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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知劉宗周固執,不易說服。他雖是對張偉略有好感,卻也不值當為他與劉宗周爭拗。況且大學士溫體仁新得帝寵,因其「孤立、無黨」備受皇帝贊譽,溫體仁要對付張偉,想來是與大學士錢龍錫爭位,此時摻合此事,斷無好處。是以與劉宗周敷衍幾句,當即便告辭而出。
看著他青衣小帽神色匆匆而出,劉宗周輕輕一撇嘴,斥罵道︰「利令智昏!」。他對錢謙益當真是失望之極,原以為他貪污一事定是被人污陷,現下想來,到也是五五之間了。待第二日朝會,劉宗周與禮科給事中盧兆龍、工科給事中王都等人極力反對皇帝優撫張偉,各人都道︰「張偉雖未露反跡,到底是擁兵自重的藩鎮,朝廷若不早圖,反而加以碌位,卻是向張偉這樣的武夫示弱,這萬萬要不得。」那王都更是慷慨激昂,在朝堂上力陳道︰「張偉梟境之心,以未生之子大脯全台軍民,便是那呂宋,因有其部駐軍,亦是鬧的沸沸揚揚,如此聲張滋擾,卻是為何?陛下今日再對其進行額外恩賞,看似能撫其心,實則壯其膽矣。唐明皇恩寵安碌山,竟以貴妃以其為子,口稱「胡兒」,明皇又以四鎮與其節度,不可不謂深恩厚德,後事如何?碌山竟反,鐵騎狂沖而至潼關,唐室一夕之間失卻半壁江山,唐皇徒為人笑耳。今陛下與寧南候恩義不立,君臣間亦不相得。張偉海外歸來,與當年胡兒一般,盡早必反!今陛下欲以高官厚碌籠絡其心,臣恐徒為後世笑耳。」
他說到此時,崇禎皇帝已是神色難看之極,只是听他說的有理,卻也不好發作。王都不顧皇帝反應,他身為工科的給事中,有建言直諫之權,再加上身為清流,犯顏直諫方顯風骨。是以不顧皇帝臉色,繼續沉聲道︰「此時北方已亂,江南負擔大明財賦大半,張偉手下有這樣的強鎮雄兵,再加上其人也算的上雄材大略,陛下認為他不敢窺探江南麼?若是江南有警,則明朝危矣!臣以為,現下賊兵雖是勢大,到底是烏合之眾,陛下該當命熊文燦駐節襄陽之後,一定要南防張偉,可以不必入川。南京為大明陪都,陛下可詔命南京兵部尚書並南直隸的各總兵、指揮使司清軍厘兵,整頓軍伍,隨時關注台海動向,一旦那張偉有甚異動,便可與熊文燦成犄角之勢。再命福建、廣東沿海督、撫遷沿海的商人百姓入內,禁絕中外貿易,禁絕洋人入境,禁絕台灣貨船停靠,斷了張偉的財路。如此這般,方可保江南半壁。」
待他說完,崇禎已是覺其說的很對,正欲開口贊許其見,依其言而行。卻又見奉召來京的南京工部左待郎何喬遠出班奏道︰「陛下,臣以為,王都之言雖是有理,卻只是因噎廢食之舉。」
他此語一出,不但皇帝頗是意外,便是那王都等人,亦都驚詫不已。適才王都所言,正是劉宗周與門生弟子,並各科的給事中,都御史等清流儒士商討出來的方略。各人都對明朝的現狀憂心不已,明末讀書人風氣尚佳,雖然愚腐,卻亦有東林黨這樣關心時事的政治組織,比之清朝萬馬齊喑卻又好了許多。各人商量之余,都道當前明朝兩大患,一者就是滿清女真,二者便是台灣張偉。至于農民軍,各人都是士大夫出身,現下農民起義雖然鬧的沸沸揚揚,各人卻都對官兵剿滅這場農民大起義充滿信心。事實也確是如此,只要皇太極與張偉不出來搗亂,不管張獻忠與李自成如何蹦,到底還是打不過明朝的正規軍。各人商量良久,最後便決定趁著此次朝議發難,不但要令皇帝打消撫慰張偉的意思,還要施行各種辦法進行限制,縱是現在就逼反張偉,也比他在海島上好生經營,日後實力越發壯大來的更好。他們書生議政,雖然也算的上頗有見識,卻只是低估了張偉軍力的實力和張偉一統天下,重振大漢聲威的決心罷了。
