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鳶本以為楚離是一時心血來潮才教了她分筋錯骨手這麼厲害的招式,誰想到他卻教上了癮似的,把什麼大力金剛掌啊,無影無形拳啊,統統就教給了她。夕鳶雖不能如他一般,伸手捏碎磚塊,可一巴掌拍下去,弄個碎裂也是不在話下的了。
似乎是對她的悟性頗為滿意,三月之後,楚離終于肯教她點穴法門,夕鳶對這功夫憧憬已久,學的認真不已,可學成後才覺得,這指法簡單的很,比起她從前所學,簡直不足一提。
她忍不住問了楚離,為何不肯在最開始的時候教她這個,楚離只冷冷道,「若開始就讓你學的這般容易,你還會認真研習麼?明日在王府隨意找個人點了,試試手藝。」
他說的仿佛「明天在王府找盤菜吃了」一樣簡單,夕鳶卻不敢對師命有所異議,次日一早只等染香轉身出門倒水之際,她伸手一觸,不留痕跡的點了她一處穴位。
這還是她頭一遭正兒八經的將人點住,夜里與楚離練功的時候,她一點完,楚離便能自己解開穴位,實在無趣的緊。
夕鳶心頭雖然興奮不已,卻沒忘了此處乃是王府院落,若是讓人瞧見,只怕會以為是進了刺客。她含笑走上前去,佯作無事的在染香肩頭一拍,只覺染香的身子立時一松,一頭霧水的怔在原地,全然不解方才出了何事。
誰知夕鳶頗為得意地將此事說與楚離的時候,他卻只是冷冷道,「不過是個手不能提的丫頭,給你點中那是應該的,竟也值得你如此得意?」
夕鳶頓時啞口無言,只得笑道,「師父的功夫那麼好,自然不懂我們這種三腳貓的心情了,師父,咱們今晚學什麼?」
楚離並未應答,卻反問她道,「我教給你的那套功法,你已經練了三月有余,可覺得氣力比從前好了許多?」
「是好了不少,從前早上起身時,總是有些暈眩之感,如今再沒有了。還有就是,從前只要稍稍受風,手腳即刻就涼了,如今也好了許多。」夕鳶勾起唇角,笑吟吟地抬起手掌握了一握,「總覺得身上有股暖意,不經意間才能察覺出來。」
楚離微微頷首,「你體內已有真氣,習練點穴之際才會如此容易,明日之後我要離京數日,你自己按照心法每日調息便可。」
「離京?」夕鳶眨了眨眼,「你要去哪兒?」
楚離瞥了她一眼,斜飛入鬢的長眉微微挑起,難得有了些神情的變化,「誰準你過問為師之事的?」
夕鳶被他噎的啞口無言,只得撇了撇嘴,低聲道,「是,師父。」
楚離又道,「我收你為徒之事,若無必要,就不必教旁人知曉了。」
夕鳶聞言不禁笑道,「師父如此的傲然風骨,也怕世俗流言不成?」
楚離負手而立,淡聲道,「流言本無物,何懼之有?我只是不想有人搬弄是非,擾了王爺。」
夕鳶微微一哂,笑意頗有些意味深長,「師父還真是看重王爺,我從前只知應總管是王爺和師父所救,卻還不知王爺與師父有何淵源?」
此時已是夏初時節,蟬鳴隱在林間,不絕于耳,月色如銀妝錦緞一般,鋪泄而出。
楚離仿佛不分時節,身上總是那麼一襲青衫,他的側臉被籠罩在柔影之下,神情帶著些淡淡的落寞和不經意,「都是過去之事,不必多問,同你也沒什麼干系。」
夕鳶卻總覺得這其中有些不對,看楚離的模樣,仿佛心里藏了什麼秘密一般,難不成他身上有什麼血海深仇,自己卻力不從心,需要宇文昊一臂之力?
