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素兄,這是不成的。難道就任由小人作祟,害了你的性命?」
袁崇煥輕輕搖頭,站起身來,沉聲道︰「皇上對我信任有加,一即位便立刻將我起復,委我經略遼東,不設巡撫掣肘,賜我尚方劍以事權一統,又命各部支應糧草兵仗,兩年來我以遼人守遼土,雖無法收復失地,到底後金亦無法前進一步,有功無過,縱是有謠言,皇上也必不會相信。至于不讓我們進城,這也是朝廷防閑之舉,不必過多疑慮。」
見祖大壽還要陳說,忙向他微微一揖,道︰「復宇兄好謝,我多謝了。只是在此國家危急之時,說這些有害無益,咱們還是一心想著怎麼擊退後金的好。」
他固執已見,又以大義相勸,祖大壽知道無法,只道︰「來日皇上如果召見,還是小心些好。」,說罷嘆氣而去。
他一個武將總兵,尚且覺察此番事情不對,袁崇煥以文人督師,卻又怎地不會想到。只是他一慣堅毅自信,對皇帝又忠心不二,料想就是有些小小誤會,只要見了皇帝便可陳說清楚,又有何妨?
他卻不知,白天大戰之後,皇太極已將前日俘獲兩名監軍太監故意放回,讓他們听到袁崇煥與後金勾結,共謀天下的話語,又故意一時疏忽,放松看守,兩名太監知道什麼,因見敵人有了漏洞,屁滾尿流逃出,由廣渠門外繞過袁崇煥的兵營而入,入城後便進了皇宮,向崇禎稟報了在後金營中听到的消息,崇禎原本便對袁崇煥擅殺大將起了疑心,再加上關寧兵神速而來,又不听命令,一意要來京師,他已听到了東廠番子打听來的消息,滿城百姓都道袁崇煥謀反,縱然現在城外尚有十萬八旗圖謀京師,但考慮到各地勤王兵馬已匯聚了數十萬,北京堅城內尚有三大營近二十萬兵,八旗兵攻城殊非易事,按捺不住心中憤怒的崇禎皇帝,下定決心,就在此時解決袁崇煥這個心月復大患。
「來人!」
皇帝此時尚且不到二十,不好,不喜美食,每日召對臣工,批閱奏折,即位兩年多,身上已有了一般人難以接近的帝王威嚴。當他下詔︰「非盛暑祁寒,日御文華殿與輔臣議政」時,天下士人在經歷過萬歷及天啟兩位荒唐帝王後,仿佛都見到了中興大明的希望。
逼退黃立極等閹黨內閣後,他親選了錢龍錫、溫體仁、錢謙益等大臣入閣,並推心置月復言道︰「朕御極之初,嘉與士大夫臻平康之理。」,再輔以其召還各地中官,專任士大夫的行動,更使人相信他是一位英明之主。
可惜這些好的勢頭卻沒有能夠持續下去,一來皇帝確實年青,雖然一意勵精圖治,于政治上卻只是一個新丁,大學士劉鴻訓公然宣稱︰「皇帝畢竟是沖主。」,又擅改他的聖旨,再有溫體仁與錢謙益之爭,朝中文官分做兩派,爭斗不止。二來明朝後期,士大夫之腐敗無能亦到了令統治者不能容忍的地步,是以崇禎初年罷中官後,迷惘的皇帝很快又對文官集官失去了信任,他的性格又急躁好殺,剛愎自用,一旦有了決定便很少改變主意,後世謚為毅宗,他的性格便是其因。
他一聲召喚,乾清宮大太監王承恩應聲而到,恭聲問道︰「皇上有何吩咐?」
「傳旨,召薊遼督師袁崇煥入宮奏對!」
王承恩嚇了一跳,回道︰「皇上,此時已是二更,宮中早就下了錢糧,若是要外
出傳旨,多有不便。」
下錢糧是宮中隱語,意思就是宮門已然上鎖,明清之際,凡到了一定時刻,各宮的宮門皆然上鎖,由衛士把守,除非有特旨開門,任何人不得進出。
崇禎听他說已下錢兩,方才想起此時已然是深夜,卻是自已忘記了時間。只是心中憤恨難平,忍不住走向殿門前,緩步而行,踱了幾步,方重重一點頭,向王承恩道︰「明日一早宮門一開,便立刻去廣渠門外傳旨,令袁崇煥立時入城來見朕!」
