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二月過去了。在衛洛的堅持下,侍養大子的宮殿,轉到與寢宮只是一牆之隔的太一殿中,這樣,她便隨時可以看到孩子了。
這一天,衛洛抱著孩子,穿著最普通的深衣,戴著一頂黑色的,臉給遮得嚴嚴實實的紗帽。
她目力過人,夜可視物,紗帽的這種阻隔,對她來說並無影響。
經過這麼一番打扮後,衛洛如一個極為平凡的婦人,緩步走在了新田街中。生了孩子後,她胖了幾斤,這時的她是想著,與前世一樣,散散步,一邊減肥一邊逛街。
衛洛的身後,沒有侍婢劍客跟隨。
以她現在的武勇,任何人都不會為她擔心了。因此,現在的衛洛,經常把劍客們使得遠遠的,對于這種情況,不管是她的屬下,還是涇陵,都無話可說。
二個月大的孩子,臉上皺皺的紅皮已去了大半,現在他的小臉上,干干淨淨,俊美之極。這孩子,五官如涇陵一樣,完全是月兌了一個殼。可他的雙眼,卻像極了衛洛,一雙圓滾滾的墨玉眼,看人時帶著幾分冷情。
此時此刻,小家伙正睜大一雙滾圓的墨玉眼,水潤的小嘴砸巴砸巴,咿咿呀呀地對著衛洛說著誰也不懂的話。
衛洛低下頭,在他的小臉蛋上親了親,實在愛極,她含著他的小鼻子輕輕地咬了一口。
當一個牙齒清清楚楚地呈現在小家伙的臉上時,衛洛一抬頭,便對上小家伙瞪視的眼神。他總是這樣,就算無意中摔著了,也不會流淚,只是如現在這樣,瞪著一雙墨玉眼,冷冷地盯著身邊的人。二個月了,衛洛只在他出生時,听到他哭過一次。
四目相對,衛洛嘻嘻一笑,「咄!胡不泣?」
啊,你為什麼不哭?
小家伙瞪了她一會,合上雙眸打起瞌睡來。
孩子睡著了,衛洛收攏雙臂,繼續笑眯眯地向前走去。
現在的新田城,是一天比一天熱鬧。
衛洛信步走了一會,不知不覺已來到了第一重城廓處。
這時,一陣歡笑聲從身後飄來。
衛洛回過頭去,對上了一個楚人打扮的武士,這個武士正圍著一個長相清秀的晉國少女,放聲高歌,「若有人兮城之廓,被薜荔兮帶女羅。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回答這個楚國武士的,是那晉女快樂而得意的笑聲,「妾真美麼?比衛洛如何?」
萬萬沒有想到,會在這里听到自己的名字,衛洛不由豎耳一听。
晉女的問話,令得楚國武士一怔。
半晌後,他笑道︰「彼為晉夫人,怎可相類?」
那晉女有點生氣了,她瞪著武士,不滿地說道︰「君之意,妾不如衛洛遠甚?」
那武士沉吟了一會,說道︰「舉天之下,只有一個衛洛。何必相比?」
「咄!衛洛,妒婦也!驅我姐,拒我妹,可憐我的姐姐和妹妹,她們愛慕君侯久矣。」
那晉女氣呼呼地說到這里,聲音一低,有點無力地續道︰「休再言她,休再言她!」
「然,休再言她。」
兩人越過衛洛,向著官道的另一側走去。不一會,那晉女的笑聲,再次遠遠地飄來。
這時,孩子在衛洛的懷中動了動。
衛洛低頭一看,卻見他換了一個位置,噴出一個口水泡泡後,再次呼呼大睡。
恩,出來也有二刻鐘了,再過不久孩子要餓了,回城吧。
衛洛轉身往回走去。
衛洛走了一會,看到一家飯館,這飯館由大樹架成,外面的樹皮還沒有去呢,有些牆面,還是由小半邊樹生生地湊成的。
這個極為粗糙的飯館中,飄出來的香味倒極是誘人。衛洛略一駐足,便發現大門外側,一個瘦小的齊人架著一只銅鍋,正在實行著晉姬炒。
這麼些年了,隨著衛洛的名聲越來越響,這晉姬炒也廣為傳揚。它的味道極美,很為貴族們所喜。不過,因為晉姬炒時,用油用鹽都很大,所以只有權貴富商才能享用。
衛洛望著那炒出來的,香噴噴的野荽菜,不由吸了一口口水,她腳步一提,向飯館中走去。
衛洛剛剛走入飯館大門,突然間,「嗖」地一聲,一柄寒劍冷森森地抵在了她的胸口上!
