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那一年陳瑚突兀的死亡之後她便開始躲著他于是昔日親密的舅甥開始漸漸疏遠。
他以為她是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妻兒甚至在妻子彌留之際都沒有趕回來見上最後一面。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
不。
應該說不完全是。
她固然為陳瑚亡故的消息心神俱喪但亦知當時情勢一靜不如一動劉盈的悲傷她看在眼里其實能夠體諒。
她所不能體諒的其實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忽然現原來漢宮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灰色還要可怕萬分。宮廷本是遍布荊棘這她早就知道只是當看到自己喜歡的一抹亮色被生生扼殺的時候才知道人命真的可以如草芥哪怕你身份再高貴死後也只一黃土。而那座富麗卻冰冷的漢宮竟連這一脈渺小清流都不能容忍。
它就像一只張著巨口的饕餮靜靜的等候著吞噬一個又一個帶著夢想與美好希望走進這座宮城的人。
她只是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因為一時的小私心促成那個美好但有些天真的女孩入漢宮當目睹那只饕餮猝不及防又如狂風暴雨般吞食了那個女子她牙關打顫會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當初沒有在那個春日吵鬧著要劉盈帶自己去渭水河邊玩耍一切是不是會有不同?
陳瑚是不是就不會死?
懷著這種隱秘的小內疚在劉盈失去了妻兒之後。想從她身上找最後一抹溫情的時候她地本能拒絕給出反應。
他受到了傷害她知道。只是那個時候她自己也是遍體鱗傷她選擇先保護她自己。
她害怕了所以她做了逃兵。
逃離那座漢宮。逃回了宣平。不去想長安不去想漢宮中表面鮮艷而內里骯漬的人。不去想他。宣平的山清水秀漸漸痊愈了她的身心。
直到張偕提到那個名字。
張嫣吸了吸鼻子。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初初穿越到這個朝代的時候那個第一個遞出自己地手給自己笑容溫暖的少年。
她總是想要報答他的善意。盡自己的心力幫他走一個全新的人生。
結果卻是她自己先傷害了他。
「娘子。」荼蘼走進來笑問道「你在想什麼呀。」
「荼蘼」張嫣又哭又笑吩咐道「你去管家那兒前些日子楚地進來的湘妃竹取過來一些再去庫房取最好的齊紈。」
「娘子這是要做什麼?」
「嗯。」她抿了抿唇。「我想做團扇。」
「團扇子?」荼蘼訝然「這都是快到冬天了還做什麼扇子?」
她扣住帛書嗔道。「讓你去你就去。」
秋日干燥她取過竹子略一劃拉手上就劃出一道血痕荼蘼呀的一聲連忙拉過用藥膏敷了抱怨道。「就算娘子真地要做也可讓匠人代勞何必——」
「這不一樣。」張嫣執拗道忽又自嘲「你瞧我是不是很沒用教別人做的都是一套套的。自己親手其實笨的很。」
「娘子怎麼會這麼想呢?」荼蘼的眼楮笑的像一汪春水。「娘子心思奇巧荼蘼佩服的緊。這世上能干的匠人很多。似娘子這樣有各種小心思的卻很少。」
在匠人的教導下做好扇骨張嫣親手裁剪上好地齊地羅紈從正反兩面繃住扇骨用絲線細細縫好當著窗子照了照針腳細密服帖扇骨而陽光透過絹面灑下一團暈黃。
解憂端了畫筆進來斟水磨墨笑問「娘子要題扇面了?」
「嗯。」張嫣頷提筆沾墨一剎那記憶中的那有名的團扇詩就浮上心頭于是懸腕書寫︰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
正要繼續往下寫卻忽然想起來班婕妤作《團扇詩》借團扇抒被趙氏姐妹奪寵的宮怨所以才有「常恐秋節至,涼 奪炎熱。」自傷「棄捐莢笏中,恩情中道絕。」自己寫了又算是什麼呢?
