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四︰母病
屋中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最終變成了哽咽,
魯元自前些日子憂懼病倒之後,一直臥床在榻,心情積郁。如今終于見到女兒張嫣平安歸來,放心心中掛念,頃刻之間仿佛注入了一股生機,已經是自己支撐著坐起來,面上氣色也比之前紅了三分。
「如今見著皇後娘娘已經無恙了。公主也該放心了罷。」涂圖掩過淚眼笑道。十年的歲月轉瞬間已經是悄悄過去,曾經年輕爽利的公主家令,眼角邊也已經有了掩不住的紋路,「正該快快把病養好,才好為皇後娘娘關照……」
張嫣垂面而坐,羞慚不已。
阿母的身體,當是生生是為了擔憂她而垮下來的。
一年前,她做出離開未央宮拋棄過往的一切的決定,任性而又肆意,她沉溺于自己的傷痛之間,只想要掙**,卻忽略了,在她看不見的背後,阿母一直在凝視著自己,付出了多少的憂心。
這樣的她,是不孝的吧?
在塵埃落定的今日,回望過去的一年,她不是不愛她的阿母,只是,若要為了阿母忍受所有加諸自己身上的委屈傷痛,她無法做到。于是,只先顧了自己,卻在遠行歸來之後,面對著纏綿病榻面色憔悴的魯元的時候,才真真體會到兒行千里母擔憂的含義,將自己的莽撞後悔到骨子里去。
「陛下,」她這樣想著,便轉過頭來,看著走進屋的劉盈,殷殷求道,「我想留在侯府,為阿母侍疾。」
那杏核一般形狀的瀲灩眸光望進劉盈的鳳眸中去時,便覺出了他一剎那的微訝,不悅,及不舍纏綿之意,一瞬間面色微赧,低下頭去,在阿母的面前,只覺得手足都無處擺放。
「說什麼呢?」一旁,魯元斜倚在身後朱紅蜂趕花忙髹漆床屏上,嗔道,「見你平安回來了,阿母的病自然就好了。你既好容易平安回來了,作為大漢皇後,自當早點回皇宮去。」也好早日將那些風潮暗涌都平息下來。
「阿姐,」劉盈已經從不舍與阿嫣分離的情緒中清醒過來,想清楚了前後,勸道,「你就依阿嫣吧。」
「如今對外名義上,阿嫣本來就在為你侍疾。朕縱然要接她回宮,也得回去安排一番。更何況,」」劉盈望著坐在魯元榻旁的妻子,目光柔和中帶著絲絲抑不住的情意,
「阿嫣的身子如今弱的很,若回未央宮,總會有些閑人雜事找著她,反而不能安心休養。倒不如留在信平侯府,調養身體,我才能放心一些。」
……
魯元茫然的眨了眨眼楮。
在阿嫣離開長安一年後回來之時,魯元忽然覺得,她和自己的弟弟之間的感覺,似乎生了一些變化,至于這變化究竟是什麼樣的,她一時想不清楚,默然了一會兒,輕道,「既然陛下這麼說,那就這樣吧。」
廊下耳房中的藥已經煎了一沸,春蕪端著藥掀簾進來,張嫣見了,便起身道,「我來伺候阿母用藥吧。」
雖然阿嫣是自己的親女,但她畢竟已經是大漢的皇後,更何況,劉盈如今也在這兒,魯元正想要婉拒,卻听得劉盈已是急急道,「阿嫣,」
張嫣愕然回頭,迎著他的目光,這才想起他是擔心自己月復中的胎兒,受不得藥味沖撞,一時間又羞又窘,低下頭去,听得劉盈續道,
「你阿母知道你的孝心,可是你也得想想你自己的身體狀況。只要你自己好好的,你阿母就知道你的孝心了。」
……
魯元一時覺得,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劉盈這話說的都是這樣對的,自己私心里也的確是這麼想的。
可是……本該由自己這個做親母的人說的話,由劉盈搶了過去,她的心里,怎麼就那麼怪異?思緒正紛亂亂的,便听得阿嫣的聲音道,「那我今晚要和阿母睡在一起。」
