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棲鳳樓里的燈光很暗,縈繞飄散在空氣里的是女人的胭脂香,卻是極其劣質粗俗的香氣,唐曼斂眉坐著,心中犯惡心,她是一個喜歡用高級口紅香水的女人,一直覺得‘女人不該委屈自己’,她強忍著鼻腔里的難受,目不轉地的看著眼前的男子。
「沈兆麟,你給我個準信,你最遲什麼時候回去?」她問他,卻又像是對著空氣說話。
男子沒回答,緊緊的盯著手中報紙,他來這里已經進一個月了,這吳鎮是封閉式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和他幾年前出國時根本就沒有什麼兩樣,落後無知、信息閉塞,不通電話,連報紙也只有本省時報,鮮有全國性的消息,即使有也全是些歌功頌德的廢話,竟沒有南邊的消息。
唐曼見兆麟沒有理會自己,再看著報紙,她站起身雙手交叉環抱在胸前,也難怪他看的仔細,這報紙是她從南邊帶來的,可是整版整版的報道著他的消息,從開始贊揚的遣詞什麼「商界驕子,初日熔金」、「青年才俊,稱霸南方」到後面幾版變得鄙夷疑惑,正如他手中正握著的這一面,標題處用碩大印刷字體寫著「亂世得意,亂世失命」。
略有幾分譏諷道,唐曼說,「大家都再猜你是不是被綁架已經撕票了,你再不回去,我們的貿易行可就要被人擠掉了。」
男子將深邃的眼楮從報紙上移開,抬起頭看她,眼前的她一身的男裝幾分狂野,沒有名媛淑女的矜持,只有千金小姐的嬌寵不拘,他約她在這見面倒不見她有什麼不樂意和拘謹,雖說現在已經是民國了,若不是生長在國外的也不會如此開明,也實在是對得起她的身份,虎父無犬女。做多了非比尋常的買賣,過多了常人听著都心驚膽戰的日子,渾身上下都是不同常人氣魄了。
嘴角一笑,他戲謔道,「我記得好像有一次上面說什麼‘名媛傾心,驕子有意’,原來是空穴來風,我來這不過一個月罷了!你就開始惦記我了!」
唐堯死死的瞪了他一眼,幾分生氣,轉過身子著朱霖說,「朱霖,你說他說的是人話嗎?虧的我奔波勞碌到這個連火車都沒有的鬼地方來。」
朱霖一臉的為難,多年的同學關系,對他們兩個的脾氣他實在是太了解了,唐曼雖是名門千金卻沒有東方閨秀的拘謹,讀書的時候就應經是人群中天生的焦點,不知道引了多少男子拜倒在她石榴裙下,舉手投足滿是女王的氣質;沈兆麟倒是盡顯了富家公子的放蕩不羈,風流倜儻、薄唇含笑,商場上已是八面玲瓏了在暗處狠毒手段更是不眨眼。只是,有些人是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他就有。
打著圓場,他道,「報紙是假的,你們的情人關系也是假的,明明知道全是假的,你們兩還什麼較真啊!」站起身來,他來回踱著步子,扭頭對著還在看報的男子說,「唐曼說的對,你究竟是打算待到什麼時候,外面可是有一堆的事等著你去辦。」
「等我解決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後,」一絲莫名的情緒一閃而過,男子眉角含笑,「唐曼,你先回去,我兩個月回去一次,我相信你會做得好的,我相信你不會砸了你爸爸的生意的。」
「我答應你,」唐曼沒有否認,她原本也不是真的想叫他回去,她有自己的打算,她也想借機證明給她父親看,她雖是女人也能干出一番事業,不必一定要依靠著男人,但是她很好奇,走到他跟前,她雙手撐著桌面半傾著身子對準他的臉,「不過,你得告訴我,你到底過來干什麼!」
沈兆麟挑了挑眉毛,不急不慢的站起身,他的身軀高大,錚錚落下正好將她完全遮住,他眯起眼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一張俊俏的臉慢慢向她靠近,落在她的赤紅的耳際,嘴角含著幾分玩味的笑,他低低的提醒說,「唐曼,男人可不喜歡太過強勢的女人。」
她再怎麼不尋常的身份,卻也只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她的倔強過分落在他眼里,在怎麼也只不過是個女子的脾氣罷了。
唐曼有一瞬間的臉紅了,被他的氣場怔住了,她仰著頭說,「不用了你喜歡,你還以為我真的要嫁給你不成,你可別忘了我們的約定,」咳嗽幾聲,她道,「人前百般恩愛,人後各自風流。」
「既然是各自風流,你就別管我在干什麼了,我只能告訴你,這件事對我非常重要,至于是什麼你就不必知道,」沈兆麟暮然冰冷了臉,一副不可抗拒的姿態對著她說,卻只是幾秒,又換上了輕松的笑意,捏捏她的臉道,「這里畢竟不是你們家的地盤。」
唐曼面色一變,突然換上厲色,低了聲音,她道,「沈兆麟,你好之為之。你也說了,這是我家的生意,我知道爸爸看重你,對你推心置月復,但是你若待得太久了,對我家不管不顧,別怪我翻臉無情。」
唐堯知道他是認真的,他每次認真的時候就會冷漠。這里畢竟不是她家的地盤,她在自己的地盤上呼風喚雨,即使殺人放火也可以泰然的走出警察廳,可是這里就不同了;爸爸還病著,那邊的生意他不惦記可是有一群人虎視眈眈的惦記著,他本就是幫著自己的,雖對外暗示兩人關系曖昧不淺,但他始終是外人。
「對了,我沒對你說,我今天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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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救過他,他就救她的父親;她請他與之假扮情侶,他就要她用家業報答。利用與被利用,真心或不真心,誰人說的準!
