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祿瞧向朱壽︰「如今京城都在傳宮中八虎,你知曉這八虎何人嗎,就是劉瑾、馬永成、谷大用、魏彬、張永等昔日太子府的大伴。我听聞十年前這八虎都在御用監做听事,一日打掃藏寶庫房,劉瑾失手將暹羅國進貢瓖著祖母綠的象牙杯扔在了地上,將純金底座摔了下來,掌印太監急忙回稟王岳,王岳大怒,不僅劉瑾連同當時一同當差的馬永成、谷大用等七人也要一同杖斃。如今看來劉瑾八人都是有造化的,偏趕上年僅五歲的太子殿下去御用監挑新鮮玩意,也不知怎麼就動了慈悲之心,將這八人都要了去,劉瑾八人因禍得福,不僅沒死反倒都成了太子的大伴。你說說,如今風水陡轉,太子登基成了皇上,劉瑾八人得勢,這深仇能不報嗎。叔是王岳的人,那劉瑾豈能輕饒,唉,還是那句話,悔不听我當初之言……」
「回稟公子。」
「什麼事?」正在倒苦水敘述自己當初有遠見的江祿話語被打斷,勃然大怒,怒吼道。
「伙計將朱公子的茶水飯食端來了。」僕人話語有些發虛回道。
江祿有些尷尬瞧向朱壽。
朱壽道︰「就讓伙計先放在我房里吧。」
待了片刻,門外僕人回道︰「公子,伙計走了。」
朱壽笑道︰「吃飯不著急,江公子請接著說。」
江祿苦笑道︰「這說一千道一萬,一句話這次若無一筆天大的銀子,若想辦成此事,比登天還難。憑這區區萬余兩銀子,恐怕連答對劉府管家劉三請他代為引見都唯恐不夠。」
朱壽靜靜的瞧著江祿,眼神微眯了起來,沉默了片刻,沉聲道︰「江公子,朱壽是外人,但既蒙僉事大人信任,命我進京與你共圖大事,有幾句話就不得不說在前頭了。江公子你是僉事大人至親,此事事關僉事大人前程性命,你恐怕不能畏難而畏縮不前吧。要知道大人的前程若沒了,恐怕你在京里的差事也就就此結束了。」
江祿臉色微變,臉上露出尷尬之色,苦笑道︰「朱小旗你千萬莫誤會,事關我叔的前程性命,我怎能也怎敢不盡心去做,可是我剛才說的也是實情,這點銀子就想辦成這件大事,實在是太難了。」
朱壽微眯著眼瞧著江祿︰「依你的意思?」
江祿猶豫說道︰「你看你能不能再辛苦一趟,回去再讓我叔想辦法再籌集一筆銀子,這樣此事的把握就大上了許多。」
朱壽笑了︰「江公子你覺著僉事大人都到了這個地步,若有銀子還能不讓卑職帶進京嗎?」
江祿羞紅著臉,啞然不語,低頭垂目,一雙眼閃過異樣難明之色。
「無論此事如何難做,我等都要竭盡全力去做,哪怕只有一線希望,也要盡百倍千倍努力。江公子,這世上有許多事,不是銀子多就能辦成的。我朱壽信有志者事竟成。朱壽一路奔波,實在有些勞乏的緊了,想先告退,回去打個盹。也請江公子能靜下心來想想此事該如何運籌,也許今晚思索江公子就想出了可行的法子。無論多晚,朱壽隨時恭候江公子教誨。」
朱壽站起抱拳拱手,不待江祿起身再說什麼,邁步來到房門前,推門走了出去,瞧著守在門外的兩名僕人,含笑點了點頭,回到隔壁自己的房內。
兩名僕人瞧著隔壁關閉的房門,又瞧向主人開啟的房門,猶豫了一下,一名僕人上前將房門關上了。
江祿臉色有些發白,怔怔的瞧著已關上的房門,其實剛才自己說了一大堆話,表面上听著是埋怨牢騷的廢話,實則話里是有其他隱而未露的意味的。那就是此事前途暗淡渺茫,幾無成功可能,與其將這萬余兩白花花的銀子打水漂,倒不如你我……,
江祿眼前閃過朱壽微眯瞧向自己的雙眼不時露出的陰森,耳旁響起他臨走時話雖說的客氣但內里威脅意味明顯的話語,不由激靈打了個冷戰,清瘦的臉扭曲了起來,心里氣急敗壞的咆哮道,你這個又倔又蠢只知道奉命行事的蠢驢土包子,都死到臨頭了,你還執迷不悟。
眼中閃過殺機,瞧著關閉的房門,半晌,殺意慢慢消散,江祿從懷里掏出信件,抽出信箋,默默的看著,臉色慢慢變得更加蒼白了。
目光落在信尾那幾行筆意有些散亂的字跡上,爾在京數年,耗費銀兩,十事成不及一二,念及叔佷情分,不忍對爾重責,今事關吾之身家前途,爾若再不用心,盡全力助叔月兌困,叔之身家前途危矣,爾焉有前途可言,望慎之重之,切切……
