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長一段時間,屋子里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範醫生和紀白茹是在想什麼,我很清楚的只是,如果季旭真的是如範醫生所說的想法,實在是未免太偏執,太癲狂!
又或者,又或者他只是太累,累到不願再斗,不願再算計,只是想用這樣的方式,以最快的速度去還他的債,去贖他犯下的罪,而後求一個解月兌?我不知道,恐怕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最真實的想法到底是什麼,我們的時間只剩短短的三天。
良久後,白茹靜靜地起身,開口道,「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看來,我今天跑到這里是多此一舉了。」
「也許你還可以去看看他。」範醫生說嚅。
白茹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從一開始就不明白。」
「殷靈素和季旭有多大的仇?值得她付出生命中最寶貴的十幾年只為布一個局?這完全已經超出了女人精明算計的心態。一個繼母和她的繼子,斗到如今這個地步,這不是很奇怪嗎?」
她一問出來,範醫生就笑了,「不錯,這個問題問得很聰明。除了殷靈素,我也一直很奇怪季旭心中為什麼對季家父女有如此大的愧疚。這里一定曾發生過一件誰都不願提起的往事,令季旭悔恨,令季老爺子蒙羞,令殷靈素憤怒。我們可以假設,把這三樣歸結到一件事情當中去,那麼可供選擇的事件範圍就要縮小很多。緊」
他說到這里,停下來。目光竟然轉向我,意味深長。
我知道,他對紀白茹還是欣賞的,又或者在他心中,一直覺得季旭把我放到身邊就是個完完全全的錯誤。
他一直在找原因,而如今,他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竟然是這般看著我,這樣的目光,令我的神經高度集中在一點。我直覺上感到,接下來他要說的這件事,會是季旭從來都沒有告訴過我的,他最黑暗的過去。也是他直到如今,一直不肯放開我的最根本的原因.
這一夜的所有對話,在我以後的人生中,總是一次次地闖入我耳邊,提醒我,告訴我,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鬼神猛獸,而是人的執念。
是我們的執念,摧毀了我們自己。摧毀了我們所愛的、和愛我們的人。
而我所有的感情,也在听完範醫生講述的那段匪夷所思的故事後,徹底爆破,達到了頂點,隨後化成碎片。
第二天範醫生把警察到來的事告訴了季旭,我不知道他們在病房里說了什麼,範醫生出來時,我想進入探望,卻被他攔在門外。
「季先生說,他想讓你把Nicolas帶來見他。」範醫生對我說。
「那我呢?」我睜大眼楮,「他有沒有說要見我?」
「沒有。」範醫生冷淡地回答,而後,忽然湊近我一些,低聲道,「如果我是你,就該明白現在的處境。你看到走廊盡頭那兩個一直在向這邊瞟的人了嗎?他們是趙汝權派來監視情況的,從現在開始,任何進出過季旭病房的人,到時都免不了卷入其中。你——杜琪,杜小姐,如果放聰明一些,就該從現在開始和季旭斷絕一切關系,立刻離開S城。」
他拽住我的臂,很痛,可是我沒有叫。他讓我透過窗子去看醫院樓下的小路上三三兩兩停著的車子。那些車子看似都沒有人,一直停留在那里,可若仔細看,就能發現那黑色玻璃中偶爾反射出來的亮光。
全都是監視者。
我又驀地轉頭去看走廊盡頭那兩人,目光踫觸,他們中一個抬頭望天,一個低頭點著腳尖,勉力裝出一副不經意的樣子。
「我只想見他一面,幾分鐘也好。」我幾乎是乞求地看向範醫生,「你想想辦法,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我有。」他殘忍地勾起唇角,「可我不想讓你再見他。他再見到你,只會死得更快,更慘。」
「杜小姐,算我也求你,放過他吧。」.
我固執地不肯走,不肯動。
Nicolas進去了很久,出來時,我哭著問他季旭說了什麼,他只是走過來抱住我,替我一遍一遍地擦眼淚,他叫著我的名字,他說沒事,別哭,一切都會過去。
可我只是想見季旭。我有那麼多的問題要問他,有那麼多的話要跟他說,他不能那麼殘忍,他不能給了我希望,又這樣毫不留情地生生奪去。
可是除了Nicolas,沒人再理會我的撒潑,在我執意哭鬧的時候,範醫生只是叫來監視的那兩個人,淡淡地說,「這位杜小姐恐怕是瘋了,如果你們願意,能不能幫我把她帶到精神科去看看?」
那兩人猶豫著要上前,終是被Nicolas的瞪視給嚇得退了回去。
Nicolas環住我的肩,用力綁著我移動腳步,「走吧,杜琪。」他無奈而心痛地在旁邊規勸,「留在這里沒有意義,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的。季先生這樣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
我又何嘗不明白,可只是不甘,不甘心他到了這一刻,仍然只是把我當成一個孩子。他的那片世界,是我永遠無法到達的深海,縱然我拋棄一切,拼命努力地向里游去,他卻總是一次次用海浪將我打回。他寧願這樣獨自去承受,他寧願我像一個什麼都不知道、只懂得任性胡鬧的小女孩,只要被寵著,被騙著,我就會開心。
可是他錯了,從頭至尾,他都錯了,他太低估了我,也太高估了他自己.
