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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仙這兩天特別忙,忙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白家正有一件莫大的喜事︰大女兒素潔要出嫁了!
男婚女嫁向來是一件大事,尤其對于白家這樣沒有兒子的家庭來,自然是更加重視,何況未來的女婿據是遠近聞名的薛太尉。
薛太尉可不是普通的人物,雖然只做了短短幾年的太尉,卻成了方圓兩百里屈指可數的富人。至于他的財富,恐怕連他自己都算不清。別的不,就杭城以南那上萬畝的土地,單是地租收入就夠養活幾百口人的大家庭了。
新女婿能夠擁有那麼多的財富,白得財自然是一百個滿意,一千個滿意,盡管按照媒婆提供的生辰八字,薛太尉的年齡稍微大了點,可是對于一個成功的男人來,年齡大上幾歲又能算得了什麼呢?
白夫人本來還有些不滿意,可是一見黃金千兩、珠寶兩箱的彩禮,頓時變得眉開眼笑,嘴里冒出來的全是一個「好」字,至于女兒女婿是否般配,早就被扔到爪窪國去了。
素潔剛剛十五歲,卻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婀娜多姿。
這兩天她一直老老實實呆在閨房里,盡管內心深處很想知道未來的夫君究竟長得什麼樣,可是卻偏偏無法開口去問,甚至連問問自己的母親也覺得很丟人。她只能呆呆地坐在窗前,一個人瞎想八想。想到擔心處,雙目痴『迷』,神情蕭索,形如一只待宰的羔羊,顯得那樣的無助,那樣的惹人憐惜。
等到迎娶的那一天,薛太尉也沒有親自前來,只是派了兩百多人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地抬著花轎來了。
白員外和夫人見來了那麼大的迎親架勢,笑得合不攏嘴。
早已梳妝打扮好了的素潔哭哭啼啼地上了轎,心頭一陣緊張,一陣恐懼,同時還有幾分憧憬,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素貞還是姑娘的『性』子,叫嚷著要去看姐姐拜堂,結果被白夫人罵了回去。
許仙被『逼』著挑了一擔酒,搖搖晃晃地跟在迎親的眾人後面,從白家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薛府。
這些人半晌午就出發了,直到天快黑才趕到地頭。
許仙已經累得眼冒金星,手足發顫,幾乎連站也站不住了。
好在薛家畢竟是大戶人家,當即招呼這群迎親的人就餐,每人發兩個雪白的饅頭,還有幾桌多是葷菜的酒水,算是招待得很豐盛了。
等到兩個饅頭下肚,許仙的精神才稍微好了一點。要知道,他早飯就只是吃了個半飽,然後餓著肚子在太陽底下跑了大半天,別他這麼個半大孩子,就算壯年勞力,也不一定能頂得住。
素潔早已被迎進房去。原是酉時拜堂,如今才是申時,整個薛府就已經人滿為患了。
許仙自覺素潔對自己有恩,雖然只是偶爾施舍一個饅頭,也足以令他感激不盡了。所以自從大姐訂親開始,他就發自內心地求神拜佛,希望上天賜給她一個好夫君。這次他決定趁著拜堂的功夫好好瞧瞧新郎官,同時將風風光光的景象記在心里,回去將給別人听,盡力幫素潔宣揚一番。再,素貞也可能會問起姐姐拜堂的事,若是到時答不出,那該多掃興?
不一會兒,天完全黑下來,薛府上下到處花燈照耀,明如白晝,彩霧蒸騰,笙歌大作。大廳外面鞭炮掛有好幾十串,每串都有丈許長。吉時剛至,那麼多的鞭炮同時點燃,劈啪之聲宛如密雷怒轟,加上蕭鼓齊鳴,人聲嘈雜,整個府邸別提多熱鬧了。
許仙拼命擠到門邊,探頭相里張望。只見新娘素潔蒙著蓋頭被攙扶出來,身形苗條,體態曼妙,如同風擺荷葉一般。可是許仙怎麼看也看不見新郎官在哪。大廳正中只有一位身著紅衣年過七十的干癟老頭,手足『亂』抖,顫顫巍巍,左目已盲,右目正『色』『迷』『迷』地望著裊裊婷婷走過來的新娘,一張臉笑得仿佛裂開的樹皮一般。
耳听宣禮官高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許仙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等到看見「夫妻對拜」時出場的的確是那個惹人恨的干癟老頭,他才感到心中一痛,難過得轉過頭去。
他已經不敢再看了,更不敢想象素潔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老頭已經風燭殘年,偏偏人老心不老,娶了個剛剛十五歲的黃花閨女,他心里自然舒暢極了,可憐素潔還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就要被人這樣糟蹋。
這是一個崇尚禮教的時代,身為女子必須三從四德,從一而終。如果像素潔這樣如花似玉的姑娘,被一個大自己六十歲的干癟老頭摧殘是一場莫大的悲劇的話,那麼要是老頭過上三兩年忽然死了,其情形不更加可悲?那樣叫年紀輕輕的素潔怎麼辦?難道就這麼活活地守一輩子寡?空有錢財又有什麼意義?
