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事件給了肖春夏李莉他們很大打擊。清欠工作也像兩腿陷入了泥潭，進不得，拔不出。
肖春夏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他在想，每個工作隊長對農村工作都有相當豐富的經驗。特別是在搞清欠搞集資交公糧方面，他們都是慎之又慎。即使說對個別戶采取一些強制措施，那也是篩了又篩，選了又選知根知底，干部群眾都不同情的戶。有人說，鄉干部工作粗暴，那完全是胡扯八道。換位思考，這工作換換人，看誰有啥錦囊妙計靈丹妙藥。遇到這情況，你不會讓受皮肉之苦，你早就逃之夭夭了。現在有人站一旁指手畫腳，你上陣試試嗎？
肖春夏眼角流出了淚水。他同情受傷受委屈的同志們。平時是領導的，而這次卻蒙受指責漫罵誣辱之屈。那些年輕的，在家嬌生慣養，至今父母也沒罵過一句打過一下，而今卻遭到棍打磚砸受傷流血。老一不在家，我肖春夏怎麼給領導交差，給家長交待啊。他感到自己有滿腔的負疚和洗不掉的罪孽。
為什麼老百姓對這次清欠抵觸情緒這麼大？這可是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現象啊。肖春夏有些迷茫。
他粗略核算一下，全鄉五萬口人，三十九個村共欠各種款額三百五十多萬元，人均七十元，是群眾負擔太重交不起，還是不理解，還是對鄉村干部有意見？也許都有。
他歸納出這次屢屢出事的原因。
一是師出無名，上級沒有統一安排，大環境不利；二是搞清欠用于大開發，多數群眾想不通；三是大多數村的群眾對村干部賬目不清、處事不公有意見；四是要錢的機會多，服務的機會少，群眾太窮負擔太重對政府不信任。五是蘇基業在背後搗亂。
最終結論是，鄉干部成了馬前卒犧牲品。
肖春夏愈想愈覺茫然、惆悵和痛苦。他抬眼看看牆上掛的條幅︰誠樂謙進與民同苦，舉世皆醉我當獨醒。即使這樣，我都做了些什麼呢？又能做些什麼呢？
天幕已落，他想到清水河邊獨自清靜一下。
清水河邊的寧靜還沒有完全降落，稀稀啦啦歸家的農民在匆匆趕路，遠處傳來的小拖四輪的「突突」聲，像是群眾往工作隊員身上的吐液聲使人惡心和煩躁，從公路那邊傳來的120救護車「停了，停了」的急救聲，像在嘲笑這次將要停止了的清欠工作。
肖春夏煩悶地往河堤深處走去。
夜色慢慢深了，卻不見那如銀的月光。上弦月薄薄地罩著一層渾濁的淡雲，像瘓上了白內障在茫然地俯視著夜幕。肖春夏在這渾濁的河邊想尋找那如練的浪花卻終于尋覓不到。河水汩汩地流，就像女人那抽泣聲。
豬狗雞鴨鵝都歸窩了，周圍靜了，靜得只剩下蛐蛐的鳴叫。
那鳴叫也少氣無力。在少氣無力的鳴叫中仍能听出河水的抽泣——那像女人的抽泣聲。
他側耳細听，真的有女人的抽泣聲。
他急走幾步，就在前邊，在渾濁的月光中傳來的抽泣聲。
河堤下，河水邊，有一個麥個兒似的影子。
一種本能使他快步來到那影子身邊。
身影也熟、秀發也熟、花格外罩也熟，還有這抽泣聲更熟。
「是小竹？你在這？」
葉小竹抬起頭，抽泣更劇烈。
他知道，她受到了一生最大的委屈，遭遇了一生最大的恥辱。幾個婦女把她衣服前衩撕開，把那兩垛最後的堡壘也扯掉，暴露在男人面前，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他坐在她身邊說︰「你哭吧，把心里的冤屈都哭出來，你哭到啥時候我都陪你」。
肖春夏心里最清楚，她是三年前本科畢業來桑野鄉的。因為沒有熟人，拿了六千元上崗費才上班的。那時候她二十三歲，一年內就完全適應了鄉村工作。她沒有輕浮媚態，也沒有炫耀的外表，沒有依附他人的心理，更沒有利用自身優勢取悅領導歡心的意向。而是嚴謹處事，潔身自好。在去年競爭選拔鄉團委書記時她一舉奪魁。那一次，她感謝肖春夏主持了公道。在另一次機關院青年干部演講賽中，肖春夏的示範演講更使她對他崇敬有加。每辦節日專刊，肖春夏撰寫的詩文簡直使她折服了。她向他求教並和他共同探討理想、人生、修養和情操。他們的觀點往往是不謀而和，成了真正的文友和知己。
忘不了那一次，也是在這清水河邊，那是她第一次邀請他。習習的晚風伴著潺潺的流水，他們無聲地漫步著。
肖春夏終于打破沉默︰來一年了感覺如何？
她說︰工作適應了，對人沒感覺。
他問，從何談起？
她說，工作是有形的，人心是無形的。
他說，能具體點麼？
她說，那些人要麼是俗不可奈，要麼是故作清高，干工作者不得地，遛須拍馬倒吃香，領導都愛撓癢癢。
他說，我也是那種人麼？
她說，你可能例外，我正觀察呢。
她頓覺說漏了嘴，臉上起了一層紅潤。
他說，坐下談談好嗎？
她順從地同意了。他們從理想人生愛好和為人處世到現實社會，每每就有同感和共鳴，話越說越多河水如琴弦般流淌，晚霞灑滿了河灘，所有的景色都變紅了.不一會一層霧紗像一張網撒了下來，罩住了所有的紅色,整個河灘猶如進了夢境一般。
以後，他們就不知在河邊散了多少次步，交了多少次心，靈感也不時地發生著踫撞。
他很清楚，她家里不富，都是農民，她的一舉一動都是農民月兌胎而來的。
這一次她受辱，肖春夏心里比任何人都難受。今晚的邂逅也算心有靈犀一點通吧。
她哭夠了。河水也哭夠了。
她把頭歪在他懷里，像小鹿回到了草原。
一片靜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