「阿嫣,」魯元咳了一聲笑道,「你又何必……?」張嫣已經是伏到魯元身上,「你總要讓我為阿母做一點事兒吧。」眼圈兒已經是紅了。
「傻孩子。」她模了模女兒的臉,笑的欣慰。
母女兩人便一起望向劉盈。
劉盈頓了一會兒,方點了點頭。
魯元便欣喜笑起來,用輕快的聲音吩咐道,「春蕪,你親自領人去將後罩房收拾出來,好讓皇後娘娘休息。
春蕪是近年來魯元長公主身邊最心月復得力的大侍女之為人縝密,做事干練,聞言忙屈膝應了一聲匆去了。
日線西斜,時間過的很快,便到了酉正,中侍長長騮不得不上前催道,「大家,看是不是該起程回宮了?」
劉盈瞟了瞟外面天色,見已經漸漸暗下來,不自覺的蹙了蹙眉,很是不願。
魯元察言觀色,一時福至心靈,笑著對張嫣遞了個眼色,「阿嫣,你去送送陛下。」
張嫣抬起頭來,美麗的杏核眼眸眨了眨,應了下來,起身出門,在前頭帶路,沿著屋下檐廊行走,一轉從側門入了後罩院,剛推門進了屋子,便被劉盈從身後緊緊扣住。
「你輕一點兒。」張嫣唔了一聲,微微掙扎,聲音壓低急促,「門還沒關上呢。」
「有什麼關系?」劉盈挑眉,纏綿的親吻落在妻子的眉間,臉頰,聲音模糊,帶著一絲顯見不滿,「你從不是膽的性子,我們夫妻在私下里如何親熱,都是光明正大,縱被那些僕婦見了,又有什麼關系?」
憑什麼做的好像和**一樣偷偷模模見不得人的樣子?
張嫣身體向後微仰,承受著劉盈的親吻,頡的一聲笑了,「成啊。」事已至此,她干脆放松下來,聲音帶著一絲懶洋洋的調侃,「我是沒什麼關系,反正從我嫁給你開始,我阿母就知道我喜歡你,如今得償所願,心中實是歡喜。只要你不芥蒂,我樂不得最好O}}O向全天下的人大聲宣告,你是我的男人。」讓那些有的沒的女人,統統都給我離你遠遠的。
劉盈的身子微僵,狠狠的噙住她咿咿呀呀的唇,碾磨廝纏,倒兩個人都氣喘吁吁,才悻悻的放開她。
從雲中城的那一次開始,他既然得到了阿嫣,也就自然有了他日將面對天下目光的心理準備。尤其,
他的目光落在阿嫣腰線上,尚未顯然隆起的月復部,目光轉柔。
他們已經有了孩子。
為了讓這個孩子光明正大的立于人前,他就不可能退後半分。
只是,他可以安穩面對天下人,卻只有在自幼患難相依的阿姐魯元面前,不自覺的有些尷尬。無他,他迎娶阿嫣四年余,一直糾結于無法在心中將阿嫣從一個乖巧的外甥女轉變為一個可以親近的妻子,卻在阿嫣放棄離開之後,還是動手撬了自家阿姐辛苦帶大的佳人的牆角,想到阿姐得知時可能會表現的無法置信,劉盈便覺得……
自家還是臨時在阿姐的院子里收斂一點為妙。
當時先帝為罷黜趙王之位的張敖修建府邸的時候,因為存了一分補償的心思,建的十分奢侈,這主院秋實院中的後罩房便也修得頗為寬敞。因為靠北,院後又植有一株老榕樹,夏季的時候十分陰涼,長公主夫婦會搬過來避暑。適才春蕪領人過來,用暖色棕紅毯子鋪滿室中地面,在對角線兩個角落燒起火盆,然後點了一段蘭香,驅散屋中因久無人居住而生的塵氣,最後在對著那株老榕樹的支摘窗下的楠木書案上供著的梅瓶之中,插了幾枝新采的梅花,黃燦燦的,讓人看著歡喜。
劉盈抱起張嫣,放她單薄的身子坐在室中臥榻之上,手想要模模她懷著孩子的月復部,猶豫了片刻,終于落了下去,輕輕摩挲,
「算起來,若是有了,當是在秋八月的那次東廂?」
「我也是這麼猜的。」張嫣點了點頭,忍不住心中委屈,抱怨道,「都是你欺負我。」
「……這又關我什麼事?」劉盈格外無辜。
「怎麼不關你的事情。」在歷經了艱險終于回到他的身邊後,這時候,她只想胡攪蠻纏,「你明知道我是第一次,什麼都不懂。你前頭有那麼多女人,怎麼會不記得要……那啥?」
……
