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愣。猛然抬起頭來,目光直逼上寶兒的臉孔。這個時候柳如眉才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疲憊的,尖削的面孔,清秀至極,但是卻清秀中透著冷厲之氣和一股劍拔弩張的凶猛氣勢,而那雙眼楮,卻是如此的陰沉,琥珀色的眸子里,竟然是黑漆漆的一片,仿佛兩潭深深的水一般,讓人望不見底的黑暗翻涌,叫人看了心寒。
柳如眉心頭突的一跳,手不由自主的按上了劍鞘。
「哼」,少年從鼻孔發出不屑的聲音來,攬起長袍,艱難的邁動步履,往外走去,虛弱至極的身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甚至,一個不穩的,竟跌倒于地。石板的地面如此堅硬,讓他的眉頭吃痛的一皺。
這個時候,卻發現隨著他的這一撲一倒,一個繡著金鳳圖案的黃色錦囊掉了出來。
柳如眉眉毛一皺,一步上前,手法飛快的反手一擰那少年的臂膀,只听一聲悶哼,骨頭月兌臼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是什麼人,這東西從哪里而來?」
少年額頭青筋暴凸,冷汗從蒼白的臉上流下,可嘴唇卻依舊傲慢的揚成弧線,嘴角上挑,他竟是一字不出。
「放開他,如眉,你忘記他是做什麼的嗎?」金鳳圖案,黃色錦囊,寶兒眉頭一皺,伸出手來撿起它︰
「啞伯,取水來。」她說,接過啞伯手里的水碗,伸出手來,放在那少年的面前︰
「喝吧。」
少年陰霾的目光盯住寶兒的眼楮,寶兒心中一動,這樣的眼眸,這樣的眼神,怎麼會竟如此熟悉?
「這世界沒有人想要靠別人的施舍活下去,大家都想做的,是施舍給別人。不過,如果你想成為施舍給別人的人,先要學會的就是接受別人的施舍。」寶兒說。
啞伯端來了新的水,和新的衣服,還有換用的藥。
「況且,這不是施舍——而是交換。」寶兒說,淡淡的目光望進那黑暗氣息流動的眼眸,轉身,帶著啞伯和柳如眉走了出去。
月光。
月光清明匍匐,如淡淡的煙,又如輕輕的霧,映照著整個院落光華四溢,卻如夢如醉。
「不要看著他嗎?」柳如眉問。
「不用。」寶兒說。仰首望著夜空,夜色里的月亮這麼的大而明亮,可是,卻為什麼如此的讓人感到心頭空空的寂寥?
而那眼神,那眸子,那神情,怎麼會如此的熟悉?
「啞伯,拿我的簫來。」她說。不知道為什麼心里竟是翻涌無比。推開柴門,轉身出去,檀香木樹下,是一望無際的空曠草原,古道上已經有了清的夜露,帶著點沁骨的涼意,月光,在草尖上隨著夜風而波動,如水光般的粼粼。而那無邊的月光里,有一座孤單的墳。
林漠,那是安然靜靜躺著的林漠。
杏花里江南雨聲輕落,簫聲輕盈而起,如歌如訴,那是一汪安靜的湖水,波光粼粼,是並肩舞劍的歡樂笑語落入了夜色,是秋千架下繁華似錦笑聲如鈴,是大草原上騎馬飛奔歌聲清越,更是那一劍的穿腸,心碎是永久的裂痕和淚落如雨,長夜漫漫,長夜何其漫漫!無盡的思念在簫聲里盤旋纏綿,小時候,那是小時候,父親帶他來,他的眼神也是這樣的倨傲,帶著點小小的悲傷,可是慢慢慢慢的,他是多麼的隱忍,安然,安靜,安靜,就像現在,在夜色里伴著簫聲,伴著草原呼吸,輕微的呼吸,直至永不相見!
哥哥,哥哥,一曲既落,悲傷竟讓寶兒又感到了心口的疼痛,那是一年前留下的傷,纏綿至今,無法痊愈。
什麼時候,人的生命才有永遠的裂痕?而是否永遠的裂痕後就會有生命的平靜?