解憂看她面上怔怔地不由奇道「娘子怎麼了?」
「我想我還是畫幅畫吧。」張嫣咬手指道。
這般反復解憂搖搖頭饒是千機百變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張嫣畫完一叢竹子精疲力竭趴在案上。
「娘子對這把扇子這麼上心究竟是為了什麼?」解憂收拾筆墨不經意問道。
「啊這是我想送給皇帝舅舅的。」
硯台從解憂手中滾下來她愕然回頭瞧著紈扇的目光立時帶了一絲敬畏聲音都有些口吃了「娘子是說這扇子是送給皇帝陛下的?」
「是啊。」張嫣看的有趣笑道「你不知道陛下是我舅舅麼?」
「知道啊。」解憂尷尬道「只是我從見過娘子起娘子一直在宣平而皇帝是天子住在長安城的皇宮之中很偉大的樣子。實在是有點點不好想象。」
張嫣撲哧一聲笑出聲來。
將紈扇托驛站送往長安。過了一個月長安那邊傳來劉盈地回箋。
年輕的皇帝陛下用極欣慰的語氣表達對所贈紈扇的喜愛之情並問候久違的小外甥女同時送來大堆賞賜……
張嫣無語問蒼天怎麼這對母子對賞賜別人的東西都這麼沒有創意依舊是金燦燦地馬蹄金。她又不會要做一座黃金屋。
開了年就進入了新帝紀元。
這一日她往朱師傅府上學琴在室外忽然听見朱師傅斥道「阿寤你地琴聲太死板。若是能多幾分阿嫣的靈動則進境將要大地多。」
她怔了一剎。
身邊荼蘼奇道「娘子你怎麼不進去?」
張嫣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無奈進屋與孫寤照面兩人都略略有些尷尬。
學完了琴孫寤笑眯眯的掏出一個烏紫地果子。遞到張嫣面前笑道「今天出門見街上已經有鳧茈果賣了便買了一些給你嘗嘗看好不好吃啊。」
果然就是荸薺啊。張嫣在心中嘆了一聲接過鳧茈果剖開放入口中笑道。「的確甜的很多謝阿寤費心。」
如是又過了一月朱先生的眉頭越夾越緊終于趕在能夾死蚊子之前喚張嫣問道。「這數月來我觀你琴技雖漸漸純熟琴心卻固守寸進你可是沒有按我的吩咐一天練足時辰的琴?」
張嫣跪坐于案前頷道是。」
「為何?」
「我觀阿嫣你在琴道上的資質為我平生僅見若能勤加習練。此生縱不能為宗師亦可如琴施大家一般于琴之一道登堂入室。豈可因一時惰性或是閑雜瑣事誤了正道。放任年歲輕擲等老大了一事無成。才來後悔。」
張嫣吸了口氣。抬起頭來一笑「先生認為。什麼是正事?什麼是瑣事?」
朱先生怔了怔。
「先生說我琴有些許靈性阿嫣想這也許是因為阿嫣彈琴不是求的什麼道而是出自本心。我想要從我地琴聲中得到快樂所以不會被琴本身拘住。若是失了這份本心那麼我的琴聲同孫寤的也沒有什麼不同。」
「而且先生我和你不同。」她搖了搖手道「先生一生追求琴道只覺琴是天下最重之事。可是阿嫣更重視阿嫣的親人我習書能明理在親人憂愁之時能分擔意見;我學醫藥能在親人身體有恙之時為之調養身子;它們對我都不是閑事。我不是不愛琴而是它不可能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並不在意能否成為琴道大師我只要能夠在家人心情不好的時候能為他們彈不錯的曲子消解他們的心情就好了。」
她起身拜道「辜負了先生的期望是嫣的不是。」
春風吹綠了宣平山水這一日張嫣與孫寤相約攜幼弟往城外踏青。
