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了吧。空氣里都是潮濕的氣味。
六月飛雪,妝了一樹梨花白。似誰家女兒的淚,染了胭脂,紅著眼角,碎了相思。
若是在南國,這樣的天氣,定要被那些佔星師們認做是不詳之兆。
可是,在這里。一年十二個月份,卻有十個月,是要下雪的。
好冷啊……一襲薄薄的錦衾,擋不住刻骨的嚴寒。房中原是有火龍的,但卻沒人省得浪費銀炭在她這里。
她睜開眼,牡丹花帳,在頭頂輕輕搖曳。這樣的光景,讓她想起,年少時,夏荷迎風之際,她和姐姐躺在水色蟬薄,覆斗連珠的九色芙蓉帳內,輕綃綽約。
帳內有宮女扇著玲瓏芭蕉扇,帳外的伶人唱著好听的戲文。
那一身華錦的名伶,花一般的年紀,卻被太多的脂粉堆砌,看不清模樣,她清冽的聲音,像是要撕破一切的唱道︰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酸幸處淚濕衣襟。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余恨,免嬌嗔。
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卻是收余恨,免嬌嗔……
這一闕詞,多像自己。她輕輕開了口,干涸的唇瓣布滿了裂口,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
身子是熱的,是燙的,牡丹花色,在眼前無限的放大,又收緊。桌上有一只早就空了多時的茶盅,若是打翻它,定會引來老鴇的責罵,但卻能活。她探出了手臂,素淨的衫子里,一只滿是傷痕的手,瘦得,只剩下一任青骨。
若是……不打翻呢?
若是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去了呢?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久久未動。
冷清的房外,幾個下人清掃著下了一夜的積雪。
「听說昨兒個左將軍又來了,點名指姓的要了阿蘅姑娘?」
「可不是怎麼著,真是造孽啊,我看這位姑娘,遲遲早早是要被他折騰死的。」
「是啊,都說天下最毒婦人心,可誰能想到,他堂堂的一個男人,竟能想出那麼多毒辣的招數來。」
「你可小點兒聲,別讓旁人听去了。左將軍和咱們這位阿蘅姑娘,那是有著不共戴天的血仇,若不是礙著那位,只怕早就下手……」
他們的聲音,順著透風的窗欞傳了進來。她收回了手臂,將冰冷的掌捂在心口。心口上,有一塊剛剛好了,又被人掀起的血疤。左爺每隔十天便來一次,十天,剛好是一塊疤結好的時間。
若是活著,還要忍耐多久,若是活著,還要被揭下幾層皮肉。她不知道,這樣毒辣的招術,他還會如何的,如何的運用在自己身上。
她累了……是真的累了……累到連疼,都不知道了。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御花園里的雙喬牡丹,應該已經開過了吧。姚黃蘶紫趙粉豆綠,一幕一幕,似前世流轉,今生不再。
她有好久好久,沒回南國皇宮了。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十五年,她都未曾離開過的地方。她一直想回去看看,可是那人卻一直不準。
他不準,不準她離開他的身邊,不準她提起家鄉的一切,不準她在對別的男人笑,不準她做一切,他不準做的事。
她想回宮中看看那棵桲樹,是否結出了果子,看看那片睡蓮池,可有錦鯉金龜游弋。若是活著不能回去,那就等死了吧。等死了,魂魄歸故里,讓她好好的,看一看,那改了名姓的江山,是否和當初一樣,壯美秀麗。
「哎,我听說了。這位阿蘅姑娘,早年還是南國的公主呢,後來被咱們大汗捋了回來,做了幾年的妃子,不過前陣子,不知犯了什麼大錯,被送到這種腌的地方來。」
「能有什麼事啊,還不是各院的娘娘主子們爭風吃醋搶男人,不過听說這一次,還死了一位。叫什麼妃來著,反正是個挺大的官兒的千金。」
「瞧你說的,什麼搶男人,你以為宮里和咱們這兒一樣呢?那叫侍寢,懂不懂?多學著點吧。嘿,不過你說,這事兒是真的嘛?我看這位阿蘅姑娘,怎麼也不像是能殺人的主啊……」
「這你能看出來嘛?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是個大活人,我听原來在宮中做事的老劉的老婆說,那後宮,就是沒有狼煙的戰場啊,死一兩個人算什麼。對了,老劉從南邊帶了些細綢布,我看著顏色不錯,價格也公道,你要不要買些回去……」
她閉上眼,一張滿是血污的臉,出現在眼前。珠玉散地,女子溫熱的身體,像是條被漁人捕上船的海魚,已知死期,但仍不肯死心。她在地上翻滾著,掙扎。血流成河。
心里面,有隱隱的悲涼。如水的黑暗,似海潮般襲涌而上。別怕,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去陪你,到那時,冤有頭,債有主,誰也逃不掉。
不再覺得冷,呼吸慢慢歸于平靜,原來死,是這麼舒服的事情。就像是躺在他的懷抱之中,溫柔,安全,沒了牽掛。若早知如此,她就不應該堅持這麼久。
木門被人猛力踹開,風卷著雪,飄了進來。一身甲冑的男人,沖到房中,他全身浴血,將烏青的盔甲染成腥紅。
「杜蘅!你不許死!听見沒有?本王還沒有放過你!本王不許你死!」一身的傷,卻敵不過看到她瀕危時那一眼。
她被他從黑暗里喚回,用盡最後的力氣,睜開雙眼,看向那人。
「王……若有來生,你可還願意娶我……?」
誰憶當年,鮮衣怒馬,少年郎。她為了成全他,自己拋名舍姓,浪跡天涯,為了成全他,她切斷了所有的後路,做了那麼多,那麼多,只為了成全他。
只可惜,付出一切,卻轉眼成空。他將她送到這千人踩萬人踏的銷金窟,任她自生自滅。他就是這樣的人吧……忍不住想笑,原來,他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啊……
「我願意,阿蘅,我願意!」幸福啊,就像是掌心的沙,無論你握緊還是放開,終有一天是要流逝不見。沒有人需要一捧沙,他要的是天下。
想抬起手,再去感受一下屬于他的溫度,可全身上下卻沒有一絲力氣。如當日鐵鏈相加,沉重的,好像有人把這世間所有的苦難,都壓覆于她一人。
此一刻,他的心,卻像是被人千刀萬刃的撕裂,他看見,她在一點點的消失,盡量他緊緊的抱住了她,卻仍無法阻止她的離去。
「可是我……卻不想再嫁了呢……」她揚起嘴角,闔上雙眼,了無聲息。
今兮何兮,見此良人,今兮何兮,見此邂逅。良人,我欠你的,已經全部歸還。
而你欠我的,就這樣,一筆勾銷了吧。
PS︰喜劇結局,表擔心,放心入坑,給個收藏……麼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