身後傳來安靜的呼吸聲,寶兒輕聲︰
「不必擔心我。」她說,收簫于錦囊,心口的疼痛讓她顰眉。
「黃色錦囊是偷一位官人的。」身後響起的,竟然是那少年偷兒的聲音。
寶兒轉過身來,月光下,赫然站立的,是已經換了干淨粗布衣服的少年,凌亂的發梳理整齊後,那琥珀色的眼楮,在月光下竟是如此的淡漠。
第三章相見怎如不見
「你,是匈奴人?」寶兒問。
滿院子的菊花盛開燦爛,清清淺淺的寒香,在涼涼的夜風里帶著淡淡的藥味。夜色中的月光下,縱使顏色蒙上了一層匍匐的藍,卻更加的看上去有著別樣的傲然和清淡。
那少年眉稍輕輕一挑,薄薄的冷淡在臉上蔓延如月光,琥珀色的眼楮輕輕眯起︰
「匈奴?你就當我是吧。」
寶兒淡淡一笑,匈奴,匈奴,那是怎樣的一個充滿悍性與野性的民族,眼前的這個少年,倔強的神情讓人想到很久以前的林漠,可那琥珀色的眼珠子,卻是多麼的和他相仿。
心口的絞痛沉沉壓來,身體瞬間搖晃,眼前一黑,竟有血腥味彌漫上來了。無數刀劍爭鳴,馬蹄奔騰,仿佛只在明天,寶兒支撐不住的坐下,壓住心頭的沸騰,盡量淡然的一笑,忘卻那些隱然的往事。
「你——有病?」那少年說,突然伸出一只手來,搭上了她的額頭。那手如同他的臉一般沁涼,竟是不帶一點溫度的,而另外一只手則扣上了她的手腕。
寶兒心里一驚。
這少年行徑怪癖,性格孤傲怪異,相處至今,只知道他是名偷兒,但是看他的神態,卻似乎來歷有些不凡。而此時他搭上了自己的手腕,自己的境況可謂是極其的危險。
這麼一想,額頭竟滲出了汗來。
不過還是穩住心神,寶兒淡淡一笑︰「以前留下的病根,無礙。」
那少年望著她的眼楮,突然怪異莫名的一笑︰「你害怕了?」
寶兒一愣,知道敏感如他,定然是在剛才的一剎那了然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但是還沒有等得及她說話,那少年卻又很突然的放開了她的手,嫌惡至極的望著她,眼楮里露出了陰森惡狠狠的光來︰
「我告訴你,我最痛恨人的施舍,那錦囊,是我偷的個官員的,本以為是什麼值錢的貨色,沒想到打開卻只有金簪,簪子已經被我賣了,不過,我卻一路跟蹤那官員很長時間到此,知道他是要去暗殺個汴朝的什麼女人!」
暗殺什麼女人?寶兒一愣,來到這里,可是要暗殺什麼人呢?
然還沒有等她想明白,突然那少年眯起了眼楮,四處看了看,警醒的如狼一般的,他冷獰的一笑︰
「有人來了,我們互不相欠!告辭!」
話還沒有說完,行走還仿佛不是很方便的他,竟縱身而去,單薄的身形,在冰冰涼的夜色里,弓如蝦一般的彈跳開來,瞬間不見蹤影。只余下了涼涼的寒似乎還在寶兒的額頭上。
暗殺,寶兒掏出那繡著金鳳的錦囊,黃燦燦的在夜色里,竟是如此的耀眼。
誰,要來暗殺自己呢?
誰,又將要在這塊已經平靜了一年的土地上,掀起再一輪的不平靜呢?
那曾經過去了一年的戰爭,那曾經以為恍如隔世的情感糾葛,再一次的從心底碾壓而過。
念君楓葉已成丹,明月如輪思溢滿,蓬萊路成梧桐樹,先遣青鳥為探看!
儀翔,在你未來之前,我所能見到的,可是你?
