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零一零年B市的冬天沒有下過一場雪，溫度卻極低，空氣干裂得像銀光閃閃的彎刀，割在臉上又冷又疼，在這樣惡劣天氣下我病了一場，咳嗽的厲害。有時候一咳嗽起來就撕心裂肺，眼楮咳出淚花耳膜咳得嗡嗡作響，像要把心和肺都一起咳出來才肯罷休一般。
我不喜歡太甜的東西也不喜歡太苦的東西，所以當夏冷冽遞給我止咳糖漿時我一邊止不住的咳嗽一般搖手，說太苦不要喝。因為小時候曾喝過很苦的糖漿，和他手里的差不多，潛意識覺得那糖漿一定很苦。
夏冷冽沉默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擰開蓋子倒出少許的糖漿，我以為他要逼我喝下去于是警惕性的捂住嘴巴並往後挪，他卻將一小蓋的糖漿自己喝下去，然後平靜略帶哄騙說道，「是甜的，不苦」。
我並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知道他根本就嘗試不出味道，可是瞅著小心翼翼端到眼前的糖漿，還有他沉靜而柔和的目光，便不受控制的接過，憋著氣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將一小杯糖漿一飲而盡。
麻木舌頭的極苦並沒有來臨，相反是夾雜著藥味的甜膩，我緊擰的眉頭松開，而下一刻意識到什麼後，被震驚得連咳嗽都忘記，只瞪大眼楮不可置信的望著他。
他讀懂了我的詫異，用描述平常事的平淡語氣肯定了我的想法，「你沒有猜錯，我確實能嘗出味道」。
連味覺都可以奇跡般恢復，為什麼就不能奇跡般想不起以前呢？奇跡，多麼刺眼多麼傷人的字眼，那樣的奇跡恐怕難以再有第二次了，又或許他根本不想想起過去，我低垂著腦袋頹然坐回沙發。
後來斷斷續續的咳嗽了一陣子，直到春回大地天氣暖和起來才完全好。而直到下期開學，小靜、李學長還有程明風一次都沒有回來過，連一個電話都沒有，他們離去的干干淨淨。
唯有開學不久收到一封匿名信，里面只有幾張照片，綠油油的山巒，清澈的山澗小溪，迷醉的落日黃昏，還有一群孩子純淨的笑容。我知道是小靜寄來的，她很清楚只要憂傷還在我總能察覺到，所以照片里沒有她，而恰恰沒有她的身影我反到知道她還沒有完全放下。
班里很大部分人仍舊不喜歡我和夏冷冽，我們上課習慣坐在角落里，他們也當我們是隱形人，班里有什麼活動不再通知我和夏冷冽，而夏冷冽自上次聚會便沒有再搭理過展青，仿佛從來就沒認識過一樣。生活變得安靜而單一，上課吃飯看書睡覺單調的日復一日的重復再重復。
直到今天春風和煦的早上夏冷冽駕車出來說去他姑姑那里時我當場驚住。曾听榮姨說他每年大約這個時候都會獨自一人去一趟那個小鎮。而過兩天是藍木楓的生日。我早前大約猜出他姑姑會是誰，只要見到她心底的疑惑就能明朗，忽地我心里沒來由的恐慌和緊張，既害怕又期待。
閉上眼楮靠在座椅上假寐，車內很安靜，靜的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我不清楚夏冷冽具體從何時變得這般沉默寡言，現在更加不主動說話。路途被沉默拉的很長，我睡著了卻睡得不安穩，所以當車子猛然剎車時被驚醒了。
取下眼鏡揉眼楮看向窗外才發現在北望鎮，窗外高高聳起的正是上次住過的酒店。夏冷冽轉動著方向盤邊淡淡地說，「還有兩個小時才到，我累了今天就在留在這，明天再出發」。
沒有等我回答他已經利落得將車向酒店駛進。
三月，正是北望鎮櫻花盛開的時節，我和夏冷冽漫步在青石階上，一路走走停停看滿山的花瓣紛揚，白的粉的漫天洋洋灑灑，和去年多麼相似的場景卻終是不一樣了。
我知道一切都已經不一樣了。
走到半山腰分岔路口，我被那條隱蔽小徑兩旁盛開的火紅的花吸引，那一簇接著一簇的紅像極了紅楓，妖艷若鮮血熾熱如烈火，妖嬈艷麗灼人眼目。呵，曼珠沙華，沒有比它開得這般妖冶絢麗的花了。
