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漸西斜,蒼珩才回到文政殿。他的腳步遲疑而緩慢,眼楮一直盯著前方,卻不明白他究竟在看什麼,所有的東西在他眼中似乎都是空的,就連經過請安的不渝身邊,他的視線也依然未曾轉移。
雖然心里存著芥蒂,可看到他這番模樣,不渝不禁月兌口低低喚道︰「陛下……」
蒼珩的眸子動了動,隨後慢慢地移回到她的身上,看到是她,竟突然仰頭朗笑了幾聲,可笑聲卻顯得有些干澀。隨著他走進殿內的,除了司徒景修,還有一個看起來很面善的人。不渝倒也未曾多想,便回內室將備好的茶盅端了出去。坐到御座後良久,蒼珩才推開不渝奉上的茶水,面色帶喜地說道︰「不想他說到竟真的做到了。半個月了,南蠻果然被我雲蒼軍一舉拿下!」
「恭喜陛下,這是我雲蒼福祉綿延。」司徒景修不苟言笑,只是微微頷首淡淡地應了一聲,心神也有些恍惚不定。
听得南蠻二字,不渝便止不住渾身的顫抖。那是欣喜,是釋然,是期盼,更是害怕。當初伊塔在蒼珩面前親口下了軍令狀,發誓半月不勝便提頭面聖。如今,南蠻已附雲蒼,這便意味著凱旋的將軍就要出現在自己面前了吧。真的,沒有想象過如今再次面對他的情景。她捂著胸口,只覺得自己心髒都快要跳出身體,抬眼看了看上座的蒼珩,卻見他面上的喜色立即消褪不見。那種恐慌和無助的感覺,又一次慢慢地浮出了水面。只看到蒼珩裝作無意間掃過她面龐的眼光,帶著憐惜,帶著心疼,卻又帶著深深的無奈。耳邊,他的聲音如同扔了一枚響雷,轟隆轟隆地碾過了不渝的身子和心。
「只可惜,伊塔將軍不幸陣亡。」蒼珩的聲音低啞深沉,注視到殿側的那抹綠色身影明顯的一顫,便又放低了聲音,「否則,朕必定會好好重賞他的。」
神思一直恍惚了很久很久,不渝才回過神來,睜著一雙無神的眼,迅速地看過了玉階上下的三個人,便身形一閃,躲進了內室。一直忙著煮茶的雲繡,突然就見那抹熟悉的身影從眼前一晃而過,便又蹲到了地上,緊緊地抱住了自己。她的肩膀微微地顫動著,可是卻只有衣帶悉簌的聲響,听不到半點她的哭聲。雲繡看著她的背影,輕輕地探出腳,準備一看究竟,卻沒料又一個身影閃進了內室。
司徒景修沉默地走到不渝的身邊,看了她半晌才嘆了口氣蹲下了身子。真的一點抽噎的聲音都听不到,只有她有些粗喘的呼吸聲。司徒景修伸出手,輕輕落在她的肩頭,口中低低地喚道︰「不渝。」
手掌下的人明顯的一個微顫,接著才漸漸的將臉從臂彎中抬起。一雙眼楮紅紅的,鼻子也是紅紅的,嘴唇被牙咬出了血,也是紅紅的。司徒景修心中一軟,柔聲又喚︰「不渝。」
忍了那麼艱難的眼淚立即奪眶而出,肆意地漫過蒼白的面龐。她啞著嗓子低低地喊︰「不要叫我不要叫我,不要叫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是,是他取的。」話剛結束,又是一行清淚急速地滑下。心髒,仿佛是被誰握在了掌中,大力地揉著搓著壓著擠著。她只感覺到又痛又悶,只得喘著氣默默地流淚。如果知道這就是讓他自己走的結局,那她那日定不會那般絕情的。她會在他滿是期盼卻又擔心害怕的眼光中,微笑地將手放在他粗糙卻溫熱的掌心中,只淡淡地一句︰「好,我跟你走。」