「最近朱先生是不是有什麼事?」孫寤不經意道「瞧他地面色似乎老了四五歲。」
「大約是家里有事吧。」如今她已經將面不改色撒謊的功夫練的爐火純青。跪坐在軒車中張嫣卷簾看大道之旁桑樹抽新芽郁郁蔥蔥貪婪的舒展枝葉沐浴早春新陽。穿著深色布衣地農婦背著陳舊的背簍穿行在桑林中用蠶鉤挹取新葉放入背簍之中。四下一派生機勃勃春光明媚的樣子不知道為何她的腦海里卻不應景的盤旋起一支前世里傳來的曲調。
張嫣不自覺的用手叩擊車弦。
「你怎麼了?」孫寤注意到她的魂飛天外。
「不知道為什麼」張嫣苦笑道「我地腦子里一直在走著一段曲子不是特意去想它卻一直在那兒。」
「哦?」孫寤饒有興趣「什麼樣的曲調?」
「我哼給你听。」她清了清嗓子「啦啦啦啦——」無意義的虛詞依著含糊曲調是深秋的廓涼好像枯黃的落葉沾著些經霜濕意打著旋兒落下來貼在樹下人的臉上。
一生蒼涼若此。
「真美。」孫寤听地痴了心悅誠服道「難怪朱先生說我不如你我縱然能將傳世琴曲彈地一絲不苟也絕想不出這樣美妙的曲調來。」
「呃」張嫣遲疑了片刻道「這可不是我想出來地昨兒個晚上我做夢夢見夢中有人彈此曲。曲調絕俗我不過是記了下來傳唱而已。」
孫寤牽起她的手左頰上酒窩若隱若現「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怎麼就不會做這樣地夢呢?這是琴曲麼?」
「不是」她搖頭「是琵琶。」
「琵琶?」
「是一種有弦有柱的樂器直柄音箱為圓形或梨形豎抱于懷彈奏推手前曰批引手卻曰琶。」
「哦。」孫寤月兌口而出「就是秦漢子啊。」
這名字有些粗俗孫寤臉不由微微一紅問道「你會彈琵琶麼?」有些拗口。
「會一些。」
「可是我不會啊。」孫寤扼腕道「不過琴為百音之改由琴奏應當也是可以的吧。」
張嫣微微一笑「大概吧。」
「那好。」孫寤一把拉住她的手倒拉著她向來時路上走。「我們回去彈來試試。」
「哎」張嫣哭笑不得「我們才出來不久呢。」然而看孫寤的樣子根本是充耳不聞。不由苦笑。論起來對音樂地痴迷程度自己是遠遠不如孫寤的。
宣平侯府後園之中的亭台上孫寤調弦正坐道「阿嫣你再為我哼一遍。」
張嫣無奈依她的意思又哼了一遍那曲子。孫寤依調在琴上彈撥。聲音斷斷續續忽然喊道「停一停剛才那句最後一個音是徵音好還是變徵恰當?」
張嫣想了一下道。「變徵。」
「嗯。」孫寤頷道。「我也覺得這樣要好些。」如是時彈時停好容易在琴上彈下來一遍。又索來書墨重新謄寫了一遍曲譜孫寤捧著猶帶墨香的帛書瞟了張嫣一眼似笑非笑道「阿嫣你的夢中人可有說這曲譜叫什麼名字?」
張嫣望了望天笑道「她說啊山野陋曲還叫什麼名字呢。不如返璞歸真就叫《琴語》罷了。」
「這名字也不是不好」孫寤犯愁道「只是太直白了。阿嫣不如你為它另取一個名字?」
「也好。」張嫣頷踱步道「我听這支曲譜以憂愁為底蘊好像一汪山泉潺潺從頭流到尾不如就叫《憂沁》吧?」
「《憂沁》」孫寤回味了一會兒道「很好。」
張嫣也為她所感染跪坐下來撥響琴弦她對《憂沁》曲譜遠較孫寤更為熟悉于心于是彈的也更加流暢恍惚間將一心情意投諸于方寸琴台之上只覺天地悠悠只有一脈憂思從指下流瀉而出什麼也不用看什麼也不用想只要這琴曲還在繼續就已經將自己的一顆心浸潤在其間。