她只覺得楚離身上到處都是謎團,然而這也算是他的私事,人家既不願說,她也不會那般多嘴去問個不停。
夕鳶本想著,楚離離京的日子,自己再勤于練習,等他回來一瞧,來個無比驚喜。可誰知卻天不遂人願,楚離剛離開沒有幾日,最為忙亂不寧的日子,也跟著到了。
只因京中不知為何,開始悄然蔓延一種極為可怖的時疫。
不知來源從何處而起,也不知究竟潛伏了多少日子,初時只是京郊有幾處村子中有人染病身亡,縣丞以為事小,便未曾上報。誰知這病不但無法根治,還愈發厲害起來,漸漸連京中都有人得了這時疫,眾人才覺得驚慌起來。
大殷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瘟疫肆虐之風,人們初時只將此時當作笑談,直至察覺瘟疫近在眼前,才有些人人自危起來。
王府之中更是慎之又慎,每日焚燒蒼耳、艾葉等物數次,雖是炎炎夏日,出門卻要以薄紗覆面,一旦有人生出咳喘之類的癥狀來,便惶恐不已,急忙請大夫前來診治。
「小姐,當真要喝這藿香麼?其實小姐無病,奴婢以為還是莫要服藥了。」染香蹙著眉頭瞧著碗中黑中隱隱發紅的藥液,踟躕不已,「這藿香熬成水後,味道刺鼻無比,奴婢只怕是藥三分毒,再喝出問題來。」
夕鳶卻擺了擺手,接過藥碗後用小瓷湯匙隨意攪了兩下,「必須要喝,不止我要喝,一會兒你們也都一人喝下一碗去。如今時疫猖獗肆虐,若再不加緊防範,一旦染上可就是不得了的事情。」
說罷,便將手中熬好的藿香水一飲而盡,連眉頭都未蹙一下子。
她已是重活過一遭的人了,自然知道生命是何其珍貴,若是最後染上時疫而不治身亡,那豈不是冤枉死了。
熬制藿香水的法子她也不知是否有效,只是這會兒沒有藿香正氣這樣的東西,抗生素就更不必提,大夫開來的藥方都太過溫和,她便索性自己動手,命染香熬了一鍋的藿香水來。大不了就是,有病治病,沒病防身了。
染香捏著鼻子才勉強喝了下去,剛一喝完便忍不住沖去倒水漱口,恰好這會兒應少棠走進屋來,只覺得這滿屋子盡是藿香氣息,不禁蹙眉道︰「王妃屋里的香料可是用完了?若是沒有了,我打發人再送些過來。」
「這會兒哪里還有焚燒香料的,我是怕光燻了艾葉白芷不夠藥力,所以便吩咐人煮了些藿香來服食。」說罷又哂道,「你來的巧了,一會兒讓人也給你舀上一碗罷。」
應少棠不禁笑道︰「那就多謝王妃了,如今時疫之氣十分霸道,皇上焦慮不堪,王爺也時常入宮陪皇上商議計策。王爺說近日只怕顧不得府里,便要王妃多擔待些,又命人送來了宮中太醫院研究出幾味的藥物,說是與艾葉混在一起焚燒,大約也能夠起些作用。過一會兒等人分派好了,便可給各房送去。」
夕鳶輕輕點頭,瞥了一眼窗外,聲音放得且輕且柔,「自打這時疫一起,我便鮮少出門,對外頭情形也不大清楚。你卻不同,你時常來往走動,消息又靈通,可知道如今京中,究竟是個什麼樣子?」
應少棠沉吟片刻,面色也凝重了幾分,夕鳶見狀便覺有些不好,果不其然見他搖頭道,「實話說,如今京城,卻是不是很好。」
