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在崎嶇的小道上顛簸,向天雲和三個小孩被三個大師兄圍在中間,一路往西南迤邐而去。這年頭馬很金貴,牛車是幾百年來的主要交通工具。莫說漢高祖初期找不到四匹純色的馬來拉車,就是到了司馬氏的晉代,牛車也還是官員們的坐轎;再到後來,北齊神武帝高歡年輕時,和鮮卑族的老婆結婚,才從女方的嫁妝中得到匹馬。
這次陳道長和梁杉都沒來,帶隊的師兄是當時坐在陳道長左邊那位,名叫王川,還有一位趙姓和一位李姓道士。四個小道童正好兩男兩女,都是調皮的年齡。王川雖然話不多卻非常和氣,極少干預什麼,一路上氣氛倒也不沉悶。
和向天雲擠在一起的是個小胖子名叫劉威,同在潤香村,比向天雲還小半歲,也是圓圓的臉龐,非常可愛;另外兩個女童卻都滿了10歲,一個臉蛋略黑,比較羞澀,一說話就臉紅,典型的鄉下丫頭,名叫陳秀;另一個卻皮膚白皙,粉雕玉琢一般,名叫秦煙嵐,向天雲和小胖子多是盯著她看,因為她不僅好看,聲音還特別甜。
秦煙嵐很活潑,一路上,在趙李兩位師兄的鼓動下唱了好幾首曲子。向天雲對出自江淮官話的唱腔不是很懂,雲里霧里中只覺得非常好听,卻不明白意義何在。那王川大師兄偶爾笑笑,只是特別注意車速的掌控。日落前,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來到了位于灌城西郊的太極觀。
一下車,早有道士上前迎接,並趕走了牛車。向天雲跟著三位師兄往前走,四目張望,只見遠處一座大山高聳入雲,雲端以下可見部分大約三百多丈,而太極觀坐落在山麓,圍著山麓的東頭佔了不知道多少畝。向天雲在老家和父親學過60平方丈的計算,一個60平方丈即是一畝,但實際使用卻是一頭霧水。
觀前有一個大廣場,設有一個土壇,向天雲讀過書,自然知道,這是承襲古風,因為古代醮壇,原為露天,後改在殿內,並設執事和分壇等。
從雕刻著太極圖的道觀正門進去,趙李兩位師兄便各自走了。趙師兄似乎是去匯報糧食送達情況,李師兄則把兩個女童從一個偏門帶走,只有向天雲和小胖子劉威跟著王川大師兄一路直行。
兩個小道童好奇地在道觀中穿行,偷偷地觀察四周一切。道觀有三進,第一進,地面還是堅硬的土地,年深日久,已經坑坑窪窪,房間均為木式結構。到了第二進漸寬起來,地面已經鋪了青石板,廊坊柱子等都闊大起來。到了第三進,已經有人把守,進去是一間大廳,縱橫大約上千平米,地面堆滿了蒲團,附有神龕。
王川帶著向天雲和劉威從第三進的一間側門而入,里面房間有兩個老道士在談笑,看到王川帶著兩個童子而來,笑道︰「還慢一點我們就走了,快來登記吧。」原來是負責值日的簽押房一般的存在。
向天雲和劉威恭恭敬敬地在兩個老道的指點下辦完手續,各得一枚玉簡。這是一種向天雲從未見過的木料,入手溫潤,上面刻著一個數字「689」。一個老道笑道︰「等你們進了煉氣一層,貼著眉心就可以看到更多的內容,現在,跟著王師兄快走吧。」
王川道︰「走吧,到陳師叔那里拜謁一下,你們也該休息了。」于是兩個童子又跟著王川進了里面一間寬敞的大廳,一瞧,里面布置著三四張桌子,卻只有一個老道士,正是當天到村子來的陳道長。
陳道長模了模兩個小童的臉,笑著對王川道︰「來了就好,給他們安排房間,年紀太小,來得又晚,就住一間吧。」王川點頭稱是,正要帶著倆小童離開,陳道長又忽地道︰「孩子剛來,還不適應,一會你去安排他們吃頓晚飯再休息吧。」
王川連忙答應,就帶著兩人往道觀第三進的東邊而去。出門一看,一個巨大的長方形的建築出現眼前,廊廡兩邊全是一間間房子,中間天井有幾個石頭堆子,庭院間還偶爾有幾個年輕道士出入,看到王川都是客氣地打著招呼,打量了兩個小童幾眼,便自顧自走了。
王川帶著兩人一直往前,幾乎已經到了東頭的盡處,才在一間房前停下,推開虛掩的門,道︰「這就是你們的住處,收拾一下。我去弄點吃的。」
王川走了,兩個小孩頓時嘻哈起來,在房里開始搶地盤,最後在土胚床上各自佔得一頭,又打開現成的鋪蓋,再度胡鬧起來。向天雲略瘦,劉威力氣比他大,但卻沒有向天雲狡猾,兩人半斤對八兩,一番折騰,從床上打到床下,最後筋疲力盡,坐在床上喘息並交談起來。
