備與鄙夷的目光看著我。沒有人願意對我說點什麼。
「我等了你好久了，以為你不會來了。」小魚臉上的神情特別期待。
「你為什麼要等我，我們也不認識。」我故意冷冷地說。
「我常常從山上看見你。」她微笑著說，沒有一點因為我的冷淡而不愉快「你和其他的人不一樣，你總是獨來獨往。」
我想，這應該是一句稱贊的話吧，我有點高興，聲音與態度隨之也溫和了許多。
「你為什麼總站在礁石後面？」我看著她。「我們在沙灘上坐著說話，好嗎？
「我不想那樣，這里很舒服。」她收起笑容低聲說。「你答應我，任何時候都不走到礁石的後面看我。而且一會兒你必須先離開。」
「為什麼？」我很奇怪。
「不為什麼！」她的眼楮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礁石的後面。
那里放著一樣東西，一副木頭拐杖。
我快速地從拐杖上挪開目光，痛快的答應︰好。
「我叫青刃。」我告訴她我的名字。她點點頭。
眼前的海是透明的蔚藍，寬闊如天空的回聲。我們趴在同一塊礁石上，對視，然後忍不住都笑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小魚給我的感覺很親切，與眾不同，我願意信任她。
她忽然從身後拿出一個隻果大小黑黑的東西，遞給我，我接過來看看，是個活著的海膽。她眨眨眼楮問我︰「吃嗎？」
「怎麼吃？」我小心地捧著海膽，那些灰棕色的長刺讓我無所適從。
「這樣。」她興致勃勃地又拿出一個海膽，把它翻過來，利落地用一個小刀子撬開底部，露出些黃色的柔軟東西，她用手指挖出一大塊來，放在嘴里嚼著，很陶醉的樣子，然後揚揚手，示意我也這樣做。她揚手的時候，陽光璀璨地跳躍在她的指間，很漂亮。
我接過刀子學著她的樣子，小心地挖出那塊東西，雖然有點猶豫但是還是放在了嘴里，那東西象爛蛋黃一樣軟軟的有點腥味，又有點像魚子，一粒粒的。我皺了皺眉快速地嚼了嚼，很意外，我隨後發現它的口感好極了，味道香甜，無比鮮美，比我以往吃到的任何食物都要好。
「喜歡嗎？」小魚有點擔心地看著我。
「喜歡。」我使勁點頭。
小魚從礁石後面遞給我一個大的藤條籃子，里面裝滿了活著的海膽。
「給你。」她的眼楮亮晶晶的，溫柔地笑著。
我很意外，遲疑地看著她，我不知道能不能接受一個女孩子送的東西。
「拿著。」她皺眉，「很沉啊。」那籃子一直浸泡在海水里，還是濕的。
我只得接過來，「可是……」我還是很猶豫。
她沖我眨眨眼楮快速地說︰你回去吧，我要走了。然後將身子躲在礁石的後面。
我听從著她的囑咐先離開了，一路上控制著想回頭的沖動，沒有去偷看她。
提著沉甸甸的籃子，我心里有些感動，無法想象一個拄著拐杖的女孩是怎麼把這麼沉的東西帶到海邊的。這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從我的手里搶奪而是贈與，雖然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對我好，但是這感覺很溫暖，異鄉人走後我再也沒有過這種感覺，或者這感覺與異鄉人給我的不盡相同，總還有點別的什麼，我說不清楚。
那天我與祖母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餐，我們把海膽大部分生吃掉了，只留下五個大的加上些海苔與棋子蟹做湯。祖母問我海膽是哪里來的，我告訴她是住在山上的一個女孩送給我的。
祖母有點吃驚地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忽然笑道︰「小子，你長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