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雲做了一個夢,一個長長的噩夢。他困在一塊礁石上,周圍一會是洪水,一會是火海,他又蹦又跳,就是跑不了,凍得直哆嗦,又燒得掉了層皮。
他大汗淋灕地醒來,卻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處。艱難地抬起頭,原來躺在一個土坑上,還算好,旁邊的布置還算熟悉,桌椅、蒲團、櫃子上擺放著經籍與空丹藥瓶,應該是一間修士的丹室。
問題是守在他身邊的人,卻完全不認識。那是一張粗獷的臉,五官稜角分明卻神色陰郁,雙眼里居然還有些灰色的東西,顯得無比的冷漠。向天雲一愣,難道是重瞳?
這人約莫五十左右,站起身來將近七尺,一身打滿了補丁的青色道袍,看見向天雲醒來,雙眼中閃過一絲驚喜,然後咿呀咿呀地沖他比劃著什麼,好像是示意他別動,便大步走了出去。
「啞巴?」向天雲想支撐著爬起來,覺得全身火辣辣地痛,頭也昏沉沉的,雙臂一軟,又倒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兩個人,前面一人腳步輕微,若非向天雲修煉過鴻鵠神功,幾乎感覺不出來;後面的卻穩健沉重,定是那個啞巴道士。
門被推開,向天雲抬眼一看,嚇了一跳︰「師叔祖!」竟是白袍道士王禛。
王禛點點頭,在床前坐下,凝神檢查向天雲的身體,半晌後,卻是微微一笑︰「算你命大,再有半年就可以起來了。」
向天雲吃了一驚,這才想起自己昏迷前的種種,「師叔祖,你怎麼來了?這是哪里?」
王禛道︰「這是降翠峰。你既然已經是煉氣五層,就是我的正式弟子,所以我把你帶了回來,以後就住這里了。」
向天雲心中一暖,喊「師傅」,就要爬起來行大禮。王禛卻止住了他,「本來拜師要請人來觀禮,但你重傷在身,便免了吧。這是蕭三,他會照顧你。你還有什麼問題嗎?」
向天雲連忙搖頭。
「你的元神並無大礙,比起其他人幸運多了。」王禛拿出幾瓶丹藥交給蕭三,又簡單問了些秘境的經過,便走了出去。
「蕭三?」向天雲等王禛一走,立刻試著喊了一聲。沒想到本還在門外的蕭三便旋風一般來到了他的跟前,疑惑地打量著向天雲,嘴里咿呀,手勢比劃著,似乎在問他有什麼事。
向天雲尷尬一笑︰「我是想熟悉一下你的名字。你忙,我還想睡一會,嘿嘿。」
向天雲沒想到自己還挺有分量。十日後,第一批來看他的居然是蕭長老和謝無忌,把他嚇了一大跳。這里有王禛的面子,有對王禛收徒的恭喜之意,向天雲後來知道,王禛除了早年收過一個弟子後便再沒收徒。
但蕭長老和謝無忌也問了他是否見到那道白光,那黑龍的目標在哪里等等。向天雲作恐怖狀,表示自己完全不知,是收到謝掌門神識傳音往回跑時遇上的。
這是一個要命的問題,因為向天雲醒來後便偷偷檢查了儲物袋,跟著便發現康王鼎居然鑽進了自己的左手腕,在神門穴一帶鼓起一個小肉瘤。
這東西能認主自然是望外之喜,向天雲意識到讓它呆在身體中,遠比呆在儲物袋里安全,也由得它了。只是它還是老樣子,並沒有多出什麼功能來。
第二批探客是一個月後,向天雲已經能坐起身時,余觀主、陳大同和劉威來看他。這批童子里三年多便出了一個煉氣五層的道士,這是逍遙派歷史上絕無僅有的,他們自然也臉上有光,順帶把他的竹簡收了回去。