「是,皇上。」
王承恩恭聲答了,又一時口快,問道︰「皇上打算在哪里召見,奴才好早做準備。」
崇禎暴躁道︰「哪里見?朕哪里都不見!他一進城,便命綿衣衛將他逮了,下詔獄,著三法司會審!」
王承恩嚇了一跳,忙躬身應了,背對著殿外,正面向著崇禎,彎著身子退下不提,他未掌廠衛,平日居于深宮,是以不知道外面傳言,在心里只是納悶,不知道皇帝犯了什麼毛病,要拿問袁崇煥這個拼命來保駕的邊帥。
且不提崇禎這邊下了決心,要不問而誅袁崇煥,廣渠門外督師帳外,卻正有人憊夜求見督師大人。
守帳的衛士不知這人是怎麼打通了關節,竟然能從大營外直入督師賬前,心中雖是詫異,卻是不論如何也不肯再為此人通傳,那人卻也不吵不鬧,只微笑站于帳外,靜靜等候。
不過是片刻工夫,祖大壽等遼東諸將皆已到齊,各將都是衣冠不整,神情慌張,因見那求見督師的人還站在帳外,祖大壽沉聲喝道︰「快請督師大人起來!」
他是袁崇煥的親信大將,那守帳衛士自然不敢輕慢,連忙入賬內喊醒了袁崇煥,又令人點起燭火,一時間帳內各人忙的人仰馬翻,待袁崇煥從內帳穿衣出來,大賬之外已是燭火通明,由祖大壽領頭,遼東各將除滿桂一系將領外,皆已到齊。
袁崇煥這十幾天來未嘗好睡,這一日因扎營于北京城外,又擊退了後金進攻,心里輕松,一挨枕頭便酣睡過去,此時被人從黑甜鄉中喚醒,滿心不快,卻又知祖大壽等人深夜來訪必有要事,于是忍住不快,問道︰「復宇,這早晚為何擺出這麼大陣仗,難道後金軍要來劫營麼?」
又笑道︰「白天剛激戰一場,他們轉戰數千里,早就乏了吧。只怕沒有精神來攻打咱們,何況咱們背倚堅城,嚴加戒備,皇太極有那麼蠢麼,我看定然不是。說吧,到底是何事?」
祖大壽將身一躬,答道︰「督師大人,福建海防將軍,台北衛指揮使張偉大人,有使者來求見。」
「哦?張志華此時派人來,是何用意?哼,他私自派水師去皮島,我還沒有理會,他又有什麼新花招出來?」
他話未說完,便听到有人答道︰「下官呂唯風奉張將軍命,在北京郊外等候督師大人多時了。」
「唔,你叫呂唯風,在台北任何職務,張志華為何叫你在此等我?」
那呂維風卻不答話,只從懷中掏出兩封書信,命帳內衛士呈給袁崇煥。袁崇煥看了書信落款日期,自打開日期靠前的觀看。第一封信到也尋常,張偉只在信中向袁崇煥解釋了水師兵發皮島用意,陳說自已憂心遼東局勢,對袁崇煥殺毛文龍表示了反對意見,又解釋皮島諸將與自已交厚,此番派水師去,也是為了安撫皮島將帥,為袁崇煥轉圜雲雲。
袁崇煥板著臉看完,說道︰「你家將軍私派南師至北,我不能為他隱瞞,此事如何處置,交由朝廷處置。」
又放緩了語氣道︰「我與志華交厚,你回去好生勸勸他,速撤水師回南,我定當在皇上面前為他解釋。」
那呂唯風一笑,答道︰「請督師大人看下面那一封信。」
袁崇煥這才將書信打開,卻是越看越驚。原本張偉在信中告之袁崇煥,自已早已料定八旗兵必將放棄攻打寧綿的打算,由內蒙繞路入關,他早就派了暗探在遼東打探消息,八旗兵一動,張偉已經動員大兵,決定由海路入遼東,皇太極留了五萬的漢軍和步兵留守,八旗精銳騎兵留下不到一萬,兵力又大多部署在與明軍寧綿防線相接的地段,張偉由海路抄他的後路,決定直下赫圖阿拉等女真後方,襲擾之後,再撤走皮島的遼東難民,只留軍隊駐守,以減輕糧食供給的壓力。
