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香香還沒等元旦假過完,就回到學校.家里實在沒法呆,
一個人過倒也罷了,無邊的寂寞如同無邊的沙漠,撕咬
你的心,撕咬你的靈魂,十分的害怕與恐怖.在學校,多少
還看得見人影,還知道有人在活動.
香香孤單慣了,本不該懼怕一個人過的.不知怎麼的,自從
感覺長大以後,反而膽子小了,總想找個能皈依心靈的地方,
可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心始終是空虛著,
像掛在半空的雲,上不著天,下不著地.
來到學校,電視看不著了,就一個人坐在教室里看書;書看不進,
就沉浸在一個人的狂想之中;想厭了,就趴在課桌上小憩一會兒;
睡不著,就沿著圍牆散步,順便與野花交交心:反正,她有的是事做.
有時候,也逗逗某些年輕老師的孩子,陪他們玩.
香香買了一本雜志,文摘類的,寫親情的文章很多,讀著讀著,香香
的淚就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那種感動是無法用言語敘述的.
香香一字一句地念著,一字一句地念著,仿仿佛佛,恍恍惚惚,無意
無識.像一陣輕風掠過面頰,漸行漸遠,漸遠漸行——
(58)
香香的日子又走上了正軌,準確地說,學校又上課了.香香
又可以像蝴蝶一樣在教室寢室食堂三點之間飛來飛去.
香香覺得幸福極了.
日子平靜如水,香香像是嬉戲在其中的小魚,不知不覺.風
刮起來了,雪下起來了,學生們歡呼起來了.盡管那麼小,沾
手即化,女孩子卻快樂得尖叫起來,男生跑到操場上,嘴張
得大大的,雙臂作V形展開,跟雪花接吻.整個教學樓都沸騰
起來.咿咿哇哇的叫喊聲淹沒了上課鈴聲.
香香正好坐在窗戶邊,"近水樓台先得月",不必跑到走廊
上大呼小叫,靜靜地坐在位置上,就能好好地欣賞雪花.
隔著一層厚玻璃賞雪,來得別致又閑逸.看那小雪花像
無數的小精靈,冉冉而下,衣袂飄飄,上下左右,隨意起舞,
自由快樂幸福.不由得痴了.
雪花帶來的歡喜是短暫的,雪花一飄,年終到了,期末考試
來了.誰都不敢輕視.因為在外打工一年的父母快回家過
年了,少不得要獻上自己的成績單;如果考不好,不說挨打
受罵,就那一聲聲嘆息也讓人心碎.高中生了,多少也懂事
一點了,他們確實急了,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平日里調皮
搗蛋泡網吧的學生,現在也一本正經地捧起課本,只是如同
看天書,什麼都弄不明白了.狗急跳牆,或者說英雄所見略同
吧,都想著抄了.
(59)
期末考試在大雪紛飛中結束了,香香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
準備回家了.今年年怎麼過?她不知道,或許就一個人過吧.
反正江蘇她絕不去.
她不知道這二十多天的寒假怎麼打發,看電視,做作業,似乎太
乏味了,走親戚也沒多大意思,何況她的親戚很少關心她,見面
也如陌生人一般,搭不上半句話.與自己談得來的人似乎沒有.
香香臨回家前,跑到雙水鎮書店買了幾本名著,以作寒假消遣.
還買了英語听力磁帶流行歌曲磁帶,準備多听听,以跟寂寞對
抗.父母不回來就算了,香香一個人也是能過節的.春節,不也只
有一天麼?有什麼難打發的?
當得知她一個人過年時,她的同學人人羨慕,有的甚至說要搬到
香香家去過年.他們認為一大家子在一起過年太沒意思了,互相
干預,互相約束,沒有自由,沒有快樂.不如一個人玩得痛快.要睡
就睡,要看電視就看,要上網就到鎮上來,快活得像小鳥.他們根本
不能體會親情的重要性,不能弄懂合家團圓的意義.
香香只有苦笑.香香認為可貴的東西,他們不屑一顧,棄之如敝履.
