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鐘笑著擺手道︰「江兄過謙了。不過說句心里話,孟兄和江兄這一次如此順利過關還真是很有些運氣的。七年監察御史,高懷恩要不是私心作祟,這些查案的小細節,斷然瞞不過他的雙眼。兩位兄長想必也有所耳聞,高懷恩在都察院上至左右都御史大人,下至各道監察御史對他大多都是頗有贊譽的,他查案的才能也著實很有些水平。此人自視甚高,平日也總以斷案如神自詡。當年秦某在鎮撫司瞧過不少他移交過來的案卷,有些案子的審理細節連秦某都有些佩服。這次雖然兩位兄長在東八里堡人事做的完美,但他要不是心里有鬼又豈能自亂陣腳。」
孟明哲點點頭,疑惑的問道︰「賢弟說他私心作祟心里有鬼,可愚兄想來想去也想不透,這樁案子與他八竿子都打不著,他又會有什麼牽絆?」
秦鐘笑道︰「孟兄有所不知,高懷恩與盧忠宇是兒女親家。要不是突然出了這檔子事,他的獨女與盧忠宇的小兒子如今正準備著完婚呢。」
孟明哲一愣,轉而恍然笑道︰「怪不得這王八蛋瞧見我和江老弟就如同瞧見仇人一般,原來這結在這呢。」
江彬猶豫了片刻,抱拳道︰「下官心里有兩不解之事,不知秦大人可否賜教解惑?」
「江兄客氣了,有話請講。」
江彬道︰「秦大人如今雖已不在北鎮撫司當差,可畢竟還是親軍錦衣衛千戶,高懷恩不過七品福建道監察御史,此次查案獨斷專行囂張跋扈,說句不恭,下官並沒瞧出他對秦大人有多少禮敬,為何秦大人對他卻處處忍讓?」
秦鐘淡淡一笑︰「江兄這是只知其一,高懷恩七品微末小吏雖說是福建道監察御史,可在秦某眼里,與蒼蠅臭蟲沒多大分別,要不是看在他座師的面上,秦某豈能如此禮待這麼個沽名釣譽的雜碎。江兄,孟兄想不想知曉高懷恩的座師是朝中哪位大員?」
「願聞賢弟(秦大人)指點迷津。」江彬和孟明哲同時說道。
秦鐘微笑道︰「是內閣首輔劉閣老。」
「劉健?!」孟明哲不敢置信的瞪大雙眼。
秦鐘點頭︰「高懷恩官雖微末,可是劉府的大門卻能隨時都為他敞開著,劉閣老對他這位門生的看重由此可見一斑。」
秦鐘正容抱拳躬身︰「主子萬歲爺賢德寬仁,不在乎什麼內外之防。秦某的老祖宗司禮監掌印王公公與劉閣老相交甚厚。秦某就是不看劉閣老,老祖宗那里也要有個交代不是。」
江彬默默點點頭,目光閃爍沒有說話。
秦鐘笑道︰「江兄怎麼不接著問了?還請江兄明示這二不解。」
江彬望向秦鐘,低沉道︰「江某這二不解是,既然秦大人與高懷恩有這般隱情在里頭,秦大人又發現破綻之處,為何還要隱瞞不直接說出,反而暗中保全孟大人和下官?」
秦鐘微笑中透出淡淡的苦澀和自嘲︰「原因嘛,有兩個,這其一,秦某當年在鎮撫司曾弄死了宣府總兵官張俊新納的十一房小妾的哥哥。雖然並非秦某親自所為,但畢竟詔獄那時歸秦某管著。手下兩個掌刑原本就是想多敲詐些銀子,可不成想剛將刑具拿出,還沒等動刑就把那小子給嚇死了,因此與他結了過。秦某能有今日,他張俊也是沒少暗中用勁。如今宣府城破,百姓涂炭,那王八蛋是灰頭土臉狼狽逃竄,龜縮懷安。可兩位兄長卻在東八里堡彈丸之地打了個漂亮的大勝仗。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這案子能讓那王八蛋更加沒臉吃癟,秦某又憑什麼不樂得看熱鬧。
這其二嘛,俗話說,人走茶涼。自從秦某被傾軋陷害,發配淪落到守皇陵,見慣了人情淡薄。說不在意那是假的。今兒奉老祖宗命,協同高懷恩查案,雖存了出口惡氣的念頭,但真下定決心淹了此事還是被孟兄的真誠所感。」
孟明哲愣了一下,轉而開心的拍拍秦鐘的肩頭。
秦鐘笑道︰「兩位兄長報捷奏本雖有些許不實,但勝仗是實打實的。秦某又豈能因夸大了些許戰功,就助紂為虐陷害忠良。」
「好兄弟啥話都別說了,一會兒吃酒,咱們仨拜把子!」孟明哲興奮地大笑道。
「下官還有一事不解,」
「我說兄弟你咋這麼多不解,絮絮叨叨個沒完,還讓不讓我這大哥吃酒了?」孟明哲笑著嚷道。
江彬嘿嘿笑著,眼神瞧著秦鐘。秦鐘笑道︰「孟兄,還是讓江兄將疑問都說出來吧,要不然兄弟這酒也不會吃盡興了。」
江彬抱拳,有些尷尬道︰「下官生性如此,藏不住疑惑,還請秦大人見諒。」
「江兄客氣了,有什麼疑問盡管直言,小弟知無不言。」秦鐘忙還禮道。
