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驚呆,因為,她再也想不到智元大師所提出的,是這樣的一個要求。臉色在剎那刷白的時候,腦海里亂紛紛已然空白一片。
縱使是自己萬念俱滅的時候,也未曾想過要出家,舍棄這塵世。且如何回答或者不回答這樣的一個要求?
舍棄塵世,可叫自己如何舍得?
就算那一份份的感情已經變成了一種折磨,但是,雪地里的那些溫暖,他給與自己的,還有欠了另外一個人的,如何償還?
儀翔,林漠,呼韓邪,還有父親,還有夏熙,還有,甚至還有那個古怪的大蝦,還有啞伯,每個名字從心底的碾過,都是對深深淺淺的感情縈繞,無法割舍,如何割舍?還有那些倒下的,為了自己在火光里,在刀劍里,死去的,如何能夠忘卻?
寶兒的身體里冷一陣熱一陣,時而是愛,時而是恨,時而是悲痛時而是絕望,那麼多一**的感情在她瘦弱的身體里一**的碾壓,竟一剎那讓自己昏昏沉沉,神志不清起來。許多前塵往事和正在發生的,急速如泉水涌上心頭沸騰。
而一剎那間,一種激憤從自己胸口涌起,就算玷污佛祖,但是,能救這天下蒼生又有何不妥?這世間若是真有佛,如何又能坐視這天下的疾苦而無動于衷?如何這智元大師卻對自己提出這樣的條件?
是自己太理想化了麼?以為自己可以說服的動這名動天下的高僧來支持自己麼?
所謂的菩薩心腸,慈悲為懷,就是這樣麼?
這樣一想,一股激憤,讓寶兒心口絞痛,忍不住的嗓子口發甜,但是硬撐著自己的身體,冷笑一聲,寶兒不再跪在地上,迅速起身。
如果跪佛沒用,要佛做何?我難道就不能自己創一個佛出來麼?
然而隨著她猛的起身,眼前一黑,一口鮮血咳了出來。
恰在其時,寺院的晚鐘齊鳴,一聲聲的撞擊在萬山之中回蕩,這鐘聲如此莊嚴肅穆,和著興化寺里僧人們一聲聲的念經聲,祥和地融進寶兒的心里,大激憤的剎那,一口血突出,眼前黑暗逐漸散去,心智剎那清明起來。
再抬頭,望見大師清瘦的面龐上是慈祥而憐憫的目光,望向自己含著微笑,似有無限深意,而他伸出的枯瘦手掌,托住那一顆舍利,在自己的面前晃了一晃後,突然背轉過手面,無所依托的舍利,竟咕嚕嚕地順著山勢一路滾滑,突然間掉下了萬丈深淵!
大師——寶兒大驚,嘴角含著血絲,踉蹌著想抓住那舍利,卻什麼也沒有抓到的,眼睜睜看著那舍利,剎那間在山崖間滑過一道美麗的虹線,消失不見。
而在舍利掉下山崖的一剎那,伸出手掌的寶兒,突然一剎那明白,為何智元大師要對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了。
舍利,舍利,沒有舍,又哪來的利,縱算是為的天下之利?
在上陣之初,大師的一句話,讓自己突然明白自己心底竟有如此多的不舍!這些舍不得放下的,就算是美好,也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包袱啊!而自己身上背負的這些太多太多了!
**尚存,又如何能夠做到大公大平?
而這天下之利,若是大師允了自己,一切就皆在自己的一念之間,翻手為雲覆手雨,一念天堂,一念也是地獄啊!
就像這舍利一樣,一剎那在自己的掌心里握住的也許是天下太平,而也許一反手的,就是萬丈深淵!
如同五雷轟頂一般,寶兒醍醐初醒,心體剎那一片澄明。
原來,原來智元大師的深意在此。
回轉過身子來,望向智元大師,後者依舊面含微笑。
寶兒縱使是腳步踉蹌,然仍莊嚴地整理衣襟拱手為禮後,伸開掌心,放在智元大師的面前,對著虛空輕輕的一握,再輕輕的攤開來,掌心向上,散發出如玉的光芒。
智元微笑︰「小施主——請且記住今日你我的約定,且下山去吧。」
話還未完,人已遠行。
寶兒施禮,等到那智元漸漸行遠的時候,才發覺自己的身子,竟忍不住的一軟,剛才硬撐著站立的力氣仿佛全部被抽干一般,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竟是深夜。如眉不在身邊。
而寺院外,到處都是依稀傳來的人聲嘈雜。還有嘩嘩的流水聲。
怎樣?難道,外面有軍隊來了麼?又發生了什麼突變了麼?
