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當時火急火燎趕到這成年雌夔葬身處,便是這頭青城異獸奄奄一息的淒慘場景,它加上尾巴長達兩丈,重量估計最少都有五百斤,這頭在山林中無敵的龐然大物的身軀竟是滿身傷痕,地上皆是折斷的鱗甲,六足被利器削去了兩足,可以得知先前一場大戰何等慘烈。徐鳳年只見它身受致命重創,卻並不瞑目,一時不解。
楊青風是馭獸的行家,不顧規矩地沖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雙手撫模在異獸月復部,徐鳳年這才注意到這頭將死虎夔的月復部鼓動,楊青風一臉震驚解釋說月復中有幼獸即將誕生,破月復以後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鳳年二話不說便將短刀春雷交給楊青風,以春雷刀鋒竭力滑開堅硬如鐵的巨獸肚皮,那頭只剩幾息生命的雌夔卻仍然艱辛扭頭,望向月復部,似乎想要親眼看到幼兒出世才肯合眼,楊青風從鮮血窟窿里接連撈出兩頭小獸,一雌一雄,先雌後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鳳年蹲在地上接過兩只小巧玲瓏的猩紅幼崽,挪了挪,抱到異獸眼前,似乎要讓它親眼見到幼兒活著,那頭氣息漸弱的成年母夔終于緩緩閉眼。
一頭汗水的楊青風雙手沾著母夔鮮血,無比興奮道︰「它們睜眼初見是誰,幼獸便會認誰做父母,機會稍縱即逝,殿下切莫馬虎。何時睜眼,小的也不敢斷言。懇請殿下等到它們初次張目再松手,這等千載難逢的天道機遇,實在是萬金難買!小的若沒有猜錯,異獸名虎夔,一般都是居于地底黃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與母虎交-媾而生,史載虎夔雖有雄雌,卻往往無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龍,入山則稱王稱霸,獨活五百年便死。這頭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對虎夔幼崽開始掙扎扭打,帶出母月復的一身鱗甲劃傷了徐鳳年雙手,楊青風神情緊張,提醒這是幼崽張目睜眼的征兆,可重要關頭,徐鳳年卻捧著一對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將姐弟幼崽的腦袋對向母夔,幼小崽兒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滯,徐鳳年雙手傷口亂如麻,不可避免地涂抹在它們身上,姐弟幼崽轉身抬頭,痴痴望著徐鳳年,約莫是那頭母夔違逆了天命,遭了天譴,己身斃命不說,兩頭幼崽也並趙玉台所說帶有一根夔角,徐鳳年與它們對視,輕聲笑道︰「小家伙們,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們娘親,可別忘了。至于我,不是你們的爹,千真萬確,不騙你們!」
手中赤霞大劍駐地的呂錢塘听著世子殿下一本正經的言語,忍住笑意。這位世子殿下,總是城府陰沉,可的確有些時候還是讓人討厭不起來。
楊青風則十分懊惱,幼年異獸睜眼初見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這等讓異獸順從的罕見天命只比各個王朝太祖皇袍加身只差一線,世子殿下怎麼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過當心如刀絞的楊青風看到幼崽伸舌頭舌忝了舌忝徐鳳年掌心鮮血,然後兩顆小腦袋心有靈犀般齊齊依偎摩挲著世子殿下的手臂,楊青風這才如釋重負,心情略微好受一點。徐鳳年站起身給它們取名一個菩薩一個金剛,便是舒羞和寧峨眉湊巧撞見的一幕。
徐鳳年手中幼崽開始扭動身軀,心情愜意的楊青風笑道︰「虎夔幼崽比馬駒要強壯無數,這會兒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們尋一處水源,清洗一陣,古書上說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靈,方才殿下躍過那條小溪,便不錯。水淺,不至于讓它們潛水溜走,若是換成江河或者深潭,有些棘手。」
徐鳳年點了點頭,說道︰「呂錢塘,你和寧將軍一起埋葬了這頭母夔。」
楊青風震驚道︰「殿下,虎夔鱗甲如果做成了甲冑,刀槍不入水火不侵,比之那符將紅甲半點不差!」
徐鳳年眯眼斜瞥了一下忠心耿耿的楊青風,沒有說話。楊青風噤若寒蟬,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徐鳳年捧著它們掠至溪畔,將它們放入溪水,兩頭幼崽沒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游玩嬉戲,撲騰出水花無數,離溪畔稍遠了,那只體型稍小的姐姐金剛似乎瞧不見徐鳳年,張嘴咬了一下弟弟,兩頭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劃動,朝坐在岸邊的徐鳳年沖過去,最後它們更是幾乎踏波而行,躍入世子殿下懷中,蠻勁可怕,徐鳳年差點後仰倒地,胸口一陣酸痛,也不在乎,不顧這對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模了模與他關系親昵的兩個淘氣家伙,徐鳳年笑臉燦爛。
大戟寧峨眉不明就里,只覺得那對幼獸長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聲詢問身邊楊青風︰「姓楊的,這對幼崽叫什麼?」