「咱們府上在城中所開的粥廠,如今都已不敢用瓷碗來盛粥了,改用了布袋,為的就是喝完後便可焚毀,免得時疫由口而入。听說宮里都已經有了宮人染疾,起初是浣衣局的下人,如今……似乎連內務府都病倒了一個。」
夕鳶聞言一驚,心頭咯 跳了一下,「內務府?內務府掌管宮中瑣事,與各宮眾人皆有來往,若連內務府都有人染疾,皇城之中豈非岌岌可危?」她忽然又想起一事,攥緊了帕子道,「如今這樣的形勢,王爺怎麼好還留于宮中。」
「王爺說了,若是趕上那便是命數,若趕不上便是老天眷顧,若得眷顧,則身處險境也可安然無恙,若逢命數,則在安樂之中也無計可施。」應少棠頓了一頓,又溫然寬慰道,「王爺吉人天相,福澤深厚,又在天子身旁,必定不會有大礙的。」
夕鳶卻嘆下一口氣來,沉聲道︰「他說的也有道理,若是老天要你這一劫過不去,那便是拼盡方法也無計可施。宮中不是安全之處,咱們府中卻也不可掉以輕心,如今雖還沒有人染病,卻保不準以後一直沒有。」
應少棠微微頷首,「是,我已經命人在出入的地方都放了白醋燻著,王妃這藿香水的法子不錯,倒可以讓他們都如法炮制。」
夕鳶忍不住掩唇笑道,「我只怕他們聞見這味道便受不住,方才染香喝了一碗,我瞧著她臉色很不好看呢。」
正說著話,卻見染香端了一碗藿香水緩步入內,鬢邊還簪了新摘的杜鵑,紅粉交疊,映的她臉色十分好看。她將藿香水放到應少棠手邊,柔聲笑道,「猜到小姐要應總管也喝一碗,奴婢便端過來了,這藥還是趁熱喝,若是涼了……味道可就更聞不得了。」
應少棠抬眸一笑,攏起袖子略擋了擋,仰首喝下那一碗去。他同染香道了聲謝,卻見染香又端過一碗玫瑰百合露來,放到應少棠手邊,「那藥吃了嘴里苦的很,這是我親手做的,能夠去一去嘴里的苦味,還望總管莫要嫌棄。」
應少棠聞言一愣,眸中閃過幾分別樣神色,夕鳶見狀怕染香又覺灰心,便忙笑道︰「方才應總管還說,應該讓各房都效仿這個法子,染香你先去將熬好的藿香裝起來些,給應總管帶些回去,再給蘭清那兒送去些。」
染香點頭應下,又忍不住含笑望了應少棠一眼,輕聲囑咐他定要喝下,臉色稍紅的轉身跑出了門去。
待她走後,應少棠才苦笑拱手,「多謝王妃周全解圍了。」
夕鳶托著腮幫子,盈亮的眸子一眨一眨,帶著幾分調侃笑意,「染香對總管是一片痴心,總管見得久了,難道就不覺得感動麼?」
應少棠微微斂眸,眼睫的剪影映在桌上,唇角稍稍勾起,語氣似有幾分無奈,「此事我早已經稟明過心意,王妃又何必明知故問,染香姑娘甚好,來日必能覓得一位如意郎君。」
「這世間上,最難湊足的大約就是緣分二字,應總管青年才俊,風姿絕卓,難怪要惹人愛戀。」夕鳶兀自抿唇,輕輕一笑,「我只是有些好奇,應總管這樣高的眼光,如今可有什麼心儀之人了?」
「這個問題倒是難住了我,所謂情生無痕,如今或許已經動了情意,只是我自己還察覺不深。」應少棠也是一哂,又朗朗說道,「喜歡也並不一定就要留在身旁,王妃心思七竅玲瓏,定能好好開解染香姑娘。」
夕鳶忍不住搖頭苦笑,自己要做的事,要負的責任也未免太多了些。打理鋪子,料理王府,預防時疫,如今還要當知心姐姐,替人開解姻緣、只听過有首歌唱的牛仔很忙,如今看來,分明就是王妃很忙!
