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吃肉不行,久不吃肉也不行,那樣你會覺得勞腸刮肚的難受。讀書也是這樣。
轉眼間,已到了八月下旬,此刻的雷鳴早已是毛焦火燎的了。其實他很愛讀書,但卻又十分羨慕賈寶玉似的讀書方式,每天都有幾個漂亮小姐陪著吟詩聯句,讀得既不是那麼的辛苦,又能金榜題名。
考分他早知道了,錄取線一公布他就暗叫了一聲危險。
所幸的是考分達到了專科錄取線。好在他有自知之明。反正工作時本科比專科也多拿不了幾文錢,讀個專科學校也沒什麼不好。只要有書讀,只要能離開這個黃土高坡。
他百般地安慰自己,焦急地等待師專的錄取通知。為何錄取通知遲遲不來呢?他等不急了。想早知道結果好早作打算。于是,不辭辛勞地乘車去州師專詢問。
進了師專校園,他才知道人們為什麼都想上大學,還要上好大學的原因。
師專的校園公園似的漂亮、整潔,他就讀的石門縣一中簡直沒法比,難怪那些出考題的人,就生怕所有人都擁到這樣的地方來。
他胡思亂想著來到辦公大樓前,猶豫了一會鼓足勇氣走了進去。見幾個從樓上下來的老師都詫異地打量了他一眼,猛然想起自己的頭發又趕忙退了回來,出校門找了家理發店理發,師傅問他怎麼理,他笑笑說﹕
「剪掉黃的,留下黑的」。
師傅給他剪掉了黃的,留下了黑的,才又進了那幢決定人命運的辦公大樓。順著門牌在五樓找到了招生辦,招生辦的老師問明了他情況,叫他報了考號,在計算機里查到他僅差一分沒被錄取。他急了。
「明明到了錄取線的,還多出四分哩。」
「是這樣的同學,今年的師範類招生一下熱起來,報志願的人太多,錄取時又提了五分。你看這位,超公布的錄取線三分也沒錄取。」
招生辦的那位老師看他臉都急青了,還讓他自己進去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他進去看了,沮喪地下到四樓又返回去問﹕
「老師。自費行嗎﹖」
「今年不招自費生,去年倒招過幾個。」
這位老師把不該告訴的都告訴他了,似乎耐著了好大的性子。他只得怏怏地下樓。走出那幢辦公樓時,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憤暗罵道﹕
「他媽的。老子給你送錢來你都不要呀。」
罵著想起了劉老師的話﹕「不會做,你就進不了人家那道門檻,你進不去,人家決不跟你說再見。中國人實在是太多了,知道了吧,年輕人。」
知道了。劉老師還不知道自費人家都不要哩。他想著走著,自艾自怨地來到了車站。
第三天下午剛回到家,父親就告訴他西溝的韋蔚來找過他。他听了忙問﹕
「她都說了些什麼﹖」
「她讓我告訴你,她拿到通知書了。」父親應著關切地問。「你也拿到了﹖」
印象中讀書的事,父親還是頭一次過問。一時間,他還真不知如何回答父親,只把那顆高傲的頭垂下去搖了搖。沉默半晌,起身洗了個臉,換了身衣服朝西溝走去。
韋蔚沒在家,韋爺爺告訴他,韋蔚下地去割豬菜去了。他知道韋蔚家的地在寨子的左面,于是,出了韋家院子朝左面走去。
他一路急沖沖地走著,冷不防給岑三叔家的那條樁禿狗﹙禿尾巴狗﹚從背後「汪」的一嘴咬來,他感到腿肚子火辣辣的一疼,反身就是一腳,狗得手就退沒踢著,撩起褲子一看,只見腿肚子上給狗牙刮出了四條牙印,冒出米粒般大小的兩滴血來,褲子也給撕爛了一個洞,嚇出他一身冷汗來。他憤怒地操起一根竹竿就打。狗退著狂吠著招來了許多同伴,嚇得他慌忙敗走。狗們還不依不饒地把他趕出寨子老遠。
「他媽的,這才叫‘虎落平陽受犬欺,人倒霉時鹽生蛆’唷。」
他罵著狠狠地把竹竿甩出老遠。大叫﹕
「韋蔚﹗韋蔚﹗……」
「哎﹗哎﹗」
韋蔚應著跑著,雙手撥得包谷葉子嘩嘩響。她沖出包谷林來,喜孜孜的盯著雷鳴問﹕
