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完畢。
沉默了片刻,李榮臉露焦急,剛要再開口,王岳目光投過來,淡淡的瞧了他一眼,李榮心里一驚,神情有些尷尬畏懼的閉住了嘴。
頭戴漢陽巾,相貌清 ,留著花白稀疏胡須,身穿青標布直裰的戶部尚書韓文站起身來,聲如洪鐘道︰「打蛇不死,必會反遭其害。此八人,尤以劉瑾最是奸狡陰毒,若我等遵從聖意,此次放過了他們,老夫敢用項上頭顱作保,以劉瑾諂媚蠱惑君王之能,待形勢稍有和緩,必會東山再起,到那時就真的國事不可為,社稷危已了。」
說至情動,這位在孝宗朝頗有風骨,敢言直諫,朝野贊頌的戶部能臣臉色漲紅,眼露堅毅,抱拳沉聲道︰「劉閣老,咱們絕不能做那種除惡不盡,一而鼓,再而竭,三而衰的事,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為大明的黎庶蒼生,咱們也要頂住壓力,一鼓作氣鏟除這些禍國奸佞。」
同樣身著便服的禮部尚書許進捻須緩緩搖搖頭︰「我倒是覺著彈劾劉瑾八虎之事,陛下能如此附從公議,確如陳公公、李公公所言,實在是大不易了。我等雖為公,但群起發難于廟堂,確實有失為臣子之道。皇上畢竟年輕血氣方剛,能約束心性,自遠小人,實在已是難能可貴,凡事不要過分,適可而止才是互利之局,若不依不饒窮追猛打就過激了,這過激就恐將有變。真若激怒了天子,事就真不可為了。」
陳寬和李榮都贊同的點點頭。
韓文眼露郁怒瞧著許進,多年摯友,實在不好開口譏諷,郁怒難耐之下望向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岳,冷笑道︰「王公公也是持此意了?」
霎時間劉謝李三位閣臣不滿的眼神全都射了過來,在座的其他大臣臉色也是微變。
劉健輕咳了一聲,透著明顯不滿的沉聲道︰「貫道你昏了頭不成,怎麼沖王公公發起火來了。」
王岳笑著擺手道︰「閣老不必如此,相知多年,咱家素知韓貫道剛直,性如烈火嫉惡如仇,又最是沒有心機心直口快之人,他心憂國事說咱家幾句,咱家要是記在心里,那還真就辜負了他這麼多年對咱家另眼抬愛了。」
韓文臉色立時又漲得通紅,既羞臊又郁悶的垂下頭。
王岳又笑了一下,沖劉謝李及寬廳內在座大臣抱拳道︰「話既然說到這,那咱家也說幾句心里話。我王岳雖也是個閹、人……」
劉健臉色一變,忙開口道︰「王公公你這……」
王岳躬身笑道︰「劉閣老請讓咱家把話說完。我這人雖殘缺了,可這顆忠于我大明列祖列宗,忠于先帝,忠于主子萬歲爺的心卻是完整滾燙的。在座諸位閣老諸位國之重臣們,你們都是兩朝老臣了,我王岳是何等樣人,想必不需我厚著臉皮在這自夸吧。」
「王公公言重了。」包括劉健、謝遷、李東陽在內,寬廳內所有的官員都躬身還禮。
王岳臉上露出激動自豪之色,笑意緩緩消失了︰「咱家服侍了先帝十余年,先帝對老奴恩寵有加,老奴受恩深重,如今咱家又服侍主子萬歲爺,主子少年心性,正是貪玩好動的時候,最是抵御不了那些新鮮的玩意。劉瑾等人投主子所好,整日鼓弄奇技、婬、巧,迷惑聖心,讓主子沉迷于邪術、、游獵、弓馬騎射,而荒怠朝政……」
王岳雙目瞪起射出兩道陰冷的寒光,額頭上深深的抬頭紋更如書頁密疊,透顯著忠厚的臉露出憤怒,聲調猛地拔高︰「……若不加以阻止,要不了多久,我大明根基就會動搖,我大明列祖列宗百戰而得的江山就有崩摧之危。咱家不是在危言聳听,更與劉瑾八人無私怨,有的只是正邪不兩立。韓尚書說的是,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為了主子萬歲爺,咱們一定要除惡務盡,絕不能心慈手軟,否則後患無窮啊!」
劉健猛地一拍紅木桌面,沉聲道︰「王公公所言甚是,劉瑾等奸佞禍國媚君,先帝及大明的列祖列宗地下有知,也會雷霆震怒,此等禍亂社稷江山的大罪,非陛下所能赦免的,當日先帝臨危,執吾三人手,言辭哀哀,涕淚托以大事。此情此景,歷歷在目,今先帝尸骨未寒,陵土未干,劉瑾等奸佞就敢將國事社稷敗壞不堪到如此境地,若不盡數鏟除,而留禍患與皇上,危我大明江山社稷,老臣死後有何面目去見先帝于地下。」