劉盈嘆了口氣,在她耳邊道,「阿嫣,你听我說。」
「天可憐見,你終于能回到我身邊。但是,你這次離宮,實在是時間太久,我需要回宮做一些布置,才能接你回去。你的脈案,不能輕易透露出去。明兒個,我派淳于太醫來府里給你診脈,這段日子,你乖乖的待在侯府,好好養身子。」
張嫣將臉頰枕在他的胸膛上,輕輕的應道,「好。」
劉盈親了親她的青絲。
理智明明知道,這樣子安排是最好的。可是感情上,再經歷了那麼懸心長久的離別之後,他根本不舍得讓阿嫣離開自己一步,只好更緊的將她抱在懷里,擷取一點記憶香。
兩個人又耳鬢廝磨了一會兒,劉盈道,「在你離開之後,朕命人做了一方私印。印上用篆書陰刻了持雲二字。」
「嗯?」張嫣抬頭看著他。
「你留在信平侯府的日子,若是見了欽有這方私印的書信或物件,便是朕送過來的。這些日子,你便住在家中,將身子養的好一點,不要再這麼瘦了,讓我看著心疼。
她唇角微翹,閉了眼楮,埋在他懷里。
重新回到劉盈的身邊,相處了這大半天,她敏銳的現,相較于從前,劉盈的有所改變。
從前的劉盈,雖然做了七年的皇帝,但氣質依舊和氣,堪稱仁愛之主。卻在經歷了這次雲中匈奴圍城以及自己走失之後,生變化,好像蘊了太久光華的寶劍,終于出鞘,有了屬于自己的利光。這一次未央宮里的空當,令匈奴以及諸侯王,魑魅魍魎粉墨登場,各自為政。失去了自己之後的青年皇帝,爆了從先帝那里繼承來的果敢,以獨自的魄力,先安內,再瓖外,舉重若輕操縱住了政局。
這樣的變化,因為時日尚短,與張嫣而言,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但是,她心中想,每個人都是會成長的吧。
嫣的唇角微微上揚。
那些大部分的成長,都伴隨著蛻皮的陣痛,若有心愛的人陪在身旁,看著他的目光,當都是有些心疼,也有些欣慰的。
劉盈離開的時候,張嫣留在室中補妝,沒有送出來,他便又去見了魯元一趟,絮絮囑咐,「阿嫣的身子看起來有些弱,煩著阿姐,多照顧她一些。」
「我自然會顧著阿嫣的。」魯元應的時候尚帶著一絲茫然的笑意。
不說張嫣如今的身份,便憑阿嫣是她的女兒,疼她都來不及,怎麼可能會虧待。
劉盈尷尬笑笑,只覺有些話難以啟齒,猶豫半響,終究開口道,「阿姐,朕想求你件事情。」
「什麼?」
「我想請阿姐去母後那兒,幫阿嫣求個情。」
劉盈嘆了口氣,聲音沉重,「因為阿嫣之前離宮的事情,對阿嫣一直有些不滿,若是你能夠出門的話,請你往母後跟前為阿嫣說一些好話。」
魯元的神色變有些復雜,過了一會兒,方道,「此事我自然當盡力。」
待得劉盈離開,魯元怔怔的站在廊下,看著雕著富貴雲團花案的闌干,問身邊的公主家令道,「涂圖,你說,我是不是真該放手了?」
「長公主這是想到什麼了?」涂圖笑著安慰道。
魯元轉身回房。
雖然劉盈和張嫣適才在她面前盡力的收斂,但她也是過來人,如何不懂得兩個人眉間稍上來去的情意,那是屬于**才有的甜**和羞澀,和一份獨有的靈犀。
「阿嫣是我的女兒,為她著想自然是我的職責。剛才,陛下那麼切切托付,讓我覺得,阿嫣是真的嫁人了,她的所有事情,都是另一個男人該操心的事情,而我,只是個幫忙的母親而已。」
「那不是好事麼?」涂圖笑的開懷,「公主往日一直擔憂皇後娘娘日後不能幸福,如今,陛下終于能夠善待皇後娘娘,公主也該放心了不是?——至于誰托付誰,這不過是個名義上的問題,長公主和陛下都很著急皇後娘娘,這才是最重要的。」
「說的,也是吧。」魯元輕喃,終究有些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