江祿猛地將信箋攥成團,眼角輕顫,喃喃道︰「你的前途性命沒了,不代表佷子我這生還要如當年一樣受窮挨餓。事已至此,別怪佷兒對你不住了。」
江祿站起身,眼神又落在那兩口木箱上,眼中射出熾熱之色,這些年我也私沒了五六千兩,再加上這一萬余兩足夠我和那小蹄子去江南逍遙快活一生了。
腦中閃過一張宜嗔宜喜嬌媚的笑顏和讓他心狂跳不止願痴迷永墜沉淪的如雪綿軟嬌軀……
江祿的喘息越來越粗,快步來到桌前,拿起茶碗,仰脖喝下,喘了口大氣,眼中的殺機再次浮現,心里冷哼道,本公子只想求財,不想殺人,明日再做次努力,你若還是這般執迷不悟冥頑不靈,那就休怪我心狠手辣。嘴角慢慢露出陰冷得意地笑意……
朱壽狼吞虎咽吃了晚飯,又喝了兩碗黃山毛峰,這才心滿意足的掀起蚊帳,和衣躺在松軟的紅木大床上,閉著雙眼,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的冷笑。
這趟差事倒是有趣得很,江彬恐怕做夢都沒想到,他的這個佷子竟然見他勢窮,想要黑了他保命的銀子。看起來我還要先幫你處理家事保住銀子,才能再去想辦法保你的命。
朱壽打了個哈欠,翻身睡著了……
四更,紫禁城奉天門大坪上分左右分品階跪著身著朝服的內閣六部九卿以及在京六品以上官員。
在丹樨下放著一張紅木條案,條案上擺放著厚厚的奏本。條案後則垂手恭立著頭戴黑翼竹骨剛義帽,身穿大紅胸前或蟒或飛魚補子曳衫,腳蹬紅面黑底軟靴的王岳等司禮監掌印和秉筆太監們。
農歷八月十五,民間有諺,八月十五雲遮月。
可今年連下兩月細雨,瞧著穹頂夜幕之上無雲,斜掛西天越發臨近大圓滿的圓月,跪著的文武百官心里都清楚今晚的中秋賞月不會讓他們失望了。
奉天門漢白玉雕盤龍吐日的丹樨上擺放著一張紫檀木書案,兩名頭戴烏紗曲腳帽,身穿青色葵花胸背團領衫,手提著華美宮燈的奉御分列書案左右。
書案上左側擺放著一個瓖滿紅綠細碎寶石的純金香爐,提神醒腦的暹羅國息香從爐蓋上的小孔裊裊升起。隨如絲夜風緩緩飄散,消失在月華銀輝灑落的夜幕內。
書案正中擺放著一只黃底粉彩萬壽無疆茶碗。
書案後放著一把兩邊把手鏤刻龍頭的圈椅,大明天下九州萬方之地的主宰,即位剛數月的正德皇帝因未正式舉行登基大典,因此並未穿冕服,而是頭戴折角向上烏紗覆之的翼善冠,身穿兩肩及胸背各繡金線盤龍正黃盤領窄袖常服,面帶微笑端坐在圈椅上。
在奉天門兩側紅牆分列著身穿大紅麒麟過肩飛魚補子錦袍,手握繡春刀刀柄,面無表情,雙目微垂,微開闔間冷厲肅殺之氣四溢的錦衣衛當值御前將軍。
丹樨下依品階位列文武百官之首,須發皓白,年約七旬開外,頭戴七梁冠,身穿緋紅仙鶴補子,佩雲鳳四色花錦結青絲網印綬,腰橫墨玉帶朝服的內閣首輔大臣劉健出列跪伏正在奏事︰「……臣蒙先帝不棄,屢屢恩賞拔擢忝位內閣首輔,先帝中道亡故,臨危顧命,臣痛心刻骨,唯誓以死報,以謝先帝和陛下知遇之恩……」
正德手里拿著劉健奏對的奏本,微笑打斷劉健的奏對︰「閣老位侍兩朝,勞苦功高,這般大的年紀,夙夜奏對,實在是太難為你了,從今兒起,劉閣老奏事,賜座。」
奉天門內劉瑾端著繡龍墩一溜小跑而出,飛快下了丹樨,來到劉健身旁,放下繡龍墩,妖媚俊俏如女子的白淨臉上堆滿笑意,躬身攙扶劉健︰「劉閣老,您這可是咱大明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恩遇,主子的這一番恩賞,您老可萬不要辜負了。」
劉健微掙官袖,月兌開劉瑾的攙扶,伏地大聲道︰「陛下隆恩,臣唯有鞠躬盡瘁以報陛下。」說完顫抖著身子自行站了起來,坐在繡龍墩上,從始自終沒瞧劉瑾一眼。
劉瑾俏臉微紅,抿嘴笑了一下,轉身,心里冷哼道,老家伙底氣還挺足嘛。微躬身一溜小跑又上了丹樨。
從御書案旁經過,正德抬眼瞧了一眼劉瑾余紅未消的臉,嘴角微動了下,又低頭瞧著奏本,看著奏本上挑不出一絲毛病的台閣體蠅頭小楷,眼角微顫,大拇指修剪齊整的指甲深深的按進了奏本箋紙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