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天還是暗的,猶自亮著幾點星子,稀稀疏疏的墜在蒼穹中。不渝拿了火折子點了蠟燭,屋里頓時映出她斜斜的影子。她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已見院落里有下人們拿著掃帚掃著夜里被吹落的枯枝敗葉。她只是掃了一眼,便急急地抱著行李去側屋里去找流雲,剛走幾步就在轉角處撞到了她。流雲也是一駭,連拍著胸脯道︰「你怎麼起的這麼早?才四更天呢。」
「我要回宮了,跟你說一聲,」遲疑了片刻,她又訕訕笑道,「也別去通報夫人了,待她起了再說不遲。」
流雲點了點頭,無不遺憾地嘆道︰「大人剛剛才走,你若再早些就能說上話了。」
還有什麼話還說呢,沒見著反是好的。不渝不作聲,低頭听了流雲叮囑了幾聲,才出了府門上了轎子。
進宮時,天已經大亮了,只是御花園內依舊是煙霧輕攏,霧水沾衣,頓時就是一陣濕意。眼見那柳枝頭上已見點點的綠芽,想來真是春到了。園中赤闌橋下的春池中,卻已開著灼灼的蓮。早先就听說陛下偶聞娩妃娘娘喜蓮,便在這湖底挖了地道,運來一車又一車的木炭不分晝夜地灼燒,而這湖中的蓮花自是常開,在這料峭春寒中仍舊開得如霞如煙。想到這里,她又不禁一笑,那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為博佳人一笑,也不過是如此的吧。本想橫過這御花園,就徑自朝潛心殿里去見姐姐,卻沒料半途竟然撞上了金如月。
這一大早的,怎麼就來了御花園。不渝小聲地嘀咕著走上前行了行禮,便低眉順目地站到了一邊。本在閉幕凝神的金如月驀然睜開眼,見到秦不渝卻是笑了出來︰「秦姑娘?哦,不,怕已是小郡主了。」
「不敢,金美人抬愛了。」不渝輕巧應道,卻仍舊不知如何對付她才是。早就听說金如月已經從冷宮被放了出來,可這麼久沒有見了,也不知如今的她究竟是什麼樣,不管是好是壞,她都得小心應付著。
突然,她就听到金如月輕嘆了一聲︰「我都听說了,那個伊塔當真是情深意重啊,家人都好好撫恤了嗎?」
不渝的心一凜,一念及伊塔就有些心慌意亂,整個身心都要被揉碎了去,她低下頭黯然接道︰「謝金美人記掛,司徒大人都處理妥了。」
「司徒大人?」金如月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轉而又凝住了神色,「你和司徒大人當真是……我記得,我記得當初你不是心屬陛下的嗎?嵐後娘娘和你姐姐不都提過讓你來伺候陛下嗎?怎麼突然就……」
不渝不動聲色地輕輕掃過金如月疑惑的臉,終是模不清她到底意欲如何,尋思良久才接道︰「金美人勞心了,不渝如今只想好好陪著姐姐而已。」
「傻丫頭一個,」金如月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雖然我知道你不是北羌人,但我還把你當自己妹子看,有你這樣的妹妹當真幸福,為了自己姐姐的幸福不惜放棄自己的。所以我也是把你當親妹子,才跟你說這些話,若是為了你姐姐才想避開陛下這自是沒錯,可是借著司徒大人來當擋箭牌,那可是不妥的,最終不僅害了你自己,還害了司徒大人,你姐姐也不會幸福的。」
「我,我不是……」不渝頓時啞然,完全沒能明白金如月說這些話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但當初金如月被打入冷宮的時候,她的確還未親耳听到司徒景修的真意,金如月不知也是情理之中,但她怎就認為自己是為了姐姐和陛下,才拉了司徒景修來當幌子呢?她張口便想辯解,可轉念一想又靜了下去,解釋什麼呢?解釋自己對司徒景修是真心的?那不是太可笑了嗎?就算真心又如何?到最後卻傷得兩敗俱傷。她已無心解釋,只是無波無瀾地應了一句︰「只要姐姐幸福就好了,娘娘把不渝當妹子,不渝也自會為了金美人這麼做的。」
听到她不緊不慢的一席話,金如月彎起眼角揮了揮手︰「好了,快去見你姐姐吧,可把她急壞了。哦,對了,得了空來靜心殿里來瞧瞧弘兒,他可喜歡漂亮的姐姐了。」
不渝應了之後便匆匆地走出了御花園,見自己已走遠了,才停下喘了口氣。這金如約一向讓她模不到頭腦,剛剛見到她時就被她擺了一道,陷害她做的餅子里故意放多了咸鹽。後來又和楊心湄狼狽為奸,自己有了孕,卻又刻意隱瞞,但最後沒想楊心湄竟然承認是陷害了她!這一來一去,還真真難模清她的想法。
