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一驚,忙低頭望向自己,才發現自己的衣服雖然已經半干,但是,還是若有若無地貼著身體——怪不得,他這樣望著自己。
寶兒面孔燒如朝霞,一時間竟是手足無措,只好雙手環繞抱住自己,卻不知道這個樣子的自己看上去更具有誘惑。再看儀翔,已背轉過身去,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佛像後,那一根手指修長漂亮︰
「全部換成干淨的——寶兒,你切不可生病。下雨了——都不知道躲雨麼?」
寶兒逃也一般地抱起行囊,沖到佛像後面,本想就加一件罩袍,听了他這句話,不禁一愣,儀翔竟是什麼都知道的。包括自己的小小心思。
寶兒嚶嚀地答應一聲,而後,儀翔就沒有了聲音,廟宇里安靜萬分,換衣服的聲音悉悉索索,听起來都有一種別樣的尷尬和慌亂。等到系上最後一顆紐扣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很久以前遇到儀翔的時候,在那天的溫泉邊上,好像也是這樣的渾身濕透。
有種滄桑的溫柔席卷著往事,像陳年的酒一般,在心底發起酵來,整理整理發,望望鏡子中的自己,臉上的毀容妝看起來有些模糊了,儀翔,看出來了麼?
卻听到外面有人敲了敲門,匯報了些什麼。聲音甚小,听不清楚。
寶兒吸一口氣,轉出佛像背後,一抬眼簾望見青衣的王子,獨自一人在跳躍的寺廟燭火下,背對著廟門,盤腿席地對坐在大佛面前,低著頭正看著一卷手卷。听到自己的腳步聲,並未抬頭,只是用手輕輕地按了按身邊的墊子——那是跪拜佛祖的墊子,示意自己走過去坐下。
寶兒走近他的身邊,坐下,才發現身下疊著的,是所有跪拜佛祖的墊子,儀翔身下的,只有青色的石磚。
而他望著那手卷——眉心慢慢地凝起,臉色卻平靜地像是看不出任何情緒來。
寶兒托腮,望著這樣的儀翔,有種即陌生又親近的感覺在心里蔓延。
窗外,雨聲淅瀝,漸漸地小了下去,而夜色依舊黑暗。跳躍的燭火映照著眼前的男人,他凝眉,英俊的面容上匍匐著昏黃的光,看上去有種奇特的美,是一種陌生的美,有堅毅,深沉,冷凝,還有一種褪去了青澀,逐漸成熟的陌生的氣場,一種經過了滄桑,經過了變遷、動蕩後的堅韌和越來越寬廣的大氣象,如同大海般遼遠,叫人無法琢磨。
這樣的儀翔,自己從未見過。
而他手里的那一卷小小手卷,也許,就是最絕密的軍情快報,也許是某個地方發來的內參,也許——但是,無論怎樣,都關系著天下存亡,黎明蒼生。
這個男人,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死。
也許他一個表情,可能會牽扯的,是一大堆人未來的生死存亡,或者是一個國家的,生死存亡。
他是這片土地上注定的最強的人——不管他願意不願意,他必須是最強。
如同寶劍出鞘,他必須有鋒利的光。而今夜,尚未出鞘,但是自己看到了他的光。
不是那個深情的儀翔,不是那個寵自己的儀翔,而是這個坐在這里端正,凝眉的儀翔。身上有著沉甸甸擔子的儀翔。
如果是通過這麼多的家國仇恨,和責任義務來看那原先京城里的杏花春雨,紅楓如火,突然就會發現,其實那真的是最薄弱的浪漫的也僅存一刻的夢想。
這,才是現實,真實的生活。必須面對的現實。或許,是共同承擔的現實。
儀翔的睫毛動了一動,抬起眼簾,眸子里已經是一片寧靜,黑色的眼眸恢復了海一般的深沉,而他的嘴唇抿成了好看的弧線︰
「寶兒,你看——」他的手指滑過,鋪開了手卷︰「泉州東越王反了。」
泉州?那可是「以舟為車,以楫為馬,」的地方,處溪谷之間,篁竹之中的閩越人,擅長水戰,更有大面積的山地丘陵,盛產各種怪石奇石,民間有眾多雕刻高手,汴京的皇城飛檐,多出于泉州人之手。
泉州人守海峽之險要,地勢險峻,物產豐富,士兵擅長水戰,鎮守的是隨著皇太祖打天下的世襲東越王,現在這艱難時刻造反,對儀翔來說是重大的打擊。而最怕的是此時硝煙一起,有其它地方跟著響應,就要麻煩甚多了。
寶兒憂心不語,手指滑過那手卷,仿佛那手卷是儀翔皺起的眉心一般︰
「此時——可能調兵去鎮壓?」
「泉州東越王、閩州鎮南王,蘭州西成王,傳至今已經是三代了,我早就耳聞某些大人驕縱犯民,無視朝廷,更有甚者染指稅收,私辦礦廠——哼,」儀翔淡淡一笑,眸子在跳躍的燭火下有閃亮的光︰
「就算他不反——我倒也想換人了。」
寶兒一驚,換人,難道儀翔早有打算?