可是現在呢?他真的是一個人獨自走了,連告別都沒有。自己要跟他去嗎?上窮碧落下黃泉?自己怎麼會那麼狠心,那麼無情?欠他的,那麼多,如今怎麼才能償還呢。曾經的出手相救,曾經的策馬奔騰,曾經的金戈鐵馬,曾經的國破家亡。他們經歷了那麼多那麼多,如今卻一股腦兒地涌進了不渝的腦海中,依稀仿佛是昨日一般,那麼近那麼近,伸手便能觸到他帶笑的臉龐一樣。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不渝望著面前一直盯著她的模糊身影,扯起了嘴角︰「伊塔……」
司徒景修的嘴角微微地動了動,眼神里也浮著看不明的情緒,在她泛著盈盈淚光的凝眸中,霍然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他緩緩地扶起渾身無力的不渝,回頭朝室外大殿看了看,小聲地喚道︰「史將軍有東西要交給你,快整理好出來吧。」
不渝的眸子緩緩地一轉,眼前才逐漸有了焦點。「史將軍?」她抬手用衣袖拭了拭眼淚,低低地問到。
看著她臉頰上殘留的點點淚痕,司徒景修嘆了口氣︰「在殿內等著你呢。」
不渝點了點頭,垂首整理好衣衫,才勉強地撐起笑臉走出了內室。大殿西側,那個先前看起來有些面善的人立即站了起來,看著不渝,一臉的沉重。
原來他就是史將軍,那個隨著伊塔一起率兵出征的將軍,難怪看起來就覺得有些面善呢。不渝抿了抿下唇,又提起嘴角,才緩緩地朝他行了禮,口中淡淡一句「史將軍。」可話才出口,才驀然發現聲音都在發著顫,便立即緊緊地閉上了嘴,愣愣地盯著地面。
「你就是秦姑娘?」史將軍遲疑著走上前來,看了她半晌,才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遞給了不渝,「這是他留下的,我看上面有你的名字,所以應該是給你的吧。」
不渝猛地抬起頭,接過他遞來的一方絲帕,只覺得絲帕似是什麼冰涼堅硬的物什。心下已經一片了然,她慢慢地將那物什握緊在手心,讓那尖銳的稜角狠狠地刺入掌心,卻連一絲痛都感知不到。看著面前不解的史將軍,她抬眸莞爾一笑︰「麻煩史將軍了。」說罷,便準備退下。
「你,不看一看?」史將軍皺起了眉,急忙問道。面前的這個女子,難道真如听說中的那般決然冷酷嗎?
不渝搖了搖頭,露出一絲蒼白的笑來︰「我知道是什麼。」
「你知道?那就好,那就好,」史將軍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忽的想起什麼,急急又從懷中掏出了一封信來,遞給了她,「還有這個,是他陣亡前一天交于我的。」
不渝只是接過便又塞入袖中,仍舊是看也未看一眼,只是抬頭直視著史將軍,面無表情地說道︰「我要見他。」
「這……」史將軍為難地看了一眼上座的蒼珩,口中啞然。
隨著他的視線,不渝也慢慢地轉過了身子,依然那樣無畏無懼地盯著蒼珩,艱難地開了口︰「我要見他。」
「你見不到他。」蒼珩移開眼神,不願去看她那張面無血色的臉龐,狠下心道,「朕累了,各位都回吧。」說完便離了御座,走出了文政殿。
史將軍無奈地看了一眼不渝,又朝司徒景修瞥去一眼,便也跟著走了出去。
空闊的大殿中央,只不渝一個人怔怔地佇立著,她的眼依然直直地看向御座。片刻,她才開口問︰「為什麼我見不到他?」
身側一直沉默地坐在座椅上的司徒景修緩緩地直起身子,淡淡道︰「沙場陣亡,根本無法找到尸首。」