寶兒一驚,迅速起身,掙扎著沖向外面,卻沒有想到,一推開殿門,一陣狂風夾著大雨 啪啪地打了下來,撲頭蓋臉的將剛剛溫熱的身體澆了個半濕。
下雨,竟然下雨了。寶兒一時還沒有明白過來,然而狂喜卻席卷了整個身體。
竟然下雨了!而外面那些嘈雜的人聲,定是無數狂喜的人們在狂歡啊!
真是蒼天有眼,庇佑汴朝啊!儀翔有救了,天下的蒼生有救了!
寶兒開心至極地沖進寺院前小小的四方天井里,忍不住的淚流滿面,雨水夾雜著淚水裹挾著狂風讓自己踉踉蹌蹌。
可是,多好,這雨水多好!就像那晚在茫茫大草原上的神湖一般,從絕望到狂喜,從山窮水盡到柳暗花明,多好!真的多好!
儀翔!若是你在了,又有多好!
寶兒感動嗓子口里梗著酸酸澀澀的東西,儀翔——這個名字壓抑在自己的心底很久沒有提起,也刻意地讓自己忽視過去,但是,一旦想起來了,竟突然的發現自己其實多希望這個時候能夠見到他,如果能夠見到,該有多好!
儀翔,儀翔,儀翔——
寶兒輕聲的在雨里叫他的名字,忘情地,放縱地,甚至是帶著絕望地。
是的,自己從來不肯讓自己這樣忘情放縱地呼喚過他,但是今晚例外,在這個有雨的晚上例外,在這個歡樂的夜晚里例外。
而就讓這一天,這個晚上,把該流的眼淚流完吧!縱使未來是不可預知的明天,但是明天該有的應該是笑容!
寶兒仰起臉來,閉著眼楮恣肆肆意地微笑,對著雨水,微笑,微笑。
就算很累也該微笑,不是麼?
有大大的傘罩下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如眉從身後走了出來︰
「姑娘病體初愈,該回屋歇著,而——」
然而,沒有等如眉把話說完,寶兒轉過身來,望著站立在身邊的如眉,帶著滿面的水珠晶瑩,熱烈的,喜悅地微笑︰「如眉,天助我朝!」
這個笑容璀璨如花,寶兒臉上的猙獰的燒傷被雨水淋沖的花糊一片,但是那美麗的眸子里一剎那迸發出的亮光,卻如同最亮的太陽一般,炫目,讓人從心底激發出強大的生命力來。
柳如眉縱使同樣身為女子,望向這樣的面容,也禁不住的心底震撼。
因為,隱隱地從心底,她發現面前的這個女子,已經不再是那個眠龍坡邊上那個瘦弱蒼白,總有淡淡的憂傷縈繞在眉間的她了。
「是的,主子——」柳如眉說,有種久違的喜悅襲上心頭。不自覺地,竟然用了對儀翔的稱呼,來稱呼面前的這個女子。
然而寶兒卻沒有在意到柳如眉的稱呼改變,轉身走進了廟宇。如眉忙準備干淨的衣服要拿給她。卻被她制止住了。
「如眉——我沒有那麼不中用,草原上長大的女兒,如何能夠像宮中的女子那般嬌弱?」寶兒微笑︰「現在,需要你給我做幾件事情呢。」
「請吩咐。」柳如眉說。「我第一個要問你的是,目前你的手上,尚有多少可用之兵?」
柳如眉一震,自己手上的兵,是太子留下的,沒有任何目的,只是為了保護面前這小小的女子。而上次臥龍村的一場大火,燒死戰死了絕大部分,留下的精銳分散在各方,不算多,但也有十幾個人了。
「不足十五。」柳如眉說︰「但都是精銳。可謂以一擋百。」
「好,那請你速聯系他們,讓他們天明之後,必須齊集于此。」頓了一頓,寶兒雙目明亮,凝視著她道︰「如眉——我們要演一場好戲呢,這場好戲若是成功,借著這場大雨,汴朝可定半壁江山,可助儀翔一臂」。
「姑娘,想要做——」柳如眉凝起兩道彎彎的眉。
寶兒微微一笑,伸出手掌來,掌心空無一物,卻潔白如玉,在夜色里散發出溫潤的光,然而她將那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往虛空里合攏成拳,而她的笑容逐漸消融,清冷如冰︰
「我們要的,是引君入甕。」
寶兒要做的很簡單,那智元大師答應了自己的,自己要利用到極致。而她的計劃,就是以佛國舍利出現,天降祥瑞為由,以興化寺主持之名義,請那皇宮里的至尊,到這興化寺里親瞻聖物,並為天下百姓祈福——而這是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位皇太後都不會放棄的收買民心的機會。而這個機會,也是她唯一的機會,她要在太後瞻仰聖物的時候,釜底抽薪!