怪不得現在過年的氣氛越來越淡,除了一些老年人在堅持以外,
已經沒有多少人拿它當回事了.過年,只剩下形式,貼貼春聯門慶,放
放爆竹焰火,請請祖宗菩薩,走走親戚拉拉家長里短,歡樂與喜慶
淡然無存.孩子們的歡喜也只停留在可以自由看電視上了.
(60)
香香冒著大風雪回到家,頭一眼就看見月牙兒縮在大門縫里,
瑟瑟發抖.看見香香來了,一躍而起,搖搖尾巴,伸伸舌頭.香香
彎腰模模它,從書包拿出一包雞翅,遞到狗的嘴邊,月牙兒嗚嗚
幾聲表示感謝,就到一旁享用去了.
香香卸下沉重的背包,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伸了伸有些麻木的
胳膊,又出門解下捆在自行車上的被子,拍打積在上面的雪,拎
進屋子,重重地坐進落了一層灰的沙發,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她
倒底有些累了,連尚在雪中的自行車也懶得去推.
好半天,人才緩了過來,正要準備出門,卻發現有人來了.她一怔,
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直到來人喊了聲"香香姐",才認出是隔壁
的妞妞.方喜喜一笑,說:"妞妞,你回來啦!——
妞妞使勁點點頭,幫著香香推進車子,又找出抹布,擦起桌椅來.
手腳麻利,干活熟練老成,不像個十五歲的孩子.
香香忙一把拉住她,問道:"我爸爸對你還好吧?過年回來有沒有
扣你的錢?"
妞妞高興地說:"大伯待我很好.我學會了踩電磁縫紉機,可快啦.
臘月回家的時候,大伯扣除了食宿費和一千塊押金,說明正月讓
我還去,再歸還——"
香香咬了咬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61)
一個人的大年夜.一個人的憂傷.一個人的夢想.誰還敢對
明天有美好的憧憬呢,香香無語,香香怔怔地對著外婆的遺
像,注視著她慈祥的面容,不禁喃喃自語:
外婆,你在那邊還好嗎?
你也一個人過年嗎?
還未說完,一股寂寞和淒涼從腳底慢慢地爬上來,爬上來,
漫過膝蓋,漫過大腿,漫過小月復,漫過胸腔,漫地頸椎,全身
幾乎每一個細胞都被浸透了.
香香被世人遺忘了.甚至被自己遺忘了.似乎活著的是另
一個香香,對著外婆遺像是這一個香香.一盞孤燈下守著
電視的又瞧不進去的是這一個香香,化身雪花化身星星
化身水珠的在滿空亂飛的是另一個香香,漸漸地,自己也
不甚了然起來,似乎兩個香香合二為一,似乎兩個香香各
自分離,越飄越遠了.香香自己也望不到了.
遠遠地傳來一陣陣鞭炮聲,那是農村人在請祖宗和菩薩,
一聲比一聲強,一聲比一聲烈,空氣中充滿了火藥味.多年
的求福習俗相傳,似乎是不可變更了.去年過年時,外婆不
也是這麼做嗎?還非要香香多磕頭,說讓老祖宗保佑她考
大學.當時,香香不以為然,還暗笑外婆老封建.人死後是
沒有靈魂的,外婆不也常說人活一世草木一春嗎?有什麼
看不開的.可是現在,香香巴不得人死後還有靈魂,至少還
能陪自己說說話兒.
(62)
大年夜,香香是煨在火桶中對著電視過的.也不知自己
怎麼迷糊過去的.仿佛是被晴天霹靂一般的爆竹驚醒的.
香香嚇了一跳,條件反射一般從火桶里蹦出來,又是
叭叭地響,煙霧騰起,在火桶搭的一條舊毛毯被炸得四分
五裂.好險!香香嚇出一身冷汗,不由自主地發抖.
原來,香香睡迷糊了,把在火桶上烘的準備天亮炸的開門
炮引燃了.從此,香香事事都很小心,再也不敢大意了.