瞬時,衛洛腳步一頓。
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劍。也許是因為這些年養尊處優,此時此刻,被一個陌生人以劍抵著,那一瞬間,她的身上散發出了一股寒意。
用劍攔著她的,是一個個子粗壯的青年劍客。他瞪著衛洛,喝道︰「稷下宮賢士正歡聚其中,匹夫匹婦,速速退去!」
衛洛離言,眉頭皺了皺,她淡淡地說道︰「飯館不迎外客,何不關門禁之?」
衛洛的聲音堪堪一落,那劍客已是不耐煩地喝叫道︰「咄!兀那婦人,言辭砸砸令人煩!」
他說到這里,手中長劍一揚,嗖地一聲,竟是毫不猶豫,極為狠厲地刺向衛洛懷中的孩兒!
這一劍,來得極沉極重,若給刺中,孩子必死無疑!
衛洛迅速地抬起頭來。
她一抬頭,便對上那劍客咧嘴一笑,帶著一抹狠毒和快意的神情!
這樣的神情,這樣的草菅人命,衛洛已經好久沒有遇到過了。
就在那長劍嗖地一聲,重重地刺向孩子的背心時,衛洛右手一揚,縴細白女敕的小手,輕飄飄地蓋在了劍尖側背。
那劍客咧嘴而笑,如狼一樣的目光中,帶著幾分嗜血的殘忍和快樂,眼見衛洛的小手伸出,他先是大笑一聲,轉眼,也許是瞟到了她那白女敕如玉的小手,他的劍瞬時一定。
他停下前刺的動作,目光從衛洛的小手,緩緩轉向她的長袍大袖,再轉向她高聳的胸,盯向她只露出一丁點的雪頸,再轉向她隱藏在紗帽下的面孔。
那劍客將手中的劍轉交到左手上,右手一伸,便向衛洛的紗帽摘去。他一邊伸手,一邊咧著黃牙色迷迷地說道︰「竟是一美婦人?咄,殺了孩子,女人可要先玩玩。」
那劍客伸手很快,不一會,他那粗黑的大手便扯上衛洛的帽沿。
這時刻,路邊的行人頻頻望來,感覺到有熱鬧可看,越來越多的人停止了行進的腳步,漸漸圍上。
衛洛沒有阻止。
那劍客抓著她的帽沿,重重一掀,嘩地一聲,衛洛的長發應聲飄起,那絕美的面容展露在眾人面前。
這是一張絕美華艷的小臉,如玉的肌膚白里透著紅,櫻唇紅潤,眼如墨玉,黑發如雲。
那劍客一瞅,不由痴了。
迅速的,他的嘴角溢出了一抹口水。
痴的不止是他一人,站在衛洛身後的行人紛紛向前擠來,探頭向她看去。只是一眼,便痴了一大片。
那劍客痴痴地盯了衛洛一會,伸袖抹了抹嘴,一手抓向衛洛的手臂,叫道︰「美人兒,且隨我歸家!」
叫聲中,他的手抓到了衛洛的衣袖上。
就在這時,他的動作僵住了。
他睜大雙眼,一瞬不瞬地盯了衛洛兩眼,突然疑惑地問道︰「婦人,你好生眼熟。我們可曾相識?」
衛洛把手從他的劍上收回,她慢條斯理的拍掉這人抓著自己衣袖的手,垂眸徐徐說道︰「應是相識。」
那劍客聞言,更是疑惑了,他盯著衛洛的臉,上上下下地又打量了幾遍。
這時,他的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結結巴巴地驚叫聲,「她,此,此婦,她是晉夫人!她是衛洛!」
這聲音,是從飯館中發出的,卻是十幾個稷下宮的學子,此時都涌了出來。說話的人,是站在中間的,一個三十來歲的賢士。
那劍客聞言,黃臉一白,他強笑道︰「怎,怎可能是晉夫人?」
「然也,怎可能是晉夫人?」
「聞衛洛美冠諸國,果不其然。」
「睹其形,觀其氣,真類夫人。」
「夫人身側,怎無劍客侍婢相隨,此婦必不是她!」
亂七八糟的議論聲中,衛洛抬起了頭。
她瞟了額頭開始汗出的劍客一眼,淡淡地回道︰「然,妾乃晉夫人。」
然,妾乃晉夫人!