然而接下來的一段日子,時疫卻仍舊不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起來。夕顏閣的鋪子卻比從前更加紅火了些,如今人人都要比從前多潔膚數次,香皂用的自然也就更快。夕鳶想了個法子,將艾葉和白芷等物提煉出少許,兌入香皂中去,如此便更多了一重保障。她不止在鋪子中販賣此類藥皂,更在王府上下分發,反正宇文昊早知道了這鋪子與她的瓜葛,自然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如今這每日進門便要洗手三次,覆面的薄紗也半日就換洗一次,太醫院鑽研已久,卻仍舊找不出治療時疫的方子,夕鳶又分辨不出如今這瘟疫究竟是哪一種,便是想去幫忙解決也無從下手。
若是天花,可那些重病之人臉上又並不生痘瘡,只是高燒不退,更有甚者會七孔流血而亡,十分可怖。單從癥狀來看,似乎倒是與鼠疫有些相近,只是夕鳶沒正經讀過醫科,只因興趣對中藥頗有涉獵,所以也不敢肯定。
然千防萬防,終究百密一疏,先是馬廄的小廝生出了癥狀,而後又有幾個下人接連染病。王府中各房之人驚嚇不已,在馬廄那小廝吐血身亡之後,眾人心頭更是蒙上了一層陰霾。
夕鳶若說全不擔心倒也是假的,古代最怕的兩種病癥,一為瘟疫,二是肺癆。如今就這樣幸運,讓她撞上了其中之一,這會兒醫療水平實在落後,且大夫對這類癥狀都全無經驗,在傳染的早期若是得了,說必死無疑也不夸張。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得益于先前楚離教她的功法,她覺得體質當真好了許多,或許是因此,病魔才無法近她的身。
只是她顯然無法獨善其身,只因這王府稍有些風吹草動,她便必要知曉,知曉之後,又無法不理。
便在瘟疫四處蔓延之時,王府中卻漫出一個不幸之事,連年幼的蘭珍亦染上了時疫。
夕鳶得知此事時,正在蘭清的房中,給她送去幾樣焚燒的藥材。誰知卻見沈氏匆匆進屋來,焦急不已,見了夕鳶便道,「這下子可不好了,早起還不見有異,誰知剛過了午便燒了起來,如今人都昏厥了過去。」
蘭清大驚,起身問道,「怎會如此!可請過太醫了?」
沈氏點頭道︰「已經請了,太醫說……確實是時疫不錯,李側妃當場就險些昏了過去。蘭珍年幼,身子本來就虛弱的很,如今又染了時疫,這可如何是好?」
眾人一下都有些慌了手腳,蘭珍郡主被千疼萬寵的護著,竟還染了時疫……蘭清卻不由分說,咬了咬下唇便要往外走去,夕鳶連忙拉了她問道,「你這是要往哪兒去?」
「我想去瞧瞧妹妹。」
沈氏驚呼道︰「你這孩子,瘋魔了不成?那時疫何其厲害,這會兒太妃下了令,連李側妃都不許近身,只許下人服侍。你想想,太妃平日對蘭珍何等寵愛,如今卻也能看的這般明白,這會兒得上了時疫,那就是……」她頓了一頓,又拉著蘭清的手臂將她摁了下來,「听沈姨娘的勸,不可過去,況且你就是過去了,也進不去那屋子啊。」
蘭清怔怔坐下,不出片刻便紅了眼眶,手中緊緊捏著絹子。夕鳶不想她對蘭珍如此真心,心頭也涌出幾分不舍來,輕嘆了口氣道︰「這事兒是誰也不想的,只能說是無可奈何,如今有太醫看顧,底下人也會精心侍奉,說不定她便能好起來了。」
蘭清只是垂首不語,夕鳶同沈氏換了個眼神,兩人心中有數,又安慰了蘭清幾句,便一起走出門去。
前腳邁出了嫣然閣的院子,沈氏即刻便道,「說起來這也真是怪的很,蘭珍郡主近些日子幾乎連門斗沒出過,怎麼就染上了時疫呢。她雖是李氏的女兒,可年幼無辜,我看在眼里,不禁也想起了我那早夭的孩子……唉,小小年紀的,真是可憐。」