正月初一,陽光燦爛,人精神了許多.雖然仍然很冷,陽光並
沒有增加多少溫度.香香圍上一條紅圍巾,整整衣服,出門
去逛逛.當然,農村里沒啥好玩的,農民把能坐在火桶里看電
視當作最大的幸福,其它的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香香先是在
曠野里轉轉,看看過冬的白菜韭菜上殘留的積雪,偶爾的野
兔活動的痕跡.北風搖晃著瘦硬的樹梢,冷冷地在遠方咆哮.
香香來到雙水鎮上,這里是另一番景象.穿著花花綠綠的小
姑娘啃著甘蔗,像一群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爭著講話.有幾
家商店已開門營業,他們完全沖著小孩手中的壓歲錢.專賣
一些汽球啦,零食啦,會沖鋒的坦克,會唱歌的洋女圭女圭,——
香香不想買什麼,只是想感受一下過年的氣氛.畢竟,她家太冷
清了.一個人過年,不是那麼好受的.
(63)
香香這個春節過得有點窩囊,有點委屈,所以一拿起
話筒听到媽媽的聲音,就馬上掛了.她不願意听到那
種虛偽庸俗的腔調,如果是三十晚上打來的,香香可
能還會感動得哭鼻子.直到初一下午才打來,說明他們
心目中根本沒有女兒.什麼打麻將打糊涂了,忘掉了.
麻將比女兒都重要,有這樣做父母的嗎?
香香在萬般寂寞中消磨著大正月,叔叔家沒去,舅舅家
沒去,姨媽家沒去,就一個呆在二層小樓里,數著屋檐下
水滴,數著時鐘的腳步,數著自己的心跳,瘋一般地看書
寫字,把一切喧囂一切熱鬧拒之門外.也不出門跟別人
交談.有幾個同學打來電話邀請她,都被她一口回絕了.
她怕看到別人的幸福模樣,她怕看到別家的團圓而受到
刺激,她怕別人說長道短——她怕見人.她只與狗為伍.
或許是月牙兒與她同病相憐吧,從初一到初五,狗也沒有
出門,只是在她腳邊蜷伏著,打著呼,也不知真睡假睡.
正月初七,是人的生日,所有的人都有不能干活,以示
一年的順利與平安.小孩子村前村後地找歪脖子樹,
便于系繩打秋千.這差不多成了女孩子的游戲.她們
輪換著,一個在繩子上蕩,一個站在地上用力推,兩人
都汗流滿面,卻十分快樂.這些表姐妹們平時都忙著
讀書,沒工夫交往,過年為她們提供了在一起瘋的機會.
香香小時候也玩過這種游戲,當時也幸福得臉色
紅彤彤的,一天到晚都亂蹦亂跳,十分開心.那時,
爸爸媽媽都還在家里老老實實種田,還買不起許多
東西,過年連豬肉稱的都很少.往往到外婆家看節後,
外婆還偷偷地放進媽媽的包里,讓媽媽帶回.
(64)
香香在親手編織一個夢,一個桃花源式的夢.希望能生活在
一個清明的社會里,人人有活干,人人有幸福;互相關愛,互相
照顧,愛心就像陽光一樣灑遍每一個角落,愛心就像小草一樣
隨處生長.
可是現實正好相反.有愛心的人往往處于社會底層,遇到不平
的事,除了一灑同情的淚水之外,卻愛莫能助.為善者被人欺,
作惡者受人敬.無論善惡美丑真假,一到金錢面前,都甘拜下風.
香香非常痛恨這樣的現實,可也改變不了這樣的現實.香香不
知道這樣發展下去,中國會怎麼樣.反正善良不應被邪惡壓制,
任何人都有活著的權利.
或許香香過慮了,國家會有國家的辦法.香香所能做的,不過是
努力學習,將來在社會上才有發言權.香香把浮躁的心納一納,
靜靜地做著自己所懼怕的數學.她必須戰勝它,必須戰勝高考,
理想才能實現.
香香畢竟不是劫富濟貧的女俠,世界也沒有桃花源,她幻想的
一切能不能實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一生必須為此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