沈兆麟站在窗口漠然的望著她離開的背影,一個雷厲風行的女人,一個有勇用謀的女人,可惜,只是個女人。
「少明」朱霖叫他。
他沒有回頭,眼底一動,手中握著一壺酒。
她叫他沈兆麟,他叫他柳少明,是一個人,都是一個人,他是柳家留學初歸的二少爺,更是馳騁商場的驕子沈兆麟!
時逢亂世,山河早已破碎,南北並立兩府,一時統一無望。北方**無能,對外喪權賣國,對內任由軍閥混戰連連,涂炭百姓。亂世出梟雄,時勢造英雄,他柳少明不算是英雄,卻也毅然在這亂世之中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半邊天空。
「少明,我父親要我轉告你,若是有任何的需要都可以找他,他隨時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朱霖高深莫測的看了他一眼。
「還是被發現了」少明不溫不火的說著,喝了一口酒。
「是我粗心了,」朱霖低低道,幾分歉意。
「天下沒有不通風的牆,不管你的事,我的行蹤只怕早就被人監視了。」少明回頭看他,給了他一個信任的眼神,這個是和自己同生共死過的兄弟。
少明知道,朱霖是吳鎮統制的兒子,這吳鎮在漢軍的轄區之中,只是他小小的一個統制,也是沒有這麼大的口氣說這種話,自己做的買賣豈是一般人可以擔待的。
少明說,「這話怕不是你父親說的。"
朱霖一驚,"你是說……上面的意思。"
「不是自己的都想去搶,更何況是這送到嘴邊的肥肉?」少明又望著窗外,舉手很享受的喝著酒,黑色的卻眼眸融進夜里,「應該是徐輝國的授意。"
朱霖一時沒在說話,應該就是了,他的父親,他有膽無識的父親,必定是說不出這話的。在這漢軍的地盤,敢用這樣大的口氣,對雄霸南方的唐氏說出這樣話的只有漢軍督軍徐國輝!
袁世凱死後,北洋軍分裂,天下大亂,各路勢力擁兵自重,畫地為牢。
吳鎮處在本省英山縣的東南部,地屬許輝國的管轄,這許輝國是本省的督軍,兼任兩湖地區的巡閱使。與轄華東四省的冷延霆,轄東北四省的張作鄴,轄中原四省的段之璋呈並掌天下之勢,這四者皆是當今最重要的地方割據力量,世稱「中華四虎」。
這徐督軍轄區小,南面對著軍政府,西南面又受著散漫軍閥的接連滋擾,東面還有冷延霆這著大老虎,算是「中華四虎」里最弱的一只老虎了,其余三虎早已對其怨隙已久,只是他的妹妹嫁給了北平內閣總理,倒也牢牢的霸佔著這個位置,可也不得不急于拉攏政要,聯合軍商,擴充兵力。
「你回去告訴你父親,說我謝謝他的好意,我這次不過是一個人來的,為的是個人私事。」他強調的是私事,而不是商事。
「少明,你何不就讓我父親幫你,既然你已經說了是上面授意,那麼,你要柳家怎樣就會怎要。」朱霖不解的問。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任何事情都是有要付出對等代價的。」少明朗笑著,幾分醉意。
吃人家的嘴短,受人家的手軟。他現在並不是一定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麼,可能不過是試探罷,自己找上門可能正是掉進陷阱!無論是不是陷阱,柳少明也從沒想過要徐輝國幫手,他若插手,成不成事都已經欠漢軍人情,何況要是成了怎麼就知道不會反倒成了他日後牽制自己的借口。
他是要和徐國輝打交道的,但不是這樣,他要的是先發制人。
一陣清風拂過,帶著淡淡的香氣,一樹的杏花,艷態嬌姿,繁花麗色,胭脂萬點,佔盡春風。
他俯視著棲鳳樓的大門前,只見杏花樹後走出一個女子,一個面如這一樹杏花的女子,那是他魂牽夢遺的女子,那是他心底藏著的女子,他眼神醇厚,聲音搖晃著說,「有些事,我想自己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