夕鳶撥開眼前的柳枝花藤,只覺得心煩不已,「如今說這些都遲了,只是我看著太妃,在這種時候竟不許人去探視蘭珍,自己也沒去瞧過,忽然覺出幾分涼薄之意了。」
沈氏怔了怔,而後也覺出她的言下之意來,輕嘆道︰「是啊,再怎麼疼愛,畢竟也不是男孩,沒了也就沒了。」
這日天氣悶熱異常,一絲風都沒有,夕鳶愈發覺得心頭懨懨,煩悶不堪,皺了皺眉頭問道︰「這事兒王爺可知道了?」
「王爺還在宮中,已經命人前去通傳了,不知何時才能回府來。」
夕鳶點了點頭,又拉著沈氏指尖放入掌心,沉聲說道︰「這事發突然,如今也只能指望太醫了。只是……你我心里也要有個準備才好,醫的好蘭珍自然最好,但倘若醫不好,這善後之事,恐怕還要你我料理。」
沈氏頷首稱是,眼中又閃過幾分狐疑揣測,「蘭珍郡主這一年半載,身子總是不好,頻頻出事。我倒覺得有些蹊蹺,莫不是撞邪了罷?」
夕鳶苦笑道,「怎麼姐姐也信起這些來了。」
沈氏卻緩緩搖頭,聲音壓得極低,「李氏作孽不少,害了不知多少人,安知不是她罪孽太深,報應在了女兒的身上?不然王妃說說,這闔府上下,除了時常出府與外人接觸的下人之外,就只有蘭珍一人染病,難道不覺奇怪麼?」
夕鳶斂下眸子,同沈氏擺了擺手道︰「這事就不得而知了,總之眼下萬事以蘭珍郡主的身子為要,雖不能前去探視,可一應的物件卻不可短缺。更要提點下人,打起一百二十萬分的精神來,好好服侍郡主。」
「那是自然,李氏的脾氣,府中上下誰不知曉,若伺候不好郡主,她能夠輕易恕過他們麼?」沈氏輕輕晃著手中絹扇,抬起帕子拭去額角汗珠,喃喃低語,「今年可真是苦夏難捱啊。」
當晚,夕鳶便攜沈氏與孟氏,在王府佛堂為蘭珍誦經祈福。從佛堂出來之後也是夜色深重,天空繁星燦爛,並不見月光。雲謹在外候著夕鳶,又同她低聲道,「王爺已經回府來了,去瞧了蘭珍郡主,卻被太妃的人攔在內堂之外。看來,太妃是鐵了心不許任何人前去探視,蘭珍郡主這病,只怕……」
夕鳶抬手制止了她余下之言,輕聲問道,「王爺如今在何處?」
「剛去李側妃房中瞧了瞧,而後便回了書房,王妃可要過去瞧瞧?」
「不必了,咱們回房去,若我猜的不錯,只需在房中候著王爺便是。」她揉了揉眉心之中,低低嘆道,「這一日,可真是讓人乏的緊了。」
回了未央院後,夕鳶正用藥皂淨面,便听染香匆匆入內,說宇文昊到了。她隨手拿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緩步迎到門前,恰好遇上宇文昊走至門邊。
他的神情也帶了幾分疲累之意,多日未見,看著竟仿佛瘦了許多,不知是否操心太多的緣故。他伸手扶了夕鳶一把,兩人進屋之後,雲謹與染香便識趣退下。夕鳶起身去端茶的工夫,再一回眸便見宇文昊手臂側撐著身子,眼眸緊閉,眉宇之間也緊緊蹙著。
夕鳶輕嘆一聲,上前後柔聲道︰「王爺累了罷?喝杯茶醒醒精神罷。」
宇文昊「嗯」了一聲,緩緩抬眸後結果茶盅抿了一口,繼而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坐下罷,想同你說說話。」
「王爺是在心疼蘭珍郡主罷?郡主也是皇嗣血脈,自有神明庇佑的,一定能逢凶化吉。」
宇文昊聞言卻笑了一笑,只是不知為何,這笑意竟讓人覺出幾分苦澀來,「你不必寬慰我了,這些日子我與皇兄在宮中,眼見著太醫每日遞上來方子,可卻始終不能見效,便知這時疫的霸道厲害。宮中之人若得此病,死後要燒毀尸骨,連貼身物件也不得保全。咱們府上那幾個染病之人,不也是如此料理的?她是當真可憐,如此小的身軀卻要承受這般痛苦,死後連尸骨都不得保全……」
他說到後面,似乎已經有些不忍再說,重重的吁出一口氣來。