一進潛心殿就見容卉捂著嘴巴胡亂地揮起手來,一雙眼楮里滿是喜悅,卻又是一片濕漉漉的霧氣。不渝心里一酸,扯著嘴角就上前敲了她一下︰「這是做什麼呢?就是這樣迎我的?」
「你,你可算回來了,嗚嗚嗚嗚,娘娘總算該放心了。」說著,容卉就一抹眼淚引了她進了內殿。隔著碧綠珠子串成的簾子,她一眼看去便瞧見汐娩仍舊穿著一件藕色的中衣,長如瀑黑如墨的青絲披散在背後,長長地拖曳到腳邊。她立在窗前剪著一盆開得正好的水仙,窗外透進來的第一縷曙光將她緊緊地攏住,散發著一種神聖的光彩。
不渝胸口里滾過陣陣波濤,想開口卻又哽住了喉。她當初不辭而別,差一點就要經歷生離死別,而那個如仙子一般的姐姐卻被蒙在鼓里,擔著一顆心,整日整日得提心吊膽。是她這個妹
妹太不該,太任性,太為所欲為。若是連自己都出了事,那這塵世間怕就只剩姐姐一人了吧,縱使陛下再疼她再寵她,可她的親人卻還是只有自己一個啊。
听到背後細微的聲響,汐娩不由放下了剪刀轉過身來,只是隔著幾步的距離,眯著眼望去卻覺得格外的恍惚。良久,汐娩才波瀾不驚地開口低低說道︰「終于回家了啊。」
「姐,我回來了……」不渝看著她淡然的面容上微微抽動的嘴角,終是忍不住撲了上去,抱住汐娩便大聲哭了起來,「姐,我好怕,我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那你還走?」汐娩輕輕拍著她的背,嘴里輕斥道,「總是這麼讓人擔心,你有沒有替我這個姐姐想過!」
「我錯了,我知道是我不听話,姐姐,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到死都不會了,我誰都可以不要,可是不會不要你的。」她哽著嗓子喃喃地念著,早已不知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麼,「你要留,我就陪你一起留。你要走,我就帶你一起走。你說好不好?」
汐娩扶正她,望著她淚水朦朧的雙眼,一道細流還是無聲無息地滑落。極緩地搖了搖頭,汐娩才穩了呼吸說道︰「不渝,我們要一起留下,一起幫雲蒼度過這劫好嗎?我們親眼看到了西掖是怎麼消失的,親眼看到親人是怎麼離開的,那麼我們就不能眼睜睜看到這一幕再發生是不是?就算我不忠不孝也好,我早把這里當成了自己的家,因為,四郎他是我的家人。」她的唇邊帶著點點的笑,整張臉上因這一句話而神采飛揚。
容卉上前替汐娩梳妝的時候,不渝就撐著下巴坐在一旁目不轉楮地看著,她從來沒有細細看過姐姐,如今第一次發現她竟然那麼美。秋水般的眸子時時泛著一***柔軟的漣漪,唇邊更是常常現出弧度來,整張臉上都是熠熠的神采。因為愛,所以才格外地嬌羞動人。她不禁有些看呆了,月兌口就是一句︰「陛下不喜歡你就奇了怪了,姐姐,你真美!」
「這是夸你自己呢?」汐娩不禁失笑,回頭便拿她取笑起來。
不渝撇了撇嘴︰「我哪比得上姐姐你呢?要不陛下怎麼看上的是你不是我呢?」說到此處,她不由想起先前金如月的話來。司徒景修是幌子?是擋箭牌?不,不會的,和他在一起的每時每刻都是真實的,開心過,傷心過,埋怨過,憎恨過,若是不愛,怎會有這麼多的心煩意亂呢?只是,再愛也不過是傷人傷己罷了,那麼深的傷痕橫在兩人面前,要怎麼才能跨過?
汐娩從銅鏡中剛好看到了不渝一張小小的愁容,眉頭一緊,卻什麼也沒說出來。這個妹妹的性子她懂,卻沒想司徒景修也是那樣一副性子,彼此將最尖利的稜角對著對方,怎能不傷得體無完膚?
「一起早膳吧,容卉可是學了新手藝,看看她做的玉帶糕味道如何?」汐娩站起身來拉著不渝便朝桌邊走去,經過床榻旁的矮幾,她突然就頓住了身形。徑自上前從矮幾上取過一張紙條,便凝住了深思。良久,才回頭望著不渝道︰「昨夜,我看到床榻旁有人。」
不渝一驚︰「有人?」什麼意思?而汐娩的臉上也是一副緊張的模樣,她不禁提起了一顆心,「還會有什麼人能無聲無息地進潛心殿里來?尤鳴莨?他不是已經死了嗎?」
「不是他,尤鳴莨的確死了,」汐娩蹙眉搖頭道,「那人身形不熟悉,我完全醒來的時候,他就已經從窗子那里飛身出去了,然後就留下了這個紙條。」
不渝疑惑地伸手接過,卻只是狂草揮就的四個字,她捏著紙輕輕念出了聲︰「我回來了」。
話音剛落,不禁愕然開口︰「誰?」
而面前的汐娩搖了搖頭後,兀自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