劉威抹了一把小胖臉上的汗道︰「天雲哥,這里吃頓晚飯很勉強似的,你說這太極觀是不是很窮啊?」
向天雲甩掉了一條鼻涕龍,慢聲道︰「胖子,我看你今後怕是危險了,據說和尚道士都是過午不食的。」
劉威大駭道︰「過午不食?我爹爹媽媽都是過午不食,但我可習慣了一日三餐啊!」
向天雲沉吟道︰「好像還要持齋,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還有一些特定的時間也不能吃東西的,你這下死定咯,哈哈!」
劉威經過一番大鬧,熱得不行,月兌下衣服露出一身白肉,滿頭大汗道︰「哥,你可別嚇我,沒吃的怎麼修道?明天我得問清楚了。」
兩人正胡扯著,一會,房門打開了,一個年輕道士端了兩盤米飯和素菜進來,看了看房間內的兩個小孩,皺眉道︰「趕緊吃了,以後一天兩頓,記住了,吃完我好走人。」
向天雲微微一笑,大口猛吃起來,劉威端著盤子看到素菜,卻如遭雷擊,盯著青年道士問道︰「師兄,可以開小灶麼?」
青年道士盯著他的小胖臉,半晌道︰「一個月有三天假,你可以去外面吃個夠。不過,要麼你滿了16歲,要麼你通過了煉氣五層,要麼有師兄帶你才能出去,嘿嘿。」
也許是餓了,也許是累了,兩小童對生平最後一頓合法的晚餐異常珍視,這頓飯吃得格外香甜,最後在青年道士的再三催促下,才戀戀不舍地舌忝了舌忝飯盤,而後關上房門,隔斷了一輪圓月,倒頭便睡。
第二天早上,兩人甜睡中听得有鐘磬之聲似乎在耳邊響了數次,正嫌其擾了清夢,捂了耳朵繼續要睡,不久便听得門外的腳步聲與人聲沸騰起來。
向天雲心智早熟一些,暗道一聲「詭異」,便模了自己的衣服,邊穿便喊「胖子,快起來,好像失火了!」
劉威猛的一掀被子,「哪里?哪里?快跑!」,揉了揉眼楮,往四周一瞧,天剛蒙蒙亮,哪里有火光哦,于是咕噥一聲「雲哥,你騙我呢!」倒在床上,又準備繼續睡。
這時,向天雲便听得隔壁接連響起拍門聲,趕緊跳下床,穿起鞋子,穿完剛直起腰,外面已經傳來清晰的腳步聲,並「砰砰」地在門板上敲了起來。向天雲跑過去,打開門,門外卻是白天一路同來的趙師兄。看見向天雲穿戴整齊,趙道士略有詫異,又望了望還在床上的劉威,皺眉道︰「把他喊起來,立刻到第三進的大廳去!」便轉身走了。
此時,劉威已經徹底醒來,手忙腳亂地穿起衣服,大喊「雲哥,等我!」,向天雲跨出房門,只見旁邊的房間不斷有同齡的童子出來,紛紛往外面走,粗略一看,竟有四五十之多。
兩人幾乎是最後趕到的大廳,梁杉已經在點名了,好在地上的蒲團卻是正好還剩了兩個,顯然道觀早已計算清楚。
向天雲伸長脖子,偷偷往前排一看,大廳前邊坐了四位道士,一個是陳道長,旁邊是個更老些的道士,還有一個女道士,中間卻是坐了一個青年道士,這青年面冠如玉,絳色道袍,星眸閃亮,似是對每個童子都大感興趣,正逐一掃視全場。
梁杉點名結束,立刻恭謹地對中間那位青年行禮道︰「師叔祖,點名完畢,六十三名童子全部到齊。」
那青年點點頭,卻是轉身對身邊三人說道︰「幾位師佷辛苦了,這里面有幾個靈根不錯,看來十五年後的事情還是有些希望的。你們好生栽培,我會稟告大師兄的。」說完,站了起來,竟在幾位道士的恭送聲中獨自先走了。
這青年一離開,陳道士等三人似乎神情輕松了許多,梁杉更是抖擻了精神,往王川身前一站,朗聲道︰「都听好,下面請余觀主訓話。」
下面幾十名童子哪里知道怎麼才算坐好,都挺了挺胸膛,伸長了脖子,算是響應。只見陳道長旁邊那位老道往中間一坐,笑道︰「好,好,師叔祖對你們很滿意,今後你們就是我太極觀的正式弟子了。太極觀是逍遙派的世俗叢林道場,歷史悠久,仙家輩出……」
這余觀主心情頗好,滔滔不絕,說了半天太極觀的好話,最後才轉身對身邊兩位道︰「還請陳師弟和馬師妹主持這里,我去那邊主持早課了。」原來這里是專供這批新人的修煉場所,原先在道觀中的道士卻還在另一處靜修。
很多童子和向天雲一樣,看到陳老道往前一站,似乎覺得他就專門看著自己,剛才還昏昏欲睡的狀態立刻一變,小臉繃緊,眼楮眨巴幾下,認真听了起來。
