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頭一次遇到完顏宗澤是在姚府的後門,彼時他便向她打听江州縣丞吳家的小姐,錦瑟只當他是尋美到了姚府,因著完顏宗澤特殊的身份,錦瑟後來回府還曾特意留意過這位吳小姐,可卻未曾發現有什麼不妥之處,只一點便是江安縣主曾特意地和她身邊的婢女說過話。
彼時錦瑟並未覺著其中有問題,可後來她在靈音寺時賀嬤嬤便曾說過,她說江安縣主是個喜靜的,又素來參佛,錦瑟便覺出不對來了。既是江安縣主喜靜,當日便沒可能去湊郭氏生辰這個熱鬧,這麼一想,江安縣主當日到姚府便是有目的,再念起完顏宗澤在姚府後門和她說過的那些話,錦瑟早便猜到完顏宗澤和蕭家是有些來往的。
顯然是他不適合到姚府去,這才央了江安縣主去尋那吳小姐,可當日江安縣主對吳紫蘿並不熱情,唯她身邊跟著的丫鬟暖柔和吳紫蘿帶著的丫鬟流雲因是同鄉,听說兩人還曾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故而錦瑟早便猜完顏宗澤當日要早的人非那位吳姑娘,而是吳姑娘的丫鬟流雲,一個七品官家的丫鬟,竟勞動完顏宗澤這般重視,錦瑟豈能不心生疑問。這事她一直都記在心中,只是沒有機會詢問罷了,如今她問出來,完顏宗澤卻變了神情,方才還掛著笑意的面孔一下子沉了下來。
錦瑟見完顏宗澤眸中似有傷痛滑過,半響都默不作聲,神情也時而恍惚,忽又陰厲的,便知這其中必有緣故,道︰「等那日你身體好些咱們再說話,我這會子也餓了……」
錦瑟原是想著完顏宗澤這會子身體弱,不願他再想煩心之事,這些事情以後他想說了再說也罷,誰知她話尚未說完,完顏宗澤已恢復了一貫的神情,道︰「其實也什麼,你是大錦人許是不知,母後生我原是龍鳳雙生,我實是有個同胞姐姐的……」
錦瑟聞言一詫,完顏宗澤便笑了下,握緊了她的手,道︰「後母在我五歲那年曾帶著我和姐姐回寧古草原省親,恰在那年烏兀部發生了政亂,兩股勢力爭奪酋長之位。當時情況極為危險,母後帶著我和姐姐逃出來時身邊侍衛已不多,後來追兵趕來,為了護我,母後便……便叫宮女換上她的裝束,又令我和姐姐互換了衣飾,令那宮女抱了姐姐帶著僅剩的一隊護衛引開了追兵……後來我和後母皆安然無恙,被援兵救回,可姐姐卻再未尋到,這麼些年過去,遁著線索才知姐姐早年已落在了人牙子手中,輾轉被賣到了大錦,我會去江州,也是因此事……只可惜又空歡喜一場。」
北燕金尊玉貴的公主竟然會流落民間,這事兒太匪夷所思了,錦瑟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間怔住。完顏宗澤說的語焉不詳,可錦瑟卻分明感受到他說起當年之事時情緒的波動,金後即然帶著孩子回草原省親,烏兀部又怎會在那時候就剛巧發生了政亂?而且就完顏宗澤這幾句話,分明那些追兵是以金後和完顏宗澤為追擊目標的,這也有些不合情理。兩股勢力爭奪酋長,應極力拉攏金後才對,怎會恰恰相反……
錦瑟正想著,便聞完顏宗澤又道︰「母後于我皆再回不了京城,太子便也完了,自有人得利。我們不說這個了,一會子只怕廖府就會來人接你回去,我們……」
完顏宗澤的口氣帶著股煩躁和厭惡,嘲諷和戾氣。自古的宮廷爭斗都是慘不忍睹的,他不願多說,錦瑟也能猜到一些,便也不再多問。可她想完顏宗澤和他那雙生姐姐感情應是極好的,因他雖極力抑制情緒,可那滿腔的恨意,自責還是從他平平淡淡的陳述中流瀉了出來。
當日在成衣鋪的暗室中,完顏宗澤便曾說過,一生一世一雙人,能有個和和美美,溫暖舒心的家,也是他所渴望之事,錦瑟當時便覺他的情緒有些古怪,而且也一直納悶于他會有此想法。因為即便鐵驪平民多一夫一妻,可貴族三妾四妾是哪里都一樣的。而直至現在錦瑟方知這其中的緣故,妻妾之爭不僅身在爭斗中的女人們會厭倦,連孩子也要受到無妄之災,因北燕的後宮朝堂爭斗,完顏宗澤失去了他的姐姐,他會渴望將來能有個舒心和美的家,厭惡三妻四妾也便容易理解了。
錦瑟原覺他這想法是極好的,如今方知他這想法之後竟有那般殘酷沉重的代價,她不覺回握了完顏宗澤的手,念著他那雙生姐姐,錦瑟卻猛然眼楮一亮,忙打斷完顏宗澤的話,道︰「你那姐姐身上可有什麼胎記?」
完顏宗澤見錦瑟目光晶亮,情緒高昂,詫了下,這才道︰「倒沒胎記,姐姐和我長的不像,卻和母後如一個模子刻出一般,這麼些年過去,雖說女大十八變,可我想五官總是不能變的。」
錦瑟突然情緒激動不為別的,只因她想到了前世完顏宗澤在肅州因護一對母子而英年早逝一事來。前世時世人都說那一對母子是完顏宗澤的女人和私生子,然而錦瑟卻覺著這說法好笑,若然那孩子真是完顏宗澤的,北燕皇室又怎麼可能不認下來,而任由皇室血脈外流?