當然,這是一招極其危險的棋!冒犯皇太後,是大逆不道至極的事情,而無論成功不成功,寶兒都沒有可能全身而退,只要皇太後願意,隨時都可以定她冒犯之罪!而只要一招不慎,若當時不能一舉控制局面,太後外面帶來的軍隊,均可當場殺死他們這些大逆不道的人!
听完這個計劃,柳如眉倒抽一口冷氣︰「姑娘要我們十五個人,伏擊皇太後,轄天子以令諸侯?」
寶兒莊重點頭︰「現在形勢危機,難民和軍隊數日後即將攻城,太後和皇太後緊鎖城門,不憐天下蒼生,且連夜調海門關重將回京,如眉——他們的意圖十分明顯,首先的是要以父親為餌,誅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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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寶兒的聲音清脆如冰,點滴的講述條理清晰,寒意卻在炎熱的夏日陰冷的佛像座下,一點點滲透。
然而柳如眉卻肅然起立,制止道︰
「不可——寶姑娘,皇太後要追殺你,如眉自護著姑娘隱姓埋名即是,雖現在我等人單力薄,但相信護住姑娘數日還綽綽有余。而主子數日後即可歸京,且我已經在姑娘剛才昏迷之際,將信息放出幾個時辰了,相信此時也許已經到了主子身邊,姑娘——你何苦要身犯險境?只要見到主子——」
「不——如眉,」
寶兒打斷了她的話,她很清楚柳如眉接下來要講的是什麼。但是,她不能。
淡淡一笑,寶兒道︰
「如眉,當前的形勢之嚴峻已經不是你我所想,太子他尚未登基,四處旱災,交頭爛額,且民間民謠四起,流言禍亂甚重,而關外,匈奴犯境多次,我懷疑這里,不僅僅是皇太後要誅殺我這麼簡單了,甚至,如果再嚴重點——有可能會是太子登基不成,大統不保,戰爭再起狼煙不斷!」
儀麟來意不明,呼韓邪——呼韓邪多次來汴朝,僅僅就是追殺自己麼?而那些暗中保護著自己的又是誰呢?如果還有可能,不僅僅是誅殺自己,更有天大的陰謀在後頭!
想到這里,寶兒在剎那盯住古寺里跳躍的一燈如豆,神情竟有一絲恍惚,而她的聲音听起來,竟有著一種遙遠的寥落,仿佛歷史積塵里的鐘聲︰
「如眉,你想,我們能放過一點可能的危及麼?」
伸出手指來,撥了撥燈花,小小的蠟燭剝啦的一聲響,先是黯淡,後而跳躍掙扎了兩下,終就更明亮了起來。
誰都不能危及,誰也不能危及。我們都沒有命去賭,因為賭上去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命,還有萬千百姓的尸骨冷。
柳如眉默然。忽而想到了什麼一般︰「那舍利——」
真一大師的舍利已經被智元大師拋下了萬丈深淵,何來的舍利圓這個彌天大謊呢?
寶兒卻微微一笑,抬頭,望著廟宇里高高端坐的佛像,想起自己咳血之前的一句話來。
如果沒有佛,我就不能創造出一個佛來麼?
想至此,竟然心里忍不住的打了個寒顫,手掌里是冰冰的冷。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能撒的出如此彌天大謊的人,還能做到更多的是什麼呢?
智元大師那個約定要防止的,難道還包括是那樣的自己?
不容自己多想,門外傳來一聲阿彌陀佛,打斷了寶兒的思路。
「林施主——性靈大師求見」
寶兒頜首,示意進來。
卻見映著跳躍的燭火,一排溜進來了卻是四個和尚與一個青衣人。為首青衣的那個身材高挑,黑色的長袍遮住了面容看不清楚,然僅是走路的神采,卻卓越非凡,踱步之間,雖然僅處一室卻如同傲視天下。
寶兒皺眉,一時間有非常熟悉的氣息逼近,心口怦怦直跳,竟有些手腳發軟。
走進來後那四個和尚分立一邊,黑衣人卻一言不發,直奔自己而來。而他的身上,一襲黑色長袍濕氣騰騰,腳下滿是泥漿,直到走到自己的面前,將長袍的罩帽取下,寶兒方才看清,映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張再也沒有想到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