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夜晚並不長啊,只不過是十幾年前的一個晚上。難道我們刻骨銘心的愛,可以讓堅硬的石頭也要軟去的誓言,它們的有效期如此之短?你能感受到我的心里覆蓋著厚厚冰層的感覺嗎,你能知道尖銳的利器刺進心髒的痛楚嗎,你應該知道的,我的每一個眼神都和你的心建立了最緊密的聯系,我的每一個舉動都事先和你的眼楮保持著信息暢通。你能不知道我的一絲一毫,我的內心世界嗎?
你當然知道,看到你的淚水,听到你的哭聲,我知道我的從前的溫順乖巧可愛的小妹妹又坐到我的床前,看著病中的我,她的一切怨恨,一切的一切也都隨風而去。
我掙扎要起來,我才看到她紅腫的眼圈,也沒有化妝,這是我記憶中少有的一次,我瞬間讀懂了她的心,我說︰「你知道了?」她點著頭說龐醫生告訴她了,也看到了片子。沉默了一會,我才說你該知道的我從來不騙你,從來沒有。她說我知道,可是,可是……她吞吞吐吐的,眼里有了更多的淚,我抱著她,安慰她沒事的,沒有我你也要好好的過。
「哼,說什麼笑話,她的事不需要你操心!」我驚訝的望望四周,門開了,滿臉橫肉的丈母娘出現了。幾天不見,我明顯感到她又長了一圈肉,沒走一步肚子的一圈肉就蕩漾著波紋,而眼楮也為了給更多的空間留給它們也主動縮進去,像恐龍的眼楮深深地陷進去。
她走到我跟前,卻不看我。我丈母從來不看我,她反對的力量比烙鐵頭還要大,要不是我們做成了事實,要不是招弟面對她咄咄逼人的攻勢說了句我懷上了,就算我考上了大學也沒有用,根本不會娶到招弟。就是到了出嫁的前一天,她還對她女兒說,你呀你,不後悔才怪呢!
是了,都是她的功勞,招弟才會這樣,一個天使般的女孩跟著魔鬼也會變成魔鬼的。
面對魔鬼的冷笑聲,我也不想說話,就這麼僵著。
但魔鬼怎麼會如此的寂寞,不整點風浪當然不行。我就听見她說了︰「怎麼,你以為不開口,就行了?你以為你得了什麼病的,招弟就得跟著你,服侍你,給你送終?笑話!老娘今天本來不想過問你們的事,我管我兒子的事就已經心煩了!」
我卻好笑,丈母娘看誰都煩,就是不會對她的兒子有絲毫的煩惱。整天掛在嘴邊的就是這個寶貝兒子,一天不念個我兒子幾十遍的不死人天也能變了顏色。不過我緊接著就變了顏色,那顏色一定和人死了後的一樣。
因為她又說了,但頓了一下,像是理清了思路,又像是早有準備,跟小學生背書一樣,眼楮還是不看我,話卻很有條理得流出來︰「不是我想插手,招弟臉兒薄,又有情有意,有些話說不口,就讓我這娘的當個惡人。我說呀,我可直來直去,我不打彎路說話。我今天來還是為了你們,你們離婚的事!」
什麼?我怕是听錯了話,我望向招弟,我想看見她的臉,她卻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去,不看我,仰著頭看天花板,雪白雪白的天花板,在我眼里突然骯髒的厲害。她娘也看著天花板,兩手叉腰,像要對付很難對付的角色,她更不想看到我這張很快就要在地球上消失的臉。一時間我像是個孩子,被最親愛的人甩到遙遠的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冰天雪地中,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說你也是大老爺們,你這樣不聲不響的縮頭烏龜有什麼出息,哦,對了,我說錯了,你沒有出息了,你要是真愛招弟的話,你就得替她娘兒兩想想,你腳一蹬是去了,她們怎麼辦?你是個男人,你就簽了字,放她們一條活路,積點德,下輩子……」
她的嘴皮子越動越快,後面說些什麼,我一概听不清楚。她的來意我已經明白,再听已是多余,我現在最迫切地想知道這是招弟你的意思嗎?
「你說話呀?」我沖著招弟喊。我還有最後的希望,就像我們結婚的時候,她爸爸反對,她媽媽反對,連我媽媽都覺得不適合,爸爸也說孩子算了,天下女人多得是,干嘛在一棵樹上吊死?可是只要我們的心在,一切都在,我們不是結成了婚嗎?
現在也是一樣,他們說的都不重要,就算是龐醫生的話也不重要,那片薄薄的紙能算什麼,只要你的心還在我的身上,我就有希望,不管希望多麼渺茫,我都願意做最後的努力。
我想這時那女人的眼楮也望著她女兒,等著她女兒最關鍵的一句話。也許她還在心里冷笑著,更加看不起我︰什麼東西,像條可憐蟲可憐巴巴地等著女人來救他。
我注意看著招弟,看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我看見她極緩慢的轉過身來,像電影里的慢動作,很慢的轉過來,很機械的轉過來。我看清了那張臉,還是那麼俊俏的臉,還是那次雨後我們沖進家門看到的滿是雨水的臉一樣,只是我這時能肯定那是淚水,我看見她嘴唇抖動得厲害,我卻听不見她說出一個字。我能感受到她心里的每一個聲音,那聲音也是冷的,冰冷的如同寒冰。听到她心里的聲音,我終于明白,我的多余是多麼的可怕,我是如何殘忍地阻止了招弟的幸福,我是多麼的惡毒,在生命最後時刻還要像落水的兒童一樣死死地抓住一個人,不放手,寧願兩個人一起沉入水中,也不願高抬貴手!
我終于看清了這張臉,這張心痛如焚,焦急的,難耐的一張臉,這張臉上寫滿了乞求、哀怨、痛苦和後悔,這張臉上畫滿了人世間最美麗的和最丑陋的東西,這張臉上我再也看不到故鄉的一點影子,再也看不到九華河的水四季分明的從我心頭流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