內閣次輔謝遷奮然站起,大聲道︰「為謝先帝知遇重恩,為江山社稷,為天下黎庶蒼生,奸佞逆賊決不可留。皇上的旨意,臣等不受!」
「兩位閣老說的對,皇上的旨意,臣等不受。」在座的六部九卿堂官、侍郎以及御史言官們都站起身來,群情激動地說道。
內閣另一位閣臣李東陽雖也站起身來,卻並沒隨聲附和,一雙黑瞋明亮的雙眸依次掃過神情激動悲憤的劉謝兩位首輔、次輔以及在座的諸位大臣,眼眸深處閃過深深地擔憂之色。
悄悄躲到寬廳角落豎耳偷听的朱壽臉都驚白了,腦子如遭雷擊,內閣首輔劉健發動閣臣、朝臣彈劾劉瑾等八虎,自己雖從沒想過會親身經歷,身臨其境也只是吃驚而已。
讓他震驚的是,史書不是記載群臣群起彈劾劉瑾等內宦是在正德元年冬十月嗎,這怎麼竟然提前了一年有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好半天朱壽才從震驚中醒過神來,微抬眼悄悄掃視著在座官員以及那三名看起來似乎有些眼熟的太監,心里暗自琢磨自我寬解,不要胡思亂想,彈劾劉瑾不是一蹴而就,自己親眼所見的這次只是其中的一次而已。
劉健站起身,抱拳拱手道︰「王公公,請上復皇上,我等彈劾劉瑾等內宦奸佞是因他們得罪的是我大明的列祖列宗,事關祖宗江山安危,非陛下所能赦免。除惡務盡,我等今晚再寫奏本,明日早朝必要一舉鏟除這伙禍國奸佞。」
王岳急忙還禮,激動道︰「咱家這就回宮回復主子,咱家這里先預祝閣老和諸位大明的忠臣們明日鋤奸成功。」
王岳拒絕劉健等人相送,與陳寬李榮出了寬廳,朱壽垂首跟隨長隨奉御們緊隨其後。王岳三人進入輿轎,由那名劉府管家引著出了小院。
行在後面的朱壽偷偷回頭瞧了一眼寬廳門口執禮相送的一眾執掌大明朝權力中樞的閣臣重臣們,心里突然一陣狂跳,急忙扭回頭,跟隨著出了小院。
出了劉府府門,一行人轎向胡同口行去,經過胡同口那株若虯龍枝干扭曲的古槐時,隱在燭光輝映中的那名奉御突然伸手握住朱壽手里提溜的宮燈,朱壽一愣,那名奉御細若蚊蚋道︰「在此等候。」
朱壽松開了手,奉御提著宮燈跟隨輿轎沿街向左的來路行去,身影漸漸淹沒進層層夜幕內,只有那盞盞燭光在夜幕內跳躍逐漸遠去。
朱壽正欲收回目光之際,身後傳來輕微的腳步聲,猛地扭頭,將快到近前的劉瑾嚇了一跳,失聲輕笑道︰「朱小旗官好靈的耳朵,反倒將咱,我嚇了一跳。」
朱壽忙抱拳道︰「劉管家你怎麼會在這?」
劉瑾微微一愣,猛地想起在東廠時張銳管自己叫劉管家,忙笑道︰「我奉我家小主人之命在此等候朱小旗官,朱小旗官都听得仔細吧?」
朱壽瞧著劉瑾手里拿著的自己的那身錦袍,點點頭︰「應該能記得八九成。」
劉瑾興奮道︰「那就請朱小旗官這就說說。」
朱壽一愣︰「現在?」
「咱家小主人說了,時間緊迫,就不勞動朱小旗官再跑一趟,讓我听了,回去稟告就是。」
「只是人太多,我只記得話,卻不知說話之人是誰。」「無妨,你只管重復他們說的話就成。」
朱壽點點頭,在腦子里整理了片刻,將在劉府內听聞到的話復述了十之八九。
月色銀輝下,劉瑾一直平靜的听著,看不出喜怒,但朱壽依然敏銳的瞧到劉瑾的眼角一直在輕微顫動著。
听完朱壽的話,劉瑾抱拳笑道︰「朱小旗官好記憶,佩服,我這就回去稟告我家小主人。」
不待朱壽回話,劉瑾抬手打了個響指,街道右側不遠處響起清脆的馬蹄聲和車輪碾壓聲,一輛馬車奔了過來,車夫剛下車,劉瑾就迫不及待跳上車,挑簾進入車內,急迫的嚷道︰「快,快走。」
車夫正欲抖動韁繩,朱壽醒過神來,急忙低聲喊道︰「劉管家,我的衣衫。」
車簾掀起,劉瑾滿臉歉意將錦袍遞出,朱壽伸手接過,車夫抖動韁繩,馬車奔行起來。
朱壽瞧著消失在夜幕內的馬車,耳旁听著漸漸遠去的馬蹄聲和車輪碾壓聲,臉上露出苦笑,我怎麼辦?這算他娘的怎麼回事?
半晌,嘆了口氣,無奈的搖頭,只能自己走回去了,只是這人生地不熟的,該往哪邊走?苦著臉看著漆黑空蕩的街道,不管了,先順著來時的路往回走,遇到打更的更夫再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