江彬目光微眯,沉聲問道︰「既如此,下官就不客氣了。秦大人知道,東八里堡一戰不過三四日,孟大人的報捷奏本此刻想必也是剛到京不過幾個時辰而已,為何秦大人和高懷恩竟能這麼快就奉內閣司禮監之命前來調查此事?」
孟明哲也不解道︰「對對,兄弟快說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秦鐘笑道︰「其實這事說起來也沒什麼玄虛。高懷恩原本就是上京述職,在回返宣府的路上,馬上就要到居庸關時接到他的親家盧忠宇的快馬密報,就急忙派親隨火速返京呈遞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劉宇大人接報後,即刻前往內閣,恰此時宣府告急戰報也由兵部上傳到了內閣,主子萬歲爺也命老祖宗去了內閣,責成眾閣臣及六部九卿拿出應對章程來。因此盧忠宇彈劾奏本一到內閣,立時一片嘩然。听聞兵部尚書劉大夏道,蒙古小王子率數萬鐵騎叩邊宣府,形勢危如累卵之際,突在宣府後方驚現蒙古鐵騎,此事非同小可,這很有可能扼守京師的門戶已被蒙古韃子破開口子,因此無論是否有謊報軍功都應即刻查清楚。這麼著內閣責令在居庸關等候消息的高懷恩即刻查明真偽。小弟也由老祖宗親點,命小弟協同高懷恩到東八里堡查案。因此上這時間上覺著快了一些。」
孟明哲恍然道︰「怨不得听聞下面報,懷來衛、延慶右衛轄下各衛所突然都一片風聲鶴唳。老子還以為是讓我們兄弟這場仗給嚇的,原來是兵部怕韃子偷路襲擾京師。」江彬點點頭,心中的疑團解開,長舒了口氣,笑著剛要說話。
突然東八里堡東堡門方向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從殘破雜亂的土坯民居內傳出沙啞的喊聲︰「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了!」
秦鐘、孟明哲和江彬臉上的笑容全都僵住了,都猛地瞪大雙眼震驚的瞧向從民居土路飛奔而出的三十余騎身上穿著重孝的錦衣衛軍校。
秦鐘臉色大變,一個箭步沖出曬場,如月兌兔般疾奔過去。為首的錦衣衛校尉急忙勒住韁繩,淚水混合著塵土的臉全是悲戚,一雙哭紅的雙眼瞧著飛奔過來的秦鐘,抱拳,沙啞著嗓子,哽咽道︰「七爺,主子萬歲爺駕、駕崩了!」
秦鐘疾奔的身形如樁子一般硬生生停在馬前,身子劇烈的搖晃了一下,臉色已煞白如紙,直瞪瞪不敢置信的瞧著馬上的校尉。東八里堡內傳出了哭天搶地的嚎哭聲。
眼淚奪眶而出,秦鐘大聲哭喊道︰「主子!」撲通跪倒在地,一雙手如插進豆腐般沒入踐踏堅硬如鐵的土道內,身子劇烈地哆嗦著。
錦衣校尉淚眼模糊瞧向出了曬場,跪在道旁放聲悲哭,大聲喊著皇上的孟明哲和江彬,帶著哭音喊道︰「兩位大人可是保安衛官員?」
孟明哲鼻涕眼淚一大把,抬起頭,哭喊道︰「本官、本官保安衛指揮使孟明哲!」
錦衣校尉身旁一名錦衣兵士催馬過去,翻身下馬,解開背著的黃錦包裹,拿出一道黃綢面奏本,哽咽道︰「孟指揮使大人,接旨吧。」
孟明哲嚎哭著急忙伏地叩了三個頭︰「臣、臣孟明哲接旨。」雙手顫抖著接過奏本,打開瞧了一眼,猛地合上摟在胸前,撕心裂肺的嚎哭起來。
跪伏在地的護衛親兵們都被孟明哲淒厲的哭聲從驚怖呆滯中驚醒過來,忙都放聲痛哭起來。
錦衣兵士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躬身施了一禮,翻身上馬回到錦衣校尉身後。
錦衣校尉沖伏地放聲大哭的秦鐘,抱拳深施了一禮,抖動韁繩帶領著三十余騎飛奔向西堡門,嘈雜忙亂的馬蹄聲似乎能將人的心踏碎了,眨眼的功夫,數十騎已沖出了西堡門。
江彬擦去臉頰的淚水,抽泣著攙扶起哭的聲音嘶啞的孟明哲,哽咽道︰「天子龍馭上賓,天下臣民無不悲痛欲絕。卑職的心與大人一樣,都為皇上駕崩痛不欲生。但卑職還是斗膽請大人節哀,這樣哭會哭壞身子的。」
孟明哲抽泣半天,這才點點頭淚眼婆娑望向秦鐘。秦鐘已站起身來,邁步走了過來,滿是血絲的淚眼瞧著傷心欲絕不住抽泣的孟明哲,眼中露出感佩之色,抱拳深施禮,哽咽道︰「小弟能結識孟兄這樣忠義之人,實是此生最大的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