「妹妹,天冷了,不該老在外頭站著。」身後幽幽柔柔的聲音響起,竟是讓人猛然的一驚。
寶兒僵硬的回頭,她最不能見的人,終于出現。
那是冷如嫣,夜色里的冷如嫣,看起來清瘦如一抹影,在冰冰涼的月下,一身淡黃色的緞子面綢衣,看上去如一樹綻放的清梅,如此婉約,如此的優美,但是,卻也是如此的哀怨,仿佛憂傷如一層輕輕的煙霧,覆蓋了她整個人,揮之不去的繚繞。
「姐姐——」寶兒起身,卻終不能語。冷如嫣突然的出現,叫人如此震驚,自己再也想不到竟是她出現在這里!
「妹妹清瘦了,大病這麼些日子,我竟未能來看你,真是對不起的。」冷如嫣說,蓮步輕移,竟是一點聲音也沒有的安靜,只有裙擺掃過一地的月光,灑落如銀。
寶兒望著她,夜色里看來的冷如嫣,有一種別樣的美麗,但是,卻是那麼的疏離,為什麼,為什麼隔離了一年再來看所有的人和事,自己竟覺得與年少的時候再也不一樣?而那個時候,她和她笑語嫣然,還有林漠在身邊,哥哥,你要給我買那個泥人!自己跳著扯他的發,在京城里,在每次他抓她回來的時刻,冷如嫣安靜微笑,而林漠寵溺的微笑……
「這是林偏將的墳嗎?」冷如嫣問,一雙眼楮里,竟是有亮光閃爍,點點如碎銀。
寶兒默然。望著有淚盈于眼眶的冷如嫣,心底酸澀層層疊疊上涌,曾經的姐妹情深,竟讓自己心窩里一暖,暫且忘卻了今夜她前來的目的,忘卻了紛爭。輕輕將錦囊不動聲色的放進袖子︰
「逝者如斯,姐姐不用太牽掛了。」寶兒輕聲說,說出這句話給冷如嫣,自己心底確是一陣酸澀,自己安慰的是別人,可誰又能來安慰的是自己呢?
冷如嫣輕輕一嘆︰「我傷心的,不是地下人,只是擔心妹妹,從小與將軍青梅竹馬,這種傷痛和情感是他人無法體會的。」
寶兒心中一疼,是啊,這種傷痛豈是他人能夠體會?冷如嫣如同解語花一般,總能說到別人的心里。而這樣的一朵解語花,伴著儀翔,可又有什麼不好呢?儀翔,想到儀翔,愧疚和歉疚一直翻涌到心頭上來,竟讓自己無法抬頭望向月光下這張如此美好的卻憔悴的臉。
寶兒不語,月光,只有月光在
靜默的草原上無聲落下,蒼白一片。
良久,寶兒輕聲喚冷如嫣的名字︰
「姐姐——你——可有什麼事情麼?」
這一句話輕聲出口,問的如此艱難,讓人窒息,可是,寶兒卻知道它卻終究要說出口來,縱使這句話出口後,將剝離掉現在這個溫情脈脈的氛圍,剝離開整個夜色里彌漫的溫柔假象,但是,現實卻總要面對,而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做過的,那些刻骨銘心的,卻總無法掩蓋,也無需掩蓋。
儀翔,那是我與你的,最美好的甜蜜,雖是短暫的似乎從未相逢,卻如此的光芒耀眼飽滿了整個生命,縱使是對他人最強烈的傷害,我不能也無法抹去。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有無盡的歉疚。對她的,還有他的,那個邪邪微笑天真甜蜜的男子。
也許,還能夠做的,就是離去。早在很多年前就曾經一而再再而三的離去,叫人心傷,可是,終究卻是我們的宿命。
我們的宿命,抬頭看天空,寶兒望著漫天的繁星,突然想到很久以前的那個夜晚,他替他療傷,漫天的繁星點點,就如今夜。北斗七星相望,卻終不能相連。
在這一瞬間,寶兒知道,自己終于要做決定的時刻來臨了。
然而,沒有想到的,冷如嫣卻突然後退一步,緩緩地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