儀翔微微一笑,手指滑展開那手卷,隨著密密麻麻蠅頭小字的後面,是一幅炭筆描畫著的地圖。儀翔伸手自香爐里取得半截燃燒的青香,碾斷來,自北向南輕輕一劃,又自西往北繪制起來,道︰
「寶兒——你看,這線路,你可認得?」
寶兒凝眉望去,儀翔後劃過的那道線路,自汴京城出發,蜿蜒向西南,經河西走廊,又過陽關,至月氏而止。這條道路,小時候爹爹曾和自己說起過,是掌握著國家經濟命脈的「絲綢之路」。
「回中道路險,蕭關烽堠多」,雖是雄關險道,荒涼寂寞的旅途,出行者一路風霜餐飲受盡苦楚,還常常會遇到攔路強盜響馬,生死未卜,但是,這可是傳說中的「黃金之路」,無數絲綢商人如若走這麼一趟平安歸來,帶來了的黃金白銀無數,從此自可衣食無憂,富余有嘉。
「這是絲綢之路。」寶兒道,想了想︰「但是這條路,多年來卻一直因為月氏國與本國的敵對,未能夠通往月氏抵達更遠的地方,而儀翔——你?」
突然想到儀翔剛剛是從月氏那邊歸來,難道達成了某種協議?
想到這里心中一跳。再望向儀翔,他的面容在燭火下發著溫潤的光︰
「這一次天下大旱,月氏將給予我們援助,但是——自然也有一些其它的犧牲交換。多年來他們騷擾邊境,為的就是能夠多多取得絲綢,茶葉,陶瓷。而此次,我答應了他們以後的絲綢供給將更加增多,由官方出面保護商人供應,由他們設立交易站點,以通四海。」
說到這里,儀翔伸出手來,在月氏的周邊一劃,寶兒細看過去,劃過去的,有車師前國,疏勒、蔥嶺,大宛、奄蔡等等,這些國家要想實現和汴的通商,月氏是必經之路。如此一來,月氏國給予一些援助,可謂得利甚重。
只是,這樣的得利會多久呢?寶兒望向儀翔,儀翔的目光凝望著這塊小小的月氏土地,眼楮里有灼熱的光。
寶兒默然,望向另外劃過的一條線來,這條線路,過巴蜀,經江南,過廣東,還有泉州,便是洋洋的大海,那海外的,是什麼呢?
如果,除卻月氏這一條必通的路後,在廣袤的汴朝土地上,新開闢出這樣的經貿道路來…寶兒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再抬頭望向儀翔,發現他眼里的光更加灼亮了。
這是一個極其偉大的設想。如若能夠成功,汴朝國力不僅會更加強大,而百姓更會富庶四方。如若能成功,汴,將成為名副其實的絲綢帝國,茶葉帝國,黃金白銀遍地的強大帝國。
而這樣浩大的工程,需要多少方方面面的共同努力?
需要多少的精力付出,更會牽扯到多少國家,多少個陣營的利益重分配?
而泉州,泉州就在這條路線的最終點,如同月氏一般,卡住的是整個帝國的咽喉。若是如此,儀翔的一句早就想要換人了,只怕是心中計劃日久。
而現在,天下如此大旱的時候,泉州,泉州第一個反了,可是因為那東越王也看到了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