之後的幾天我沒有再哭鬧,每日都是和Nicolas在醫院門外從白天坐到黑夜,等待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我很安靜,安靜到Nicolas常常會詫異地盯著我看,生怕我是真的瘋了傻了,可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在等待一次機會,一次唯一的、不會再重來的機會。
而在此之前,我不能冒著被破壞的風險,透露給任何一個人。
三日期限悄然而至,那天一大早趙汝權就帶著一批人將病房周圍圍了個水泄不通。我和Nicolas混在一些不明真相的群眾里跟著跑上來,提心吊膽地張望。里圈的警員圍得太密,讓我們根本看不清楚最中間的情況。不知是誰輕呼一聲,圍的水泄不通的人群隨之從中間劃開一條線,我和Nicolas也被前面忽然後退的人推搡著擠到牆邊,然而,卻終于是看到了他。
面容憔悴的男人坐在輪椅上,由範醫生推著,在眾人的看守兼保護下緩慢向前。
我注意到他的手腕,袖口下隱約露出一截冰冷銀光,果然是用手銬和輪椅暫時鎖在了一起。
季旭目不斜視,微微垂著眉,似乎周圍再沒什麼可以留戀的人和事。Nicolas忍不住,還是大喊了幾聲季先生,惹得周圍的警員一陣緊張,季旭卻連頭都沒有抬。
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人群移動,目光一絲都不敢偏離,生怕會錯過什麼。奈何這一路下來,除了出入電梯時有輕微的***動,其他時候都秩序井然。我和Nicolas終于從樓梯間連滾帶爬地沖下來時,押送季旭的隊伍已經到達醫院門口。
門前停著一輛警車,跟在季旭右手邊的警員將拷在輪椅上那一半手銬解開,改為銬住雙手。他扶季旭站起來,跟在趙汝權後面準備上車。然而就快貼近車門的一剎,季旭忽然抬起頭,目光直直投向長街的對面。
那里,圍觀的人群中,一個老人挺直背脊站在最前面,那樣傲然,那樣孤絕。
他的一停頓,令整個隊伍的順序有一瞬間的凌亂,後面的人還在繼續向前,不偏不倚地在季旭的背部留下一個小小的空檔。
而我突然間開始助跑,雙手抓住輪椅兩邊朝前猛沖,勁風吹起我的頭發,我閉上眼楮。
邦—— ——
耳邊涌進刺耳的尖叫聲,左臂和膝蓋一陣劇痛,手指卻緊緊抓住熟悉的西裝衣料。
我睜開眼,看到季旭驚愕的臉龐。
四周人群的混亂和***動,在我的世界里模糊漸遠。
因為輪椅的撞擊和我沖刺的速度,他整個人都被我帶著撲倒在警車後的空地上,身邊的警員為了去安撫受驚的群眾,會短暫離開一點點的時間。他們不會懷疑,已經變成這樣的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方式,這是我能見到他的最後的辦法。
我沒有時間能夠浪費,我看著他,眼淚涌出來,急促而輕輕地低喊,「告訴我,告訴我……為什麼是我?季旭,為什麼是我?」
他驚愕的神情漸漸化成悲傷,顫抖的手指伸出,覆在我的臉頰上。
他已明白,我已明白。
時光流轉,那一晚範醫生所講述的故事一幕幕漫過眼前。若不是他,恐怕我永遠也不會想到,自己兒時做過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會成為季旭一生的劫。我無意中喂給可愛狗狗的飯,卻成為因一起誤殺案而流.亡逃跑的少年的救命餐。他為此深深地記住了我的名字,我卻從來不知道生命中曾有過他的出現。
陰差陽錯,卻都是命。待到他終于有能力有機會報答的時候,卻因為季琳和沈皓安,而變成一場互相傷害的戲碼,再多麼不忍和不願,也終是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和我相愛,和我分離。
「不要害怕,不要擔心。」他動了動唇,聲音顫抖,「我的罪已贖完,我會沒有負擔地好好去過新的生活。」
「可是你欠我的呢?」我忍不住絕望地哭叫,「你欠我的,你怎麼還?」
我沒有能夠得到回答。身子被一股力量拽起,有人在我眼前大吼,也有人溫柔地將我攬在懷里,擔心地對我說話。我卻像生命已經死去的植物人,雙眼空洞地望著那抹身影被抬走,被放入,徹徹底底地消失在我的視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