以劉宗周為首,這群言官御史及各科的給事中,無疑是朝中清流的代表,這些人大半廉潔自害,操守過人,很得同僚的敬重。除非是魏忠賢那樣的閹人,先天就被這些嚴峻峭刻的士大夫所拒絕之外,哪怕是朝中大佬,那錢龍錫、溫體仁、周廷儒之流,對這些清流儒生也是敬重有加,分外拉攏。在封建社會,能控制清流輿論,就等若是在皇帝和百姓心中有了良好的口碑。張偉只所以要盡量拉攏官紳儒士,也是因為這些人雖是文弱之極,手不能提四兩,但若是在鄉里振臂一呼,卻比任何人都有用,千載之下,儒家雖不是宗教,實則已經有了比宗教更禁錮操控人的力量。此番在朝堂之上,這些清流們一致行動,所陳奏的又多是商量好的對策,比之往日空言無物強上許多,是以連崇禎亦被他們說服,那些閣臣中如錢龍錫收受過張偉大筆的賄賂,原本是要為他說話,當此之時,卻是半個字也不敢說出口,唯恐被這些抱成團的言官們當堂指斥。此時這何喬遠突然站出來說話,那些與張偉交好,又或是受過他拉攏好處的官兒們立時精神一振,一時間各人均是眉開眼笑,心道︰「嘿嘿,看你們這些後學末進,如何與這何喬遠抗辯。」
何喬遠自少奇偉不凡,好學不綴,萬歷十四年二十來歲年紀便中了進士,歷任刑部主事,禮部員外,廣西布政使司,在戶部右侍郎任時辭官回鄉,身上止余一兩白銀,為官清廉自守如此,為當時士林稱道不已。回鄉之後,整個福建省的官紳皆上門來拜,又著書授徒,與東林黨最早的領袖鄒元標等人被人稱為「四君子」。他不但資歷在這朝堂之上最老,論起在清流的地位名氣,亦是遠遠超過後學晚生劉宗周等人甚多。是以此時別人皆不敢開口說話,唯有他凜然而出,直接指斥王都所言不對,開口反駁。若是別人,只怕這些言官們立時便會群起而攻,而這位德高望重的境山先生一出,那王都等人面面相覷,卻也是無法可想,只得呆立一旁,听他說話。
崇禎帝見是何喬遠,便點頭道︰「你有話,盡管講來。」
何喬遠出班奏事之後,卻不說話。顫微微從懷中掏出一封奏疏,遞呈上去,崇禎打眼一看,卻見是《開海禁流疏》。崇禎打開略略一看,因見是恭楷的蠅頭小字,密密麻麻寫了滿紙,因不耐煩細看,便又張口向何喬遠道︰「奏疏朕回官再細看,你且先來說說看!」
「陛下,臣以為南方之事,海禁為禍甚大,唯有開禁之事,弭盜安民,莫先此舉。」
「何以見得?」
「陛下,自太祖皇帝列十五不征之國,因日本屢犯海禁,又由我天朝子民出海而去,成為異國之民,成了背棄祖宗的刁民,是以太祖頒海禁之令,除了留下泉州等港口開放之外,本朝制度就與那南宋絕然不同,寸板不準入海。官司也不抽稅,海關亦無厘金收入。再有鄭和下西洋後,宣宗皇帝因大學士夏原吉奏說寶船一事勞民傷財,其弊甚大。宣宗皇帝準奏,燒了南京寶船廠,就是連造船的圖紙,亦是一張不留。自此之後,我大明沒了官師,沒有能戰的水師,致有嘉靖、萬歷年間倭人入寇,四處燒殺搶掠,海上竟無半個大明的水師官兵抵擋!」
崇禎听他說到此處,仍然是不得要領,卻因這位老臣德高望重,到也不能喝斥,只得勉強一點頭,道︰「說的甚是,朕知道了。」
「陛下,想來陛下還不明臣的意思。臣是說,有海禁百余年後,海上有警竟致不能抵敵,那麼海禁何用?閣臣夏原吉原意是要節省用度,方裁撤船廠,大明不造大船,那麼倭人入侵之後,我明朝受的損失,失去的財物金銀,豈不是遠遠超過幾個寶船廠的浪費麼?」