「什麼叫找不到尸首!」一直保持著冷靜的不渝猛地轉過身,死死地瞪著面前的人大聲哭喊道,「怎麼能找不到!怎麼可以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見到!他當時走的時候一句話都沒跟我說!現在,現在竟然也不跟我說一聲,就,就,他怎麼可以……」她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直到最後化作一陣陣地嗚咽。
司徒景修壓制住自己想要走上前的念頭,依舊風清雲淡地說︰「他,是自己找死的。」
「你亂說什麼!」不渝愕然地盯住了他,咬牙吼道,「像你這樣的人只會耍嘴皮子功夫,以為說幾句話想幾個計謀就了不起了嗎!你怎麼不上沙場,你怎麼不去找死啊!」
司徒景修不理她的一番胡言亂語,看著她泛白的臉,慢慢地解釋道︰「就在戰勝南蠻的前一天,是他自己提出獨自帶少量的雲蒼軍深入南蠻虎穴的,史將軍在外接應。最後,雖然南蠻成功取下,但他率的那小部分兵馬全軍覆沒。」
不渝吃力地挪動著腳步,靠到了一邊的座椅上,抬頭又問道︰「你說是他自己做的決定嗎?」是他自己想要去送死的嗎?是他根本不願意回來見我嗎?是他寧願獨自赴死也不願原諒我嗎?不渝盯著手中被血染紅的那方絲帕,突然看見帕子一角繡著的幾枚零星的小紫花,只覺得曾經見過一般。突然腦中閃過第一次見到伊塔時的畫面,當時他端了馬女乃給自己,然後抽了自己身上的帕子幫忙擦拭!只記得自己尷尬地躲了過去,卻沒想他竟然會留到如今。
心中一慟,她急忙揭開絲帕,那枚半截玉佩赫然出現在眼前。「此情不渝」二字,如今只剩下「不渝」了,沒了情沒了念沒了思。伊塔,你是下了決心要將那份情帶走嗎?帶到沒有我不渝的地方,帶到沒有傷痛的地方,這樣才會忘了我,是嗎?
眼淚「啪嗒」一聲落在了絲帕上,朦朧中竟發現絲帕上被自己忽視的一行字,是他一貫粗放的筆跡,看墨色仿佛已經寫了一段時日了。不渝蹙起了眉頭緊閉上眼,那行字卻依然在眼前來回地搖晃著,「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不渝大力地攥緊了帕子,眼淚決堤。若真的忘了那便好,何必又留下一句「死當長相思」!
看了一眼已經魂不守舍的秦不渝,司徒景修默默地走出了大殿。殿外,一排排的樹都在瑟瑟風中蕭條地落著木葉。天,竟又似前日里一般變得灰沉沉的。冬天將至了吧,他嘆了嘆氣,低頭踩過層層落葉,腳下一陣陣細碎的響。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雲繡站到面前抱住了她的肩,不渝才兀的緩過神來。「繡兒,我沒事了。」她仰起頭,沖她咧了咧嘴。站起身時,袖中落下那封史將軍帶回的信來。不渝慌忙揭開信,信上卻只有寥寥的幾句,可不渝拿著信的手卻不禁抖了起來,身子像被釘在了地上,絲毫動彈不得。
原來,手中握著的那枚玉佩,根本不是什麼所謂的「他」送的!是伊塔,是伊塔曾經給的!是他要強行要娶自己!是他害她撞柱受傷失去記憶!是他一開始就騙了自己!什麼新郎倌什麼「他」,什麼救了自己,什麼第一次相見!原來這個唯一一個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從一開始就設了一個騙局,他從頭到尾都在欺騙!手中的信滑落到地,心中不是滋味,不知是痛是悲是悔是恨,還是別的什麼。
雲繡彎腰揀起,正準備交還給不渝,卻赫然發現信上末尾的一行字,「欠你的已還清,從此兩不相欠。珍重。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