許仙越想越覺得悲憤,心中早已把白員外夫『婦』罵了個狗血噴頭︰「為了錢財將女兒往火坑里推,簡直不是人!是畜牲!將來一定不得好死!」
罵著罵著,他越來越覺得難以理解︰「白家又沒有兒子,留下那麼多財產做什麼?要給女兒素貞做嫁妝,鬼才相信!退一萬步講,即使素潔不是親生女,也不該對她這樣刻薄吧?難道兩個老殺才想將財產帶進管材里去?」
眼見拜堂結束素潔被送入洞房,空留滿屋紅燭在默默地流淚,許仙的心里像壓了重重的鉛塊,又像覆蓋了厚厚的寒冰。他生怕會听見素潔號啕大哭的聲音,不得不當夜離開了薛家,一口氣趕了二十多里。
然而一想起白員外夫『婦』的刻薄,他的心里就更加憤恨,連白家的門也不願入,就在荒郊野外睡了一宿。
第二天直睡到日上三竿,醒來覺得渾身難受,筋骨疼痛,就像散了架一樣。
他知道自己可能受了『潮』濕地氣的侵襲,這下不定要大病一場,于是跌跌撞撞回到白家,心想︰「即使死了,也要將晦氣帶給這兩個老不死的,窩囊他們一番。」
可是沒想到,這時候白員外與夫人卻不在家,家里只剩下素貞和幾個下人。
許仙糊里糊涂地跑進自己的窩棚,一進屋就倒在了稻草堆起的炕上,隨後渾身滾燙,很快便燒得人事不醒。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這期間,他只記得『迷』『迷』糊糊地被人灌了半碗水。醒來的時候,一『模』頭上還有塊被水浸過的『毛』巾,炕沿上依舊擺放著一碗飯,卻不知是誰這麼好心,肯在他病時伸手照應。
等到身上的熱力一過,他才覺得月復中饑餓,于是吃了那碗飯,又修養了好大一陣,覺得力氣恢復了些,這才扶著牆緩緩起身,慢慢走到門口。
「許仙!」隨著一生脆脆的呼喚,白二姐風風火火跑了過來︰「你好了?我讓人給你留了碗飯,你吃了沒有?」
許仙心中感激,答道︰「謝謝,我已經吃過了。」正待多兩句感激的話,一抬頭看見素貞巧玲瓏平和嫵媚的面容,還有那雙真摯的眼楮,他忽然梗住了,心里頓時想起大姐素潔。
素貞見他不話,一雙眼楮卻在呆呆地望著自己,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看什麼呢?我有那麼好心?告訴你,我是想讓你早點清醒,快點講講阿姐成親的情形!」
許仙更加難過,緊咬嘴唇不出話來,一雙眼楮已經有點濕潤了。
素貞天生聰明,一下子看出不對,當即上前搖著他的手臂︰「快!阿姐怎麼樣了?她現在開心不?姐夫長啥樣兒?是不是非常高大威武,還是特別的儒雅風流?你快啊,哭什麼?要死了,喂,喂!快……」
許仙心中替素潔委屈,愈加不肯實,被『逼』了好久,才了一句︰「挺好的,我是為大姐高興……」
素貞狠狠在他背上敲了一記︰「挺好的還這麼開不了口,你……你不是喜歡阿姐吧?」完有些不好意思,一雙眼楮卻在許仙面上轉來轉去,想知道自己是否猜對了。
許仙頓時哭笑不得。
一連三日,白得財夫『婦』都不見蹤影,沒有人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里。
白素貞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父母走時趕著馬車,帶了不少的金銀,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做一場十分重要的買賣。
家主人不在,對于家奴和下人來,日子顯得特別好過。許仙很快就體會到這一點。他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地干活,再也不用忍饑挨餓地忙碌,而是難得享受這分清閑,所以病體恢復得很快,沒幾天就完全好輕了。