海禁一事,自明太祖以來以然略有爭論,卻從來沒有人敢在朝堂上公然反對,若不是何喬遠身份超然,只怕立時就有人上前與他理論。饒是如此,這太和大殿上仍是議論紛紛,各人均想︰「這何老頭子從南京趕來,怕是熱的暈了頭了。」
崇禎臉色已是很難听,覺得很難再听這老頭子嘮叨。他知這何喬遠是泉州人士,而泉州則是明朝每年出海船只最多,出外謀生僑民最多的港口城市,是以何喬遠為家鄉說話,圖個老來虛名,回鄉之後也得些現實好處罷了。他想來想去,便認定了何喬遠目地在此,因冷冷道︰「朕知道了。不過海禁一事是祖制所定,有大誥在前,朕不敢胡亂更改。你且退下!」
何喬遠見殿上諸人全然不解其意,皇帝及諸臣皆是一頭霧水,心中當真氣急。他原本亦是一呆書生,辭官回鄉之後,到是對民生有了更直觀的了解,知道明廷的財賦大半來自江南田賦,而難得的一些礦山和工廠卻已在萬歷年間被神宗派出搜括的宦官黃門打擊的奄奄一息,此時雖然略有恢復,卻已是不復當年盛況。論起富庶,江南無一城市可與泉州相比。待他听說張偉在台灣大力發展貿易之事,親自攜了門生子弟,乘船出海,至台灣參觀一番。回鄉之後,綜合其對北方及江南、泉州各處為官的了解,苦思良久之後,終下定決心要上疏皇帝,要令大明如同張偉那般的對外貿易,依他的想法,若是以明朝來做張偉那個彈丸小島所做的事,定然是事半功倍。到得十幾二十年後,整個南方定然富庶非常,那建州和賊兵起事,自然也會輕松被敉平。
不顧皇帝和群臣的反感,他皺著雙眉,仍站在大殿中心,向著皇帝陳辭道︰「臣意以為,海禁一事好比治水。禁不如導,國家不準寸板出海,實則海上商船不絕,大半是那些敢死之徒拼命出海,販賣貨物至南洋。因暴利誘人,無法禁絕,從世宗年間的汪直,到現下的鄭芝龍、張偉,哪一個不是從這海外貿易里得了暴利,成為富甲天下的巨富?國家與其仍是持禁,到不如放開海禁,公開貿易,設立有司收取稅賦,則利潤不歸走私商人所有,而歸國家矣!以個人的實力,又如何同國家相抗?只要陛下開放海禁,則貿易暢通,諸事順諧,天下金銀源源不斷入我大明府庫,則可以足財賦,備軍餉,平亂民,抗外夷,其利甚大!」
說到此處,他伏子,向皇帝叩首道︰「臣的話說完了,伏惟陛下明鑒決斷。」
崇禎早就不耐煩。若不是看他三朝老臣,年事已高,滿頭白發仍是勤勞國事,自已也曾親下諭旨,夸贊他「老成體國」,又將他召來北京咨問國策,早便將他喝斥退下了。因皺眉向他道︰「國家以農桑為國本,斷乎不能以工商為重。先生退下!」
見何喬遠仍想說話,崇禎忙向劉宗周道︰「你來說說!」
「陛下,臣意與陛下同。國家當以農桑之業為本,我朝立國兩百余年,未曾與百姓爭利,也不是一樣致天下太平?現今國事紛擾,首要還在教化人心,涮新史治,撫流民,治軍備,徐圖更改之。何大人所言雖是有理,到底是劑猛藥,需天下太平,諸事順諧之時,再議不遲。」
「朕意亦是如此!即刻著有司商議海禁一事,勿使滋擾百姓為要。」
他沉吟一下,覺得此時觸怒張偉到底不妥,又道︰「那張偉公忠體國,還算的是勤謹事上。賜其都指揮使司的世職,好生撫慰著,不使其滋事生亂。至于江南兵備一事,著南京兵部尚書切實整頓,著左都御史劉宗周巡按檢視,務要確保江南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