一曲既終荼蘼回過神來低低喊道「趙夫人。」
張嫣回頭張望假山之下扶站著一個藍衣女子面上兩行清淚在風中滴落。
「姨娘。」張嫣喊出聲。
趙姬猛然一驚回身欲走她本是側對著亭台而立如今一轉身另外半張臉便在陽光下無所遮掩地露出來孫寤吃了一驚低呼一聲伸手抓住張嫣的胳膊。
那本應嬌媚無匹的半張臉頰上從從眉下三分到唇上三分一道長長的疤痕橫亙其上其形可怖。
趙姬身形一頓眸中露出些微怨色。
「姨娘」張嫣走近笑道「這些天天氣好姨娘也該出來走走總是悶在屋子里便是沒病也會悶出病來。」
趙姬愣了一會兒做了一串手勢最後當心一劃眸色冰淡。
「我們夫人是在謝過娘子關心。」她身邊的侍女機靈連忙出聲解釋道。「娘子莫見怪我家夫人本來無意打擾遠遠听著這邊有人彈琴這才走過來瞧瞧。」
張嫣點了點頭笑道「知道了。你扶著夫人回去吧。」
遠遠望著趙姬一頭長用樸素玉簪簪起背影縴瘦。父親的三位姬妾論起來竟是這位不能說話又最少出門的趙姬最是嬌媚怡人。只可惜「若是這位趙姬面上沒有那道疤痕」孫寤嘆息道「倒是個美人兒。」
「是啊。」張嫣垂眸。
「嫣可知這位趙姬面上的疤痕是怎麼回事?」孫寤好奇問道。
「我也很少見到她」張嫣搖搖頭轉問「荼蘼可知道?」
「這位趙姬的事我們下人倒是知道一些。」荼蘼揖道「她其實滿可憐的曾經有個女兒只是剛養了不到半歲就夭折了。趙姬喪女之痛也病倒了。王爺嗯那是侯爺剛繼了趙王不久心疼她便讓她到趙王別院散散心卻不料一次踏青之時遭遇山匪。趙姬卻是個性子烈地自行用簪子將臉給毀了。王爺大怒軍將趙地境內所有的山匪都洗了個遍。然而趙姬的容貌卻救不回來了。也因為這件事公主很是敬重她的心性這些年來雖然無寵卻吩咐府上絕不可慢待于她。
「那倒是個很可敬地女子。」孫寤肅然起敬。
張嫣微微一笑素手撥弄一下琴弦抬頭看趙姬的身影已經遠遠繞到假山之後去了。最後一抹揚起的藍色冰紈衣袂柔和的貼著石壁垂下來。
聞一曲而落淚只有心中有故事的人才會這麼纏綿多情。而如果沒有那道疤痕趙姬真的是個很美的女人。
只是故事燒完了剩下的只有一個在宣平侯府深居簡出心若縞灰地姬妾。
第二卷的開頭我是用兩線並進的寫法寫的。分別交待如意的結局以及張嫣在宣平的生活。這一章是張嫣在宣平地倒數第二章等到明天那一章會將兩條支線整合起來然後就是張嫣返回長安。
因為回到長安之後矛盾和事情會紛至沓來所以在宣平地時候我盡量讓她的日子過地單純快樂一些。在我的心里宣平的這一年時光是張嫣破繭成蝶的一個過程。所出場的人物以及截取的場景大部分都是有伏筆深意在里面的。
《琴挑》這一章中張嫣寄給劉盈的團扇就是第七十五章《抵足》中如意錯拿的那把團扇多想在某個意義上將這把扇子當成定情信物笑。
而本章中張嫣彈的那曲子我心目中的原型是林海的《琵琶語》。第一次听到這支曲子是在看徐靜蕾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片尾徐靜蕾所飾演的女子走出院門遇到老家人于是蒼惘一笑。然後響起這支曲子情感配的恰到好處我听著听著就感慨的不得了。
那麼今天這章分量還是很足的繼續例行求粉紅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