陳道長微微一笑︰「老道陳大同,這位是你們的祝琴師叔。每隔二十年,我便出門招收一批童子,如今已是第三次了。不過,我不是你們的師傅,因為這里只傳授煉氣五層以前等基本功法。煉氣期一共九層,當你們能夠通過第一層,便能在玉簡中看到其他四層的練法。如果在16歲以前能夠通過第五層,便能進入逍遙峰,成為正式的內門弟子,可以拜師,可以學習更高級的功法。」
陳大同臉色略微一沉,「如果三年內連第一層都通不過,便會解送回家;如果在16歲前通不過第五層,可以還俗,一般會留在道觀繼續修煉,成為外門弟子;而外門弟子不管多大年齡,只要以後能夠築基,還是可以再度進入內門,繼續修仙之路。不過你們看到我就應該知道,年齡越大,今後的路便越窄,生命越短。」
老道輕輕嘆了一口氣,繼續道︰「煉氣可以長壽,築基才是修仙長生的開始,築基分初、中、高三級,以後不管是結丹還是結嬰,都只有三級,但每一級進階難度之大,匪夷所思,不過壽元卻是大增。能夠超過煉氣五層,你們便能長命百歲,能夠築基便能達到150歲,進入築基後期更能達到200歲,而如果能夠結丹可以達到400甚至500歲。到了大長老那樣的結嬰期,生命之悠長已經接近千歲。」
一干童子第一次听到這些,均是把眼楮瞪得滾圓,有些年齡大點的,已經熱血沸騰起來。陳道長打鐵趁熱,道︰「須知,雖然道不遠人,天地無親,愚夫愚婦也可自修,但人的一生卻是機緣巧合,否則《太上感應篇》便不會說‘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善惡之報,如影隨形’。因此,即使我這樣困在築基初期幾十年的老道,心中再有憤懣,卻依然感謝天地,感謝父母和師長,因為沒有他們,便沒有我。
有機會踏上修道之路是萬中無一,有機會築基、結丹、結嬰乃至完成煉氣化神,飛升靈界,又是經歷了多少次的萬中選一,因此,不管你們今後結果如何,都要心氣平和,要學會先做人,後修仙,先孝道,後仙道。在各地修仙大派中,擁有無數秘法,但流行江表的,卻是孝道秘法,詳情都記載在你們的玉簡中。」
陳大同再次停頓一下,似乎要這些年幼的孩童記住他這些話語,而後,他又道︰「你們今天剛入門,以後該怎麼在道觀生活修煉呢?過一會,梁杉大師兄會詳細為你們解說我派戒律。現在我提一個問題,你們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因為答案我自己都並非很清楚,所以不要怕。我知道你們很多人已經失去了父親或者母親,甚至雙親,那麼,如果‘我’不在了,父母還會在嗎?有答案的站起來說話。」
老道問題一出,底下先是一片沉默。這不奇怪,因為老道竟然說他自己都不清楚,肯定有難度,但接下來,出人意料地熱鬧起來。先是第一排的一個女童勇敢地站起來了,向天雲一听那聲音就知道是秦煙嵐,只听她用甜美的聲音回答道︰「我來修道,不在家了,但我父母一定還在想我的。」
向天雲看到一向刻板的王川大師兄臉上肌肉抽搐,估計這回答有點問題。接下來,幾個男童也表達了相同的意見,但陳道長卻是一直微笑,沒有表態。最後眼見氣氛有些沉悶了,向天雲前面的一個男孩站了起來,朗聲道︰「今天我不在,父母還在;如果我大道有成,太上忘情,父母就不在了。」
陳大同一愣,似乎有點意外,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孩行了一禮,應道︰「弟子宇文俠。」
陳大同點點頭,示意他坐下,笑道︰「這個問題你們記住就可以了,等你們真正明白,可能需要很久。下面由你們梁杉大師兄講解初真戒和女真九戒,這是入道門戶,是修道的起點,今後你們進了內門,還有中極三百大戒;築基以後又有天仙大戒。你們很多人可能不識字,跟著背誦就是」。
老道往蒲團上一坐,居然閉目養神起來,于是眾童子便跟著梁杉大師兄開始了第一天的正式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