白家的錢財雖然積累了不少,可是雇用的下人卻不多,除了一個年約五旬的老嬤嬤之外,還有兩個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長工。這幾天,大家都有有笑的,過得別提多開心了。
一直等到第五天黃昏時分,白得財夫『婦』才乘著馬車回來。遠遠望去,只見他們滿面紅光,神采奕奕,看起來氣『色』極佳,似乎生意做得不錯,而且沒怎麼承受鞍馬勞頓之苦。
白素貞連忙跑過去,圍著馬車轉了一圈,想知道父母究竟帶回什麼新鮮的玩意。
許仙和兩位長工也走了過去,一面打招呼,一面各自探頭瞧向馬車,準備幫著裝卸貨物。
車內的東西並不多,也可以是一目了然,除了一個直徑尺許的花盆,里面長著一叢碧綠的葳蕤般的植物之外,還有一個大大的水甕,只是蓋子蓋得嚴嚴實實,不知里面裝了些什麼。
許仙自知搬不動水甕,正待伸手去捧那花盆,不料卻被白得財擋了回去。
白得財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一面著「我自己來,讓開」,一面跳下馬車,親自捧起花盆,心翼翼地抱在懷里,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後院走。看他那緩緩邁步謹慎心的樣子,就像抱著初生的嬰兒一般,又像花盆里種著的是金枝玉葉,生怕萬一掉下來會摔壞了。
後院原有一個的花圃,那本是大女兒素潔種植秋菊的地方。如今尚是夏季,距離花期還早,秋菊還是青青幼苗,可惜已然物是人非,秋菊依舊,種花人卻不在了。
白得財在院子里端詳了半天,忽然出手一股腦將秋菊拔個精光,卻將那碧綠的葳蕤般的植物連帶著泥土從花盆里移了出來,極為心地種植在花圃中央土壤最軟的地方,然後親手在周圍加了一圈帶刺的籬笆,這才暫時放了心,隨後指使許仙和兩個長工去搬馬車上的水甕︰「心點!心!千萬別摔倒。若是灑了一滴,我打斷你們的狗腿!」
兩個長工答應一聲便去搬那大大的水甕。許仙力氣有限,只能去打打下手。好在那兩人很有力氣,根本用不著許仙幫忙,就將水甕抬進後院,一直抬入白得財夫『婦』的臥房里。
白夫人早將一塊厚厚的蒲團放在門後靠牆腳處,吩咐兩人︰「放這蒲團上,輕點放,心!哎……別晃……你個混賬,沒吃飯嗎?若是溢出來,我劈臉給你三個嘴巴……」
許仙心中不滿,暗道︰「什麼聖水這麼金貴?看你們緊張的!」
白素貞早就耐不住了,撅著嘴問道︰「娘,那是什麼東西?是不是給大姐回門準備的美酒?有沒有給我的禮物?」
白得財猛一擺手︰「去!孩子家,問那麼多干什麼?要什麼禮物?沒看見大人在忙?」罵得素貞眼淚汪汪,他忽然一轉頭,瞪著許仙等人,聲『色』俱厲地道︰「我告訴你們,這不是酒!不能喝!誰要敢偷喝一口,別想見到明天的太陽!」
三人連連點頭,其中一個長工顯得很是實誠,道︰「是,是,我們知道了,請問主人還有何吩咐?」
白得財揮揮手︰「去吧。從今而後,若是不得傳喚,誰也不準踏入後院一步!」
三人又答應了,然後轉身往外走去。
許仙剛邁出屋門,忽听身後傳來白得財獨特的聲音︰「許仙,你等等。」
他以為主人要問起女兒婚禮的事,于是回過身來,準備一五一十將當時的情景講述一遍,順便替素潔鳴不平。
白得財眼中的神『色』頗有些詭秘,同時也有幾分興奮,招手讓他走近些,壓低了聲音道︰「你去拿個大點的木桶,跟我出去一趟。」
許仙見外面天『色』已晚,心中怪這時候出去干什麼。
自從被收為家奴之後,他已經被被指使過不知道多少次,知道若有遲疑便會招來一頓臭罵,于是聞言二話不跑去找木桶,然後跟著白得財往外走。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了很久,直至夜幕降臨,黑暗籠罩了大地。此時已是六月下旬,月亮還沒有升起來,天『色』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白得財早有準備,不慌不忙取出火把點上,領著許仙繼續前行。