楊青風無動于衷,跟木頭一般杵在那里。
舒羞嫵媚撇嘴道︰「小氣。」
楊青風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戲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為何白白浪費了全身上下里外都是寶貝的母夔尸體。
舒羞下意識呢喃道︰「這個世子殿下,總覺得他對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對我們幾個,甚至不如他的坐騎。」
听進耳朵的楊青風冷笑道︰「那只是對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世子殿下對自己喊舒大娘,還有破舊道觀和青羊宮里世子殿下口口聲聲要送出去,惱火得要殺人,只是心中激憤悶懣,臉上卻嬌媚如花,笑里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誰剛才被世子殿下一個眼神便嚇得三腿發軟。」
楊青風雙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
舒羞譏笑道︰「楊青風,你有本事動手,姐姐保證不還手,任你宰割。」
楊青風有怒氣,卻不動手,只是語調平淡道︰「姐姐?難怪世子殿下要稱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這個歲數了,楊青風可沒興趣宰割,想必是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氣時總是能夠讓人不看怒容,而是去先見到胸脯微顫的風景。
幼夔已能踉蹌行走,雖圍繞著徐鳳年奔跑過快時會跌倒,但哪怕摔得塵土飛揚,依然安然無恙,搖晃著起身照舊活潑好動。徐鳳年看到寧峨眉和呂錢塘走來,便站起身,帶著跟在他後頭玩耍打鬧的姐弟幼夔走回車隊,坐在青鳥身邊的姜泥看到這對活蹦亂跳的小家伙,愣了愣,老劍神听聞幼夔喧鬧聲音,掀起簾子,看了一眼,訝異道︰「靈氣之盛,可以並肩當年齊玄幀座下听他講經說法十幾年的黑虎了。」
徐鳳年提著幼夔脖子鑽入車廂,沒有看到魚幼薇,想必是不想看到自己,便跑去姜泥李老頭那邊生悶氣了,也好,徐鳳年摘下繡冬春雷雙刀,盤膝坐下,兩頭幼夔用小腦袋拱他的小腿,徐鳳年拍了兩下,等它們納悶著抬頭,徐鳳年分別指了指兩個小家伙,笑道︰「你叫菩薩,是姐姐。你叫金剛,是弟弟。再說明一下,我叫徐鳳年,不是你們爹。好了,我要修習大黃庭,你們別搗亂,否則把你們吊起來打。」
說來奇怪,本來不停鬧騰的幼夔在徐鳳年坐定修行後,便安靜下來,蜷縮在徐鳳年腳下,紋絲不動,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動彈一下,便被體型其實輸給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還嘴。
修習忌諱分心,可不知為何,徐鳳年想著這對姐弟幼夔以至于嘴角翹起,並無可以專心一致吐納,體內氣機流轉卻是比之往常還要流暢。
徐鳳年沒來由想起當初在山上瀑布後騎牛的一番話,「太上忘情,非是無情,忘情是寂靜不動情,好似遺忘,若是記起,便是至情。正所謂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而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鳳年睜開眼楮,笑罵道︰「什麼玄空大道,總喜歡說得模稜兩可莫名其妙,騎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當上龍虎,這個要是太難為你了,那就給我滾去江南!」
徐鳳年收斂了笑意,喃喃自語道︰「見一個女人,比成為那肩扛兩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難嗎?」
兩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龍虎大興,武當山幾乎香火凋敝殆盡,大半道士逃下山。三百年前,武當反過來力壓龍虎,龍虎低頭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龍虎,武當一代不如一代,連王重樓在內的歷任掌教都不曾一次進京面聖。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認為玄武當興五百年。
這場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爭,是騎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個啥東西的天道勝出,還是那個號稱龍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進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為並肩齊玄幀的齊姓小天師?
徐鳳年實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較斗贏了四大天師壓頂代代英才輩出的龍虎山,難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鳳年低頭苦澀道︰「你這可知不可說的道,我這輩子算是不會知道了。你不說,你不做,我大姐怎麼知道?光躲在武當山上騎牛,知道你大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