袁崇煥算算時間,張偉此時已經由台北出發,接近朝鮮海域。他雖對張偉不打招呼便擅自行動仍是不滿,卻明白以張偉的水師實力定然可以輕松擊破後金在鴨綠江上的防御,大軍不由旅順、葫蘆島等海上港口直入遼東,卻是先至皮島,後由鴨綠江方向抄後金的老窩,這個打法必能打的後金駐防兵措手不及,不論仗打的如何,這個戰略已是成功了一半。
微微點頭,心里對張偉的安排佩服不已,原以為他只是個重利商人,割據軍閥,卻不想他時刻惦記著遼東危局,想方設法來攻打後金,這可比其它听到勤王調令仍止步不前的各省總兵官強的多了。
贊嘆一番,卻又繼續下看,信中提的卻是與自已有關。張偉告訴袁崇煥,他已在後金買通若干貪財的漢官,雖然漢官無法干預大政,不過也是隱約听到了風聲。皇太極此番入關,一來是窺探明朝虛實,二來也是想辦法調袁崇煥入關,想辦法除掉這個心月復大患。八旗兵在北京附近盤恆不去,就是等著引袁崇煥還京,若是能野戰打敗他,自然是再好不過。若是野戰無效,便想法使反間計除之。張偉又在信中指出崇禎的性格弱點,以及此番袁崇煥入關的諸般舉措,鄭重警告他千萬不要入城,入城則必死。
將書信往桌上一扔,淡然一笑︰「志華未免太過危言聳听!」
祖大壽急道︰「督師大人,張將軍謀定而後動,一切都在他算計之內,怎麼能說危言聳听呢!大人,在沒有派使者求見你之前,張將軍早就與我聯絡過,將皇太極的陰謀盡數告之,此時京城內人心不穩,皇上有猜忌之意,大人還是听從他的勸告,擁兵城外,與後金交戰,若不能勝,則駐守之,若後金兵退,咱們也勒兵追擊,皇上若是召你入城,大人便說軍情緊急,拒不奉詔,這樣,又能保自身性命,又能保家國安危,請大人慎思!」
他一說完,身後諸將亦一齊抱拳,齊聲道︰「請大人慎思!」
「請大人小心為上。」
「大人,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軍情緊急,大人居外掌控,也是該當的事,皇上若是詔命大人入城,大人千萬不可听從!」
袁崇煥面如沉水,心中卻是翻騰不已。京城內傳言他自然知道,皇帝猜忌于他,他也自然曉得,以他的性格,自然不想束手待擒,可是從小束發受教,接受的都是忠君愛國之說,君父君父,君亦是父。想到此節,心中長嘆,對祖大壽道︰「復宇,你是武將,我卻是文臣掌軍。國家有事征伐,為什麼派遣文官掌軍呢?」
他自設一問,又自答道︰「武將知戰事而薄大義,君臣之說卻並不盡然接受。文人自幼束發受教,講究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就算要臣死,臣亦只能坦然受之,如此,方能保國家無事,不會如唐朝藩鎮那般,目無君上,皇帝竟然受控于臣子。是以就是明天皇帝真要殺我,我亦只能入城受死,沒有擁兵而逃的道理。若是我開了這個頭,大明十余行省,那麼多的總兵將軍,巡撫總督,大家都擁兵對抗朝廷,那如何得了。」
見各人還要相勸,他斷然說道︰「不必勸了!呂先生,我謝謝志華的好意,若是我有不測,望他仍然秉持忠義之心,將來皇上有命,令他赴遼鎮守,可千萬不要生了別樣心思。」
微微一笑,向諸將說道︰「好生去做,有你們在,我心則安。」
說罷轉身進內賬,又去歇息去了。留下賬內諸將,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呂唯風卻听出他話中之意,心道︰「袁崇煥雖是忠義,到底也不是把性命不當回事的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