鴉雀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間,傳來了一個少女的歡呼聲,「啊,晉夫人也,妾見到晉夫人也。」
那少女的歡呼聲,仿佛是一個炸雷,令得眾人同時驚醒過來。
瞬時,無數的歡呼聲同時響起。
一眾路人急急地向衛洛擁來,他們歡喜地大叫道︰「晉夫人,晉夫人。」這叫聲中,還混著另外一些喝聲,「衛洛,衛洛……」
如波濤而來,重重疊疊地歡呼聲,吶喊聲中,衛洛緩緩回頭,朝著眾人盈盈一禮。
就在她蹲下去行禮時,所有的吶喊聲同時一止,眾人連忙跟著矮身,亂七八糟地向她回了一禮。
安靜中,衛洛又轉回了頭。
她盯著那個悄悄的,想要溜去的劍客,聲音微提,清聲喝道︰「君為齊人乎?」
那劍客腳步一剎。
他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對上衛洛,頭一昂,挺著胸脯回道︰「然,我乃齊人。」
他說到這里,朝著衛洛深深一揖,大聲道︰「齊人爝見過晉夫人。稟夫人,爝自幼武勇,十四歲便殺一老嫗,年剛及冠,無敵于鄉野。聞晉君重勇士,爝願歸之。」
爝大言不慚的聲音,在空中朗朗地響起。
這時的他,越說越興奮,那臉上看不到半點慚色,也沒有了懼意。似乎剛才準備向衛洛動手動腳,還差點殺死了晉大子的人,並不是他。
衛洛盯著爝。
她知道,現任的齊君,是個看重勇士的人。而現任齊君怎麼來衡量一個勇士呢?起先,就是能殺人。至于這個被殺的人,是不是普通的鄉民,是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婦,他都不會介意。
其二,這勇士,不怕死,曾有兩個勇士相互遇上了,兩人先是大吹一番後,便約在一起喝酒,喝著喝著,說是沒肉下酒,于是,兩人相互割對方身上的肉下酒,直到血流而死。而這兩人,更是被現任齊君贊為無敵勇士。
所以,這個齊人自我介紹的時候,頗為得意洋洋。
至于這人得罪了衛洛,在他的眼中,這也不算啥事。第一,婦人嘛,就算是君王的婦人,也是可以踫一踫的,何況他還沒有真踫著?二來,武士嘛,本來便有當街殺人的權利。第三嘛,晉君要樹立重才的美名,當然不能顯得太計較。衛洛做為晉夫人,更不能太計較。
于是,爝現在的表情,還是洋洋自得的。只有當他瞅到衛洛懷中的孩子時,才略略心虛了一把。
衛洛盯著爝。
盯著盯著,一陣腳步聲急促的傳來,緊接著,一個劍客高聲喚道︰「散開!」那劍客剛剛喝到這里,一眼瞟到了衛洛,他連忙行了一禮,恭敬地叫道︰「見過夫人。」
他的聲音一落,十幾個聲音同時響起,「臣等見過夫人。」
這些人,是新田城的防衛隊。主持治安的。
衛洛瞟了一眼笑得越來越諂媚,額頭的汗越流越多的爝,聲音一提,淡淡地說道︰「此獠行刺大子,拿下了!」
爝臉色刷地雪白,就在兩個劍客上前拿他時,他扯著嗓子大叫道︰「夫人,夫人,我有武勇,我有武勇可用啊!」
衛洛冷冷地盯著他,聲音一提,清聲喝道︰「仁能愛人,武能衛國,方稱勇士。你之所為,畜牲不如也!」
衛洛這句話,是刻意提高了聲音說出的。一時之間,她吐出的每個字,都清清朗朗地傳出,人人可聞。
衛洛眼楮一瞟,見到有不少人陷入沉思中,她朝向眾劍客,聲音再提,朗聲喝道︰「傳令,從既日起,武士不可殺人!殺人者,斬之!」
她這句話,是注滿了內力,中氣十足地喝出的。
這話一出,整個新田城,都是回音朗朗,其音久久不絕。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竟是沒有一個人反應過來。
武士有殺人特權,由來已久,這已是世間默認的。衛洛這條命令,實是石破天驚。
衛洛眼見眾劍客遲疑,暴喝一聲,「大子若傷,爾等皆是死罪!咄!傳我之令,武士不可殺人,殺人者,斬之!」
衛洛以大子為借口,眾劍客哪里還敢反駁,他們同時低頭,叉手應道︰「諾。」
在眾人的震驚中,衛洛長袖一揚,大步離去。
直到她走得遠了,她的身後,還是安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