夕鳶見他這幅樣子,心里也覺得不很好受,「你也莫要難過,如今一切都還有轉圜余地,說不準這幾日里,太醫就能研制出壓制瘟疫的處方了呢?便是到最後真的不能如願,就只當她與王府沒有緣分罷,早早的去了,反而少受這人世苦難,好重新投胎做人呀。」
宇文昊微微搖頭,燭火搖曳之下,顯得他神情格外寂寥憔悴,「你說的也不錯,只願她再投胎之時,選個太平人家,別再托生與王府侯門。說起來,我這個父王也著實做的極不周全,從前給她的關愛到底還是太少了些,如今到了她彌留之際,再想彌補卻也遲了。」
夕鳶勸解道︰「太妃也是顧念王爺身體,畢竟蘭珍已經染病,沒了回頭之路。可王爺是府中脊梁,朝廷英才,斷不可倒下。太妃這樣做,對蘭珍雖然涼薄了些,卻也不得不說是為了大局考慮。」
「我並非不懂母妃的用意,只是心中有愧,總覺得十分對不住蘭珍。」宇文昊向後緩緩靠去,闔上眸子揚起脖頸,夕鳶難以看清他的神情,可沉痛之意卻在話音之中听得分明,「若老天不肯賜福祉與她,就請憐惜她些,讓她安安穩穩的去了,少受些折磨罷。」
夕鳶與他就這般靠坐在榻上,久久未曾入睡,只覺得連那大紅撒金的床帳,都顯得有些過于刺眼。
太後與皇上在宮中知曉了蘭珍染病一事,急忙命人賜了好些藥材下來,日夜焚燒。李氏院子四下盡是草藥味道,太妃不準人近身探視,李氏自然也不得上前照料女兒,只能在外遙遙相望。
夕鳶有時走過她院子外的小路時,常常可听到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之聲,她固然恨李華音至極,卻也無法在這個時候去對她火上澆油。
大抵,人在最脆弱單薄的時刻,總是更容易招致憐憫,而非仇恨罷。
夕鳶也曾掩住口鼻,在外室遙遙瞧過一眼,蘭珍房中瞧著便是一片灰蒙蒙的模樣,毫無生氣。她躺在塌上,雙眸緊閉,小小的臉上燒的通紅,嘴上卻是蒼白干裂。夕鳶只覺心中憐惜不已,實在不忍再看,長嘆一聲方轉身離去。
蘭清自蘭珍病後,便時時守在佛堂,日夜誦經,夕鳶也曾勸過她莫要累垮了自個兒的身子,她卻僅是輕輕一哂,低聲道,「比起妹妹如今受的罪,我這小小的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夕鳶輕撫著她柔軟的鬢發,這些天她替蘭珍祈福,連朵珠花都未曾佩戴,「你難道就忘了,從前你病時,府上旁人是如何待你的?還有她上次病時,太妃和李側妃不分青紅皂白便將責任推到你的身上,你也沒有半分惱火麼?」
蘭清抿唇一笑,清麗秀美,拉住夕鳶的手柔柔說道,「那都是旁人做的事情,與妹妹無關,從前……母妃還未入府的時候,只有沈姨娘對我還算照拂,可祖母不喜歡我,旁人也都不敢同我太過親近。只有妹妹,每次見了我,總是咿咿呀呀對我笑個不止,還總將手中的小玩意塞了給我。」
她聲音漸低,恍若憶起昔年之事,秀美的輪廓也被覆上一層樹影,「妹妹那樣可愛,本就是該被人好好疼愛的,我對她從未生過一絲怨憤。」
夕鳶頷首道,「你心思純善,來日必有福報。」
「若真有福報,我只盼著妹妹如今能好起來,那我就心滿意足了。」蘭清說後,又頗為感激的笑了一笑,「我病的時候,有母妃的疼愛呵護,可妹妹如今,卻不容任何人近身探視。算起來,我還是極有福份的。」
然而實情也確實如此,無論蘭清從前出身如何,父母如何,她如今卻總算是苦盡甘來。有自己的憐惜,有南安小侯爺的鐘情,還有端親王府長女的身份,她性格溫順謙和,知道人世深淺,往後的日子可想而知,不會有什麼艱難曲折。
蘭珍卻與她的境遇全然不同,雖然蒙受疼愛,卻時常有疾病纏身,如今還染上這樣的不治之癥,有再多恩寵也無福消受。夕鳶忽然想起那日沈氏幽幽的話語,安知不是李氏造孽太多的緣故?