「拿到了。」見他沒吭聲。又說,「我看拿到了。」
他仰望著天空,一聲長嘆,搖了搖頭。
「你別哄我。」
他的臉木了,仿佛給誰狠狠抽了兩記耳光,難以起齒得說話的聲音都是從喉嚨里咯出來的。「還差一分。」說著撲過去跪倒在地,摟著韋蔚的雙腿伏在她的懷里「嗚嗚」的哭起來。……
韋蔚全然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她勾下頭,在他的額頭上親吻著安慰說,「別傷心。再去補習一年,只要你肯用功,說不定明年還真能考上清華。別傷心啊……」她說著輕輕的拂摩著他的頭發。「別難過,千萬別難過啊……」
那只摩擦頭發的小手,感應得心里甜蜜而熨貼,他緊緊地摟著她歇了一會兒,男人的尊嚴令他感到不好意思起來。他放開了她,坐在她對面的地上。韋蔚也坐下來,兩人默默地坐了半晌,韋蔚困惑地輕聲長嘆。
「怎麼會這樣?」
雷鳴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苦笑說﹕
「別說我了。說說你,我爹又說不清楚。是貴大還是師大﹖」
「貴大新聞系。」她說著臉上沒顯出半點喜色。
「真好。……祝賀你。……我真羨慕你。」
「有什麼好羨慕的,你能替我去就好了。」
「別氣我了,我自己沒爭氣也怨不了別人。」
「我是真心的。我家的情況你還不知道﹖光學費就要三千,還有住宿費、生活費和其它雜費,這個學期最少也得帶五千塊錢去。我家就是把房子牲口都賣了,也湊不出這麼多錢呵。何況還一年接一年的,一讀就是四年,我怎麼讀得起,只有你家還有這個經濟能力。」
雷鳴替她家想想也真夠難的。關切地問﹕
「那——你打算怎麼辦﹖」
「這還不簡單,不去不就完了。」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不行。太可惜了。就不能想想別的辦法?」
「我媽都去過鄉信用社了,人家不貸給。說我家以前貸的都沒還清。今天我媽又上我舅家去了。其實,我知道沒什麼希望。……不過,我的這一生能拿到這張通知書,也沒什麼遺憾的了。」說著笑笑。「你從縣上過,就沒去我們一中﹖」
「沒去。」
「你應該順便去把補習的事辦了。」
……「別說了,我煩。」
韋蔚見他情緒不好,沒敢再說什麼。又鑽進包谷林里去,把割好的紅薯藤裝進背籮抬出來放在地埂上。雷鳴彎腰下去幫她背。她不讓。
「別把西裝弄髒了。」
雷鳴把西裝蛻下來遞給她,背起那籃豬菜就走。兩人一前一後默默地走著,走過一段。只听溝那邊有人悠悠的唱道﹕
「送郎送到花椒林,
手拉花椒說苦情。
你別像辣子紅了臉呀
你別象花椒黑了心。」
這歌唱得兩人的心更亂了。雷鳴苦苦地一笑。暗道︰我的心倒不會像花椒唷,人家的就難說了。想著又听見一個男嗓合道﹕
「送妹送到李子彎,
管它李子酸不酸。
摘個李子吃兩口呀,
酸在口里心頭甜。」
這是兩個青年在那邊坡玩俵(談戀愛)。歌聲怪抒情的。
雷鳴很煩燥,把韋蔚送到寨邊,又不想進去了。他一邊放背籮一邊說﹕
「韋蔚,我真想幫幫你。」
「你怎麼幫,這又不是扛書,我們都是伸手討的。……你能男扮女妝的替我還差不多,就怕你牛高馬大的在女生宿舍蒙不過去。」
韋蔚咕咕的笑著說。雷鳴沒心情和她開玩笑,拿過西裝,把背籮抱起放在她的背上走了。這時,只听那邊唱道﹕
「說起分離就分離,
說起分離眼淚滴。
滴在地上草不長呀,
滴在河里毒死魚。」
雷鳴給這歌唱得一陣酸楚,眼淚都險些流了出來。
回到家他就睡了,連晚飯也沒吃。母親叫他他不應,父親叫他他不理,爺爺叫他他裝沒听見。這下可把一家人都嚇壞了。
這一夜,一家老小兩代人輪換著守他,生怕他想不開,出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