劉威是最好的兄弟,這次在裂天秘境沖到了煉氣三層的頂峰。向天雲二話不說,又塞給了他兩瓶「補氣還精丹」。
此後,據說逍遙峰二層和三層的丹藥房也想來看向天雲,卻是被王禛的門下以養病為由攔住了。降翠峰雖然只有向天雲一個正式弟子,但王禛精通禁術和法陣,門下並不少。
兩個月後,王禛給了向天雲一個新的身份玉佩,不僅有進出降翠峰禁制的效果,還有煉氣五層和築基的功法。
王禛道︰「你這麼快就進入煉氣五層,實屬少見,不過你要明白,就算你是真的天才,築基以後大家的路就是一樣了,苦修、機遇、外力都很重要。」
向天雲很認同,啞巴吃湯圓心中有數,自己頂多也就中上之資,除了苦修的毅力,他便是善于發掘一些常人忽略的技巧,然後便是各種丹藥了。
首先是吞服闢谷丹,讓修煉時間大幅增長;然後又比別人多了幾粒聚精丹;而當別人有了聚精丹後,他不僅從葛戰那得到其他丹藥,還意外發現康王鼎的作用,煉出超過別人兩倍以上效果的丹藥,這些都是外力。
王禛又給了向天雲一枚玉簡,「你是我的弟子,不能不知曉禁制和法陣。這里是一些基本要訣,你保管好,慢慢記熟。」
向天雲自然連聲答應,不過,當王禛走出房間,他卻躺在坑上若有所思起來。老實說,他對自己的師傅多少是有一點戒心的。
當初降翠峰下,那灰袍漢被殺前後,他總覺得這王師叔祖很神秘,甚至當時如果自己不推出陳大同,他和劉威是否能活著回去,他都有所懷疑。
當然,他也覺得這種想法是自己習慣了溫故和自省,形成謹慎過度的後遺癥,畢竟王禛兌現了收他為弟子的承諾,帶他回來,還安排蕭三照顧他。
但他又想起顧曉玉的話,說這王禛風度翩翩,絕少不了女修追求,怪異的是一直沒听說他有雙修道侶。
當時向天雲覺得好笑,女修們也太無聊了,人家貌比潘安就不能做苦修了嗎?但隨著見識的增加,他也覺得顧曉玉的話有點道理。本來房中術就是道教的一個重要內容,「合氣」、「中氣真術」、「五女之法」等自漢代以來,更是盛行一時,有個叫葛洪的甚至自號「抱妻子」。
房中術固然順應了世俗王侯驕奢婬逸的心理,在道士心中卻是和養生長生聯系在一起的。因此,也才有道教創始人張道陵在民間公開傳授房中術,而那葛洪也是把房中術作為補精還腦的手段。
無論如何,在修士中流行雙修的確是常見現象,而王禛剛也才強調外力的作用,卻為何偏偏放棄這一大外力?這是令人生疑的。
向天雲胡思亂想了一通,然後「呸呸」兩聲,暗暗警告自己不可受人恩惠還反咬一口,便認真地看起功法來。
這個玉佩由王禛親手煉制,遠比原來的竹簡解說得高明。王禛指出,所謂修真,比如從煉氣五層到築基需要化氣成汽再成雲,本質上是水火相濟,靈氣凝結,完成天地精華與自身精華交匯的過程,就猶如自己當初來到人世,便是父母精血交匯而著床成卵的過程。
以後的步驟自然也非常清楚,胚胎成熟分娩成嬰兒,便是從結丹到結嬰的過程。只是結嬰修士的元嬰出生在自己體內,一直要溫養在中宮黃庭,修為大成才可以從泥丸宮出頂門,再進一步月兌離肉軀遨游虛空。
向天雲一下便明白了自己將來要走的路。同時,他又好奇地看了看禁制和法陣。禁制的使用非常廣泛,現在已經和符篆、法陣等道術交融,比如逍遙七殺陣便可以說是一種按照固定模式運行的禁制。
王禛是禁制大師,解說的非常通透,這讓向天雲看得驚心動魄起來,「居然比符篆還古老,竟是起源于語言膜拜,竟是以卦爻為基礎……」