我情不自禁一步步往深處去，仿佛處在一片熊熊燃燒的火海中，抬頭是或白或粉的天堂，低頭是火熱的地獄。他們說曼珠沙華是開在黑暗冥界唯一的風景，說它是鋪滿地獄之路，說它可以喚起前世的記憶。
若真的可以，我寧願身處地獄之路，然後我回頭他就站在不遠處，秀目噙著笑意嘴角彎彎朝我走過來，他會走過來拍著我的頭壞笑說，「是不是又迷路了？你怎麼和以前一樣笨呢」。
可是沒有，走到這段路的最後，走到懸崖邊緣，奔騰湍急的河水就在腳尖下方，他都沒有叫住我，也沒有記起任何關于過去的往事。
他站在我旁邊，白衣隨著風飄逸，然後是他低低的聲線，「北望鎮有一個久遠傳說，傳說一對男女在櫻花盛開的季節相遇彼此一見傾心並約定終生，金榜題名時便是他回來迎娶她之日，可是女子等了一年又一年，櫻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她等的人沒有回來，又三年後男子回來，昔日柔情的眼神變得無比淡漠，他對女子說他已經成婚，有一位美麗賢淑的妻子，而他很愛她，讓女子死心別傻傻等了。女子傷心欲絕，仍舊對心愛的人微笑，她說她會忘記他，然後終身一躍跳下懸崖」
恍然間我領略到北望亦是被忘，無奈一笑，「真傻，怎麼就不明白溫馨美好的歲月再也回不來，為何還要執著？」，我不知道我憐憫的是那個可憐女子還是我自己。
夏冷冽沒有理會我，繼續敘述，「在跳下去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眼神中的痛苦，她看到他奮不顧身跟著跳下來，抱著她一起在空中隕落，他說要忘就都忘了吧，然後重新開始」。
「他沒有金榜題名，對吧？」，听到後面我心里竟有些釋然，至少最後那個男子還是愛著她的，願意和她一起沒入深淵。
他沒有回答，目光淡淡俯瞰腳下波濤洶涌的浪濤，「我們現在所在的位置就是他們跳崖的地方」。
我愕然，一時之間一股難以言喻的酸苦在心底油然而生，再美好的傳說終究是傳說，而現實里的我和你終究要面對命運一次有一次的捉弄，強勁的風迷離了我的眼，連帶我的聲音也跟著迷離，我吸了吸鼻子，「真羨慕他們，可以一起忘記，可以重新開始」。
風吹得呼呼地響，像錦緞被撕裂時發出的嘶嘶聲，峭壁下的樹木被吹的東搖西晃，發出嘎吱嘎吱聲音。
良久，耳際傳來他沉悶的聲線，「我不會」
莫名的這麼一句，我不懂，側頭疑惑地看著他，剛好對上他看過來得深沉而堅定的目光，一瞬間我心跳如擂鼓，又微微刺疼。
然後我听到他低沉的聲音，他說，「如果是我，我不會跟著一起跳」，頓了頓，他目光穿過我看向下游，輕聲道，「我會沿著河流去找她，讓她再次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仍是我」。
我張著嘴巴一個字也吐不出，只愣愣地望著他，他的神色那樣嚴肅那樣認真。忽然間我記起了許多事，他為我揍了一拳猛偉，在路燈下跳舞時他柔似水的眼眸，深秋冷夜的那條藍色圍巾，遭遇劫匪那個夜晚他溫熱的手掌，他抱著我說對不起時的心跳……
無數的片段一股腦兒的涌現出來，一直以為他對我的好對我寬容，是因為子惜，而此刻我卻多麼願意相信僅僅因為我是莫冉冉所以他總在我需要的時刻出現。
我低垂著頭肩膀開始輕輕顫抖，他伸手攬我入懷，輕撫我的頭發。臉頰貼溫熱胸膛，感受那真心可觸模的心跳，鼻翼間引入淡淡的茶香。我緊緊揪住他的衣服，所有克制的情緒瞬間瓦解，開始輕輕抽泣，到最後大聲痛哭出來。
是藍木楓也好，是夏冷冽也好，你仍是那個他。
你記得，不記得，有什麼關系，只要我記得就好，我記得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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