如今她熟識了完顏宗澤,便更覺那話是無稽之談了,依著完顏宗澤的性子,他不會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過這暗無天日的生活。完顏宗澤的姐姐既然是被人牙子賣到大錦的,多半是入了不干淨的地方,這是有傷北燕國體之事,北燕皇室會隱瞞下她的身份倒是極有可能的。若她所料沒錯,前世被完顏宗澤護著,直至生命耗盡的那女子必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這樣的話,他的姐姐如今也應在肅州才對!
錦瑟這般想著卻不能將這話直接告訴完顏宗澤,一來她真說出來,無法和完顏宗澤解釋清楚,二來,萬一她猜錯了,完顏宗澤便又要空歡喜一場了。
肅州並不大,前世完顏宗澤是在鳳嶺一帶出的事,興許她可以先令人去尋尋看,錦瑟這般想著又听了完顏宗澤的話,便道︰「吳姑娘那婢女和你母後容貌極像嗎?」
完顏宗澤道︰「七八分吧。」
錦瑟依稀還記得流雲的容貌,難怪當時她還覺流雲的眼楮和完顏宗澤有些想象,她正欲央完顏宗澤給她尋副金後的畫像來,外頭卻響起了影七的稟告聲。
「王爺,廖老太君和廖府的大夫人來了,如今正在花廳吃茶,帶了好些禮品說想當面謝過王爺。」
錦瑟聞言一驚,忙和完顏宗澤對視一眼,兩人眸中皆有慌色閃過,便如做了壞事被大人當場捉到的小孩一般,顯然都感受到了彼此的緊張,兩人同時又都笑了起來,完顏宗澤撫了撫錦瑟的散發,才道︰「我的微微這般好,如今還沒及笄呢已引得幾家來求,鬧得我夜夜不能安眠,與其回回琢磨著怎麼攪黃了微微的親事,這下叫你外祖母知曉我的存在,知道微微非我不嫁,倒是釜底抽薪,永絕後患的好法子。」
錦瑟聞言沖完顏宗澤皺了皺鼻子,方道︰「你便那麼肯定能叫我外祖母認可你?」
完顏宗澤揚眉,卻盯著錦瑟笑道︰「微微認定了我,她老人家便沒不認可的道理,除非微微還有它念。我可听說這些日我不在京,微微日日都能听著簫聲安眠,你老實和我說,倘使我趕不回來,你會怎麼辦,可是當真要听了家人的嫁給那蕭蘊去?」
完顏宗澤的話一股子酸味,錦瑟不覺噗嗤一笑,接著卻委屈了神情,道︰「你若當真晚回來兩日,說不得滿城都要傳出廖家表小姐患有不足之癥的流言來了,到時候別說是蕭府了,就算是一般人家恐怕也不會上門提親了。」
錦瑟原便是想以此來退蕭家的提親的,她既信了完顏宗澤,便會和他一起努力。若然有此傳言流出,少說這兩三年就不會有人上門提親了,雖是名聲受損,可倒也能清淨兩年。
完顏宗澤萬沒想到錦瑟竟能為他做到自毀名聲這一步,藍眸翻涌了半響才溢滿柔光抬手敲了敲她的額頭,道︰「傻瓜!」
錦瑟在完顏宗澤一事上一直欺瞞著廖老太君,如今紙沒能包住火,一下子著了,廖老太君不定有多傷心,難過,擔憂和氣憤呢。
昨日廖書意回去一定幫她說了好話,不然外祖母不會今日方登門,可這會子外祖母既然和大舅母一起來了,便定然是要帶她回去的。
錦瑟心知這點,便一下子泛起難來,一來如今完顏宗澤雖已月兌離了生命危險,可身體還虛的厲害,隨時都有可能傷口惡化,她實在想留在此親自照顧著,可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顧及外祖母的感受,有些不敢忤逆廖老太君的意思堅持留在此。
她正掙扎,完顏宗澤便道︰「我如今起不了身,影七和永康都是下人,只怕要怠慢外祖母和大舅母,你快出去好好代我盡盡地主之誼。她們來定是接你的,我已大好了,你听話,主動跟她們回去,一來你在這里我反倒不能安心休養,再來,我們總是做錯了事,你若再拂逆外祖母的意思,我這孫女婿以後只怕更難得到她老人家認可了。」
錦瑟聞言不舍地握了握完顏宗澤的手,可也心知他說有理,給他壓了壓被子方點頭應是,兩人又商議了兩句,錦瑟便匆匆忙忙地跳下床,收拾自己一番快步往花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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