夕鳶一直相信,因果輪回,報應不爽,只是何必要牽連無辜幼子?
在盛夏烈焰久久不散之時,太醫院終于傳出喜訊,說已經研制出治療時疫的方子,只待在染病的宮人身上試用之後,便可知曉是否能行。
聞得此訊,眾人皆是歡欣不已,時疫蔓延已久,實在可怖,如今總算有了抑制的法子,如何能不歡喜?
皇帝聞言之後,大喜之下攜皇後敬香酬神,以謝老天眷顧之恩德。
只是這一日還烈日當空,明晃晃的直要逼人睜不開雙眼,到了夜里卻忽然下起了大雨,雷電交錯,轟隆巨響不絕于耳。夕鳶守在屋里,看雲錦與染香急急忙忙的關著窗戶門扉,不知怎的,眼皮忽然一跳,有種不詳的預感,下意識的抬手摁了一摁,恰好讓過來的雲錦瞧見。
「王妃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適?」雲錦伸過手去,以手背試了一試,疑惑道,「倒像沒什麼大礙,要不要喊大夫來瞧瞧?」
夕鳶擺手道,「我沒有事,只是方才眼皮子跳了一下,才用手摁了摁,你不要大驚小怪。」
雲錦見她果真沒什麼不適的模樣,才松下一口氣來,「自蘭珍郡主病後,闔府上下哪個不是提心吊膽的,奴婢免不了也多留些心,讓王妃看了笑話。」
「豈會,你不也是因為關心我安危麼?」夕鳶抬眸望著窗紙,被雨水打的不住作響,竹影也映在上頭,撲簌搖曳,看著極不太平。
今晚,總覺得仿佛要出什麼變故。
睡到夜半時分,驚醒夕鳶的並非是外面的雨聲驚雷,而是外頭不住有人叩門的聲音。雲錦披著衣服開門去問了一句,卻仿佛听見了什麼了不得的事情,慌張回來同夕鳶道,「王妃,蘭珍郡主歿了。」
夕鳶先是愣了一愣,而後頓時清醒過來,一邊下地穿衣一邊道,「快去打盆水來擦一把臉,也不必怎麼梳妝了,咱們趕緊過去。」
因蘭珍是患了時疫而死,所以按律連死後也不得保全尸骨,還未進到院中,便听到李氏痛徹心扉的哭聲傳來。那聲音在無盡大雨中顯得格外哀戚,听得人心頭一陣發緊,雖是盛夏時節,卻感到刺骨寒意。
夕鳶到門外時恰好遇上沈氏與孟氏快步趕來,夕鳶見蘭清不在,忍不住松下一口氣來。她那般喜愛蘭珍,若是親臨此地,只怕一時間要受不住這打擊。何況李氏這會兒心緒不穩,難保不會撒潑瘋魔起來,蘭清不來才是穩妥之計。
沈氏倒知道她的心思,握了握她手指低聲道,「我已經吩咐了下去,這事兒不許人去告訴太妃和蘭清,等料理好了,再說不遲。」
夕鳶輕輕點頭,進屋後便見李氏鸝容蜷臥在一旁的羅漢床上,神色蒼白如紙,手指不住顫動,淚珠滾滾,目光死死的盯著內室的方向。
一旁有嬤嬤低聲安慰,也一並抹淚,夕鳶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沒走上前去,只回身走入另一間房內,見宇文昊闔眸坐在當中的圈椅內,神情分外疲累。他听見腳步聲音,抬眸看了夕鳶一眼,微微頷首,「你來了。」
夕鳶攜沈氏幾人上前行禮,見他這幅模樣,又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能低聲道,「王爺莫要難過,蘭珍郡主受苦多日,如今走了……也算是有個了卻。」
「我又何嘗不懂這個道理,只是……太醫院的藥都研制了出來,夜里听說她不好,便立時要人送了過來,也顧不得管不管用了,卻終究還是來不及。」他說話時,眼神中似乎壓抑著深沉的痛苦,手掌緊攥成拳,「太醫說,她病了多日,內里的五髒六腑早已衰弱不堪,再救不回來了。」
