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鳳仙。原本孤傲,美麗,是世人心中仰慕而高不可攀的聖仙之一。可是,在修煉到四百九十年的時候,我遇到了自己夙命中的劫。
他是個有名的玉器匠,最拿手的就是在玉上雕鳳。因此他家里有數不清的漂亮的飛鳳圖,有一些千方百計收羅來的,還有許多是他自己琢磨著畫的。
我修煉得不夠,勉強能算得上半個神仙,所以我還有很多世俗的毛病,而其中最大的兩個就是愛美,又好勝。于是我未經師父允許就偷偷地私自出山去了他家,想看看他畫中的飛鳳是不是真如人說的那樣傳神那樣動人心魄的美。當然最重要的是,與我相較又如何。
結果真的是百聞不如一見,那些「美鳳」都不過爾爾,和我比起來簡直如雲泥之別。一時的高興得意,我便在那陋室之中展翅提足翩翩起舞。正自覺得酣暢淋灕,一轉頭便看到了他。
那是怎樣一個俊美超逸的男子。他直直看著我,眼中的驚艷和激賞瞬間憾動了我的心。那一剎,我覺得自己的美麗孤獨地靜默了幾百年,就只為此刻在他眼中盡情地綻放。
我瞥見他虔誠地拿眼和手細細地描繪著我每一分神態每一根翎羽,因著他迷人的專注,我勉力保持著不變的身姿供他作畫,直至僵頸酸足周身疲累,可是,我願意。
剛巧這時,周王派人來找他,說要花重金聘他給自己兩位妃子打一對精美的玉鳳鐲。他展顏地笑,于是我知道,他眼中這神鳥飛鳳的天姿,就要有絕佳的機會展示。
我清楚他為能打造好那對鐲子而準備煞費苦心,卻不是因著周王的權勢,更不為重金厚酬,而只是源于他對我這神鳳的傾慕和痴狂。因此我高興,也開始暗自期待。
為了能助他更好地完成心願,我忍痛拔下根頂翎變了個分身出來,幻作與我同樣的身姿分站于左右,好讓他依樣雕鏤到玉鐲上。可萬沒想到,就是這麼個無意的舉動,卻令我神魂俱殞,從此萬劫不復。
那個分身鮮少神力,所以沒辦法像我一樣總是傲然保持著姿態,時常就會流露出柔弱的疲意。而他卻偏偏因了這份「柔美」而軟了心腸,決定先雕鏤它的模樣。
我並不知道,人世間的男子原來是習慣因憐生愛的,而且舉凡是第一次,總會有它的不同。他因了傾注太多的心血和感情在它身上,看向它的眼神便逐漸與看我的相異。我眼睜睜地辨清那里面是如何地一點點由憐惜轉為珍視,又自呵護而心生想望。
啊,他現在是當愛人一樣地看它呢。而我在他眼中,仍還是只無意中落入身前的神鳥。敬,而遠之。
我的心,第一次感覺到深深地懊悔,然後慢慢地明白,什麼叫妒恨。
我那分身也很聰明,它開始懂得他的愛,也清楚他們的結果只能是早晚要分開。于是它不想就這麼孤單地離去,便與他久久地纏綿相視,遲遲延誤著光陰。
整日坐視他們的痴纏,我終于無法忍受。不惜耗損自身地動用了全部法力,把那個分身驟然化小,然後封進到雕著它身型的那只冰冷的玉鐲里,從此不得解月兌。
他懵然,對著玉鐲痴痴地看了又看,然後失望,絕望,一點點崩潰。當焚了所有的飛鳳圖,又毀盡全部的玉器後,開始狂噴鮮血。他口中的血濺上那只封它的玉鐲後,上面原本雕鏤得細致傳神的飛鳳開始逐漸縮化,顏色一點點變淡,最終只剩幾絲墨線。它不在了麼?
我吃驚于眼前情景,又不忍見他再這麼傷身下去,于是趕緊回山向師父求助。可他已了無生念,就當著我和師父的面手持玉鐲頹然地死了。師父大怒,當即收回我的仙身把我也縮化到另一只玉鐲里,做為我私用法力的懲罰。
直到被封進狹小冰冷的玉鐲中,我才體會到分身的苦楚,可心里還是放不下他。于是師父最後一次幫我,雖仙緣已盡,但可以讓我有九世輪
回。可除非在輪回中重見玉鳳鐲,否則我再拾不回半點法力和往昔記憶。
于是我懵懂地在世間不停輪回著,直到在第六世上,重又遇到玉鳳鐲後,才認出了他。
這一世,我叫王書香。家世顯赫,有才有貌。
驚見玉鳳鐲是在一場很熱鬧的聚會上。而它當時,是屬于另一個女人的。一個樣貌絕美卻舉止怪異的年輕女子。她竟趁我家聚會之便,公然在那里煞費苦心不知廉恥地招婿。
遠遠在托盤中看到那只鐲子,我就覺著似曾相識。听下人報說,那是周文斌周公子應招時交給那名女子的信物。可惜離得太遠,我沒得細看。而我當時的全部心思,也跟旁人一樣都被那女子和場上的熱鬧給吸引去了。
散會後,我與母親妹妹一起,怨謾卻又饒有興味地談論著那名女子。父親卻在一邊滿月復心事地靜靜沉默,時或抬起頭,眼含深意地掃兩下我和妹妹。
後來我便听從父母親安排,嫁給了那個當日在眾目之下率先求招應試的周文斌。其實那會兒心里頭不是沒有怨念的,憑什麼我就得撿人家的剩兒啊,而且還是眾所周知的。可為了父親的大業,我不樂意也得忍著。
成婚那天,他在父親的注視下親手給我帶上那只玉鳳鐲。我才摩挲著它,驀然記起以往的那段仙緣,眼前人的樣貌也與那曾經無比眷戀的他相重疊。那一刻,我萬分慶幸,兜轉了幾世終于有機會能和他在一起了。
只可惜,他的心里面還是沒有我。
我的柔情似水,我的著意接近,他不是視若無睹便是急急趨避。我委曲,我不甘。為了他,我失了仙身,混沌地在人間一次次轉世,終于才得重見,可還是要令我再次地失望麼。我猶豫,我心傷。
手中的玉鳳鐲僅有一只,所以我還沒有恢復法力。最後終于痛定思痛,我暗下決心這次一定不會再強逼他,只要他能在我身邊,即便是心中想著別人眼楮里沒有我,也甘之如怡。
無奈的是,父親為了他狂熱追求的所謂大業,一直在崎嶇險惡的匡復路上汲營,連帶拖著無辜的周文斌一起,越走越危險。我雖不清楚過程,卻能夠強烈地預見到那個悲慘的結局。
我無力改變,便只能放手。終于讓父親迫著,令他寫下休書,從此與我兩不相關。
這一世,我與他的糾葛,就這麼平平地被切斷了。
令人欣喜的是,作為王書香的我才剛剛身死,就已轉入到下一個輪回。這次我是帶著全部的記憶轉世的,一睜眼,就發現自己已經是宮里邊現成的王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