就在向天雲養傷期間,逍遙派的高層多次秘密集會,關門商量著什麼重要的決議,不久,逍遙派正式向外傳訊︰1,百年內放棄礦脈爭奪權;2,除蕭留良長老留守廬山,管炬等人均回歸門派,……
一共有十多條,而原因則只公布了一條,逍遙派大長老宋浩然為剿滅邪魔,不幸再次受傷,故門派進入修養生息期。
此訊一出,自是一片嘩然,逍遙派在江南修仙界可謂排列前三的大派,不僅創派早,名人輩出,且恪守教義,聲譽極好,是阻擊外族的中堅。
有老一輩修士看到此訊甚至老淚橫流,他們記得宋浩然最近一次戰斗還是百年前的淝水之戰,宋浩然舍身一擊,燃燒法力對拼在幕後操控了氐、羌、柔然、高車、白蘭、烏桓等族的魔教大修士。
向天雲自是不清楚這些,他傷筋動骨不能下床,蕭三是啞巴,顧曉玉也上不了降翠峰,于是基本斷絕了消息來源。不過這正好潛心研習禁制,每天不停地指天畫地,蕭三看得莫名其妙。
向天雲的傷也好的很快,或許除了靈藥,暗藏在神門穴的康王鼎也貢獻了一些未知的作用。總之,向天雲第三個月便開始下床走動,第四個月已經完全恢復了。
向天雲走出了丹室,在降翠峰四處轉悠。他站在峰頂,極目四望,當日峰下,如今峰頭,人生豈非就是這樣起起落落?
不過向天雲少年心性,這等感觸不過轉念即逝。相反,人在受傷時對于健康的感受是最深的,因此,很多傷者在病愈之後,往往都有一個新的信念和更高的起點。
向天雲在前面大步地走,蕭三跟著他,影子一般。降翠峰位處逍遙峰西側,蒼松翠柏,古木修竹,但禁制大師的地盤,自然也隱藏了不少詭秘的禁制。
向天雲發現最巧妙的是那些山水禁制,一群猴子表面看可以在樹林里跳躍騰挪,但其實根本出不去,一條巨大的豬婆龍在池邊曬了曬太陽,最後老老實實地回水里去了。
影子忽然移到遠處,王禛不知何時來到了身後,「普通人也可以學禁制,一口箱子加一把鎖,便是一種禁制,一個籠子鎖一只鳥,也是一種禁制。」
向天雲連忙行禮,看王禛似乎有意點撥他,便問道︰「師傅,如何理解禁制發源于語言膜拜?」
王禛點點頭,「令行禁止听說過嗎?文字發明以前,語言先出現,可以增強父母子女的情感,可以與異族之間交流。一聲吼,野獸奔逃,換一聲吼,馬牛羊卻乖乖回欄,都是語言的力量。
文字以符號描摹天地,咒語以聲音震動心靈,連接神靈;符者符合,一半在你,一半在天,溝通了才符合,才有威力,否則我就算把法訣都寫給你看,你念了也是白念,因為合不上。
人生于天地之間,眼耳口鼻等都能溝通天地,天地萬物更是相互關聯,禁制就是封鎖這溝通與關聯的訣竅和手段,小則封閉家門,大則凍結江河日月;實則霞光萬道,守仙山洞府,虛則以律令約束民眾,保家政暢通。
這是大要,至于你要演化出傀儡禁制、隱匿禁制、隔絕禁制、封魔陣,還有什麼寒冰陣、烈火陣、聚靈陣,都只是應用與外化的形式罷了。」
向天雲恍然大悟,他以前也看過相關經籍,哪里有師傅當面解說這般暢達,難怪都說「不遇真師莫強求」。
王禛看其眯起雙眼,喜不自禁,分明有所領會與感悟,暗暗點頭,又道︰「上次給你的玉簡中還封印了多種禁制口訣,更有為師的一些心得,你看不到便無緣此學,看到了再來找我,我有些事情會交代你。」
王禛神色冷清,但向天雲對他的誤會卻剎那間冰消瓦解,垂首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