夕鳶輕嘆一聲,正要開口,卻听見此刻身後傳來李氏尖銳的嗓音,仿佛帶著無窮的痛楚,「你來做什麼?你來這兒做什麼!」
她的眼神凌亂且無神,全然不見平日里睿智精明的模樣,她瞧著夕鳶,聲音仿佛從牙縫間擠出來的一般,「我女兒沒了,你還要來瞧熱鬧不成?你這人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
夕鳶微微蹙眉,卻又覺得在這個時候實在無法與她一般見識,便沉聲道,「側妃傷心糊涂了,還不快將側妃扶下去好好休息。」
「我不用你假惺惺!我女兒沒了,你心里不知有多痛快,何必要裝模作樣來可憐我?」李氏眼中的恨意、痛楚,交織一處,似乎將她這個人也要狠狠撕裂,她抬起手來,直指夕鳶,厲聲道,「她身邊那麼多人伺候,那麼多人服侍,為什麼偏偏是她得了這死癥,為什麼不是你!」
她在眾人面前,公然說出這等詛咒夕鳶的話來,便是宇文昊也無法再坐視不理,他皺起眉頭喝道,「華音,你胡說些什麼,蘭珍之事,闔府上下皆感痛心,並非只有你一人痛苦。念在今晚……我便不怪罪你了,你如今這樣無法料理後事,就交由鳶兒她們去做罷。」
「皆感痛心?呵,皆感痛心……」李氏眼中劃過一絲怪異光芒,忽然發出一陣笑聲,她此時神情不同以往,身旁竟也無人敢上前去勸上一勸。只見她緩緩走到夕鳶跟前,與她目光相對,咬牙開口,「我才不相信,你會有那麼好心,你我之間是什麼情形,咱們心知肚明,我不需你假意勸慰。我現在倒是懷疑的很,你從前送來的藥皂里頭,會不會就混了那些個髒東西,才讓我女兒用完,就染了時疫!」
雲謹低呼一聲,生怕她要對夕鳶不利,連忙上前擋在夕鳶身前,正色道,「側妃就是再糊涂,也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那藥皂是王妃同應總管說了,由總管去外頭鋪子中采買回來,而後再分發至各房。此間王妃連踫都沒踫過那些藥皂,如何能夠下手去毒害郡主呢?更何況,這京城之中,在夕顏閣采買之人多不勝數,那藥皂又是特意加了白芷等物進去的,怎會有礙?側妃莫要誣蔑王妃。」
「誣蔑?」李氏冷笑一聲,狠狠啐道,「你讓她自己說,我女兒死了,她是不是心里快活的緊?我知道你得意,自你進府,王爺就再也不肯陪我了。可是那又如何?你還不是生不出孩子,就算如今我的女兒死了,你也一樣還是不會有孩子的!」
「夠了!」宇文昊厲聲開口,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轉頭對著一旁不敢上前的婢女道,「還愣著做什麼,還要側妃這樣瘋魔下去麼?扶她到偏殿去歇息,外頭留人看仔細了,還不快去。」
眾人得了宇文昊之令,不敢不從,可李華音卻如魔怔了一般,只看著夕鳶不住冷笑,那笑意冰涼刺骨,宛如鬼魅一般。
直至帶了她去偏殿,屋中才稍稍靜下來幾分,宇文昊沉沉嘆道,「今晚是蘭珍的忌日,她作為娘親,卻讓蘭珍走的這樣不安穩太平,真是……唉……」
夕鳶輕輕搖頭,走上前去同宇文昊低聲道,「我沒有事,她剛經了喪女之痛,旁人確實難以明白。蘭珍郡主的身後事我會料理妥當,王爺放心就是。」
大雨一夜未停,天色大亮之時,園中氣息有煥然一新之感。只是夕鳶卻知,最難抹平沖走的,便是人心中的魔障惡念,只能夠越結越牢,終于深不可解。全文字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