大約又走了快一個時辰,一連換了五根火把,終于來到一個黑沉沉的山谷中。
眼見快到地頭,白得財忽然吹熄了火把,『模』著黑悄悄往前走。他似乎對此地很是熟悉,即使沒有火光也影響不大。
只是這一來就苦了許仙。他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前邁步,連摔了好幾個跟頭,甚至還有兩次一頭撞在樹上。
走著走著,許仙忽然听見夜梟淒厲的叫聲從近在咫尺的樹梢頭響起,然後是一聲聲狼嚎的哀鳴從遠處的叢林傳過來,同時一陣冷風撲面而至,吹得他頭皮發麻,渾身『亂』抖,莫名的冷意瞬間從心底升起。他倒吸一口涼氣,不得不連滾帶爬地緊趕兩步,跟在白得財身後怯聲問道︰「主人,我們這是到哪了?」
白得財聞言略微放慢了腳步,輕「噓」一聲︰「山陰『亂』葬崗!杭城周遭最大的『亂』葬崗!噤聲,莫吵著正在休息的朋友們,否則你別想出去了!」
許仙嚇得『毛』骨悚然,心頭「撲通、撲通」『亂』跳,只想掉轉身子拔腿就跑。可是剛剛邁出一步,便被主人拉住了衣領。
白得財兩只眼楮放出綠光,聲音低低地道︰「好好听我吩咐!回去我不會虧待你的。若不听話,哼哼!」未完拉著許仙繼續往前走。
許仙一面失魂落魄地邁著步子,一面偷偷四處張望。
不知何時,一彎殘月已經爬上雲端,幽幽的月光照得樹林陰森森的,耳邊不時傳來陰風刮動樹葉的聲音, 里啪啦地『亂』響,風聲鶴唳,樹影搖曳,那感覺起剛才的黑燈瞎火還要恐怖得多。
越往前走,地勢越來越低,周圍綠瑩瑩的鬼火漸漸多了起來。鬼火輝映之中,可以看見很多高高低低的墳頭,還有一堆一堆的白骨骷髏,重重疊疊,鬼影瞳瞳
又走了一會兒,在一處鬼火最集中的地方,白得財終于站定身子不再走了。
許仙驚恐不安地望向四周,發現周圍的地勢都較高,只有自己立足的地方地勢最低,看樣子正是山谷的中心,同時也是尸骨最集中的地方。
這年頭,到處兵荒馬『亂』,一個不巧,諾大的家族便會死傷殆盡,財產被一搶而光,尸體或者被草草掩埋,或者被扔在像這種無人的山谷里。每到春天狂風吹過之後,掩埋極淺的尸骨沒會暴『露』出來,連同地面上到處『亂』扔的枯骨,一點一點被吹到了谷底。所以,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掩蓋著無數的冤魂。
一想到這些,許仙的心就禁不住怦怦『亂』跳,生怕自己一腳踩在那些不知名的冤魂頭上,要是被人家死纏著不放,那可就慘了!
正在魂不守舍的時候,忽然之間,一只干枯的手臂從身後伸過來,掩住他的口鼻,又一只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身子!
許仙渾身『亂』顫,牙齒咯咯直響,手足酸軟,連掙扎的力氣都消失了,心里只有一個念頭︰「這下要死了,要死了!」
這個時候,身後卻傳來白得財陰陰的笑聲,「借用幾滴新鮮的童子血,滴在木桶里。幫我這個忙,欠我的五十兩銀子就可以減免一半,如何?」不知何時,他已經趁著許仙走神的工夫悄悄靠了過來。
听到白得財熟悉的聲音,許仙心中的恐怖稍微減輕了一點。可是略加尋思之後,他的心里更感到害怕了︰「老家伙可不是什麼善人,半夜三更來到墳地,鬼鬼祟祟的,肯定沒安好心!」
「一滴血十兩銀子,這事夠劃算了!」白得財可不管他怎麼想,一把扯過他的手來,『露』出森森牙齒在食指上咬了一口,「忍著點,別叫!」一邊著,一邊滴血在木桶里。
許仙痛得齜牙咧嘴,可是卻不敢發出聲音。
白得財綠油油的目光越來越亮,似乎能夠在這幽暗的月光下看清周圍的一切。他並沒有十分為難許仙,只滴了兩三滴血,便將其放了,同時抖手將其扯往身後,低聲吩咐道︰「無論你听見什麼,還是看到什麼,都不可大驚怪!知道了嗎?」
許仙一面怯怯地點頭,一面用力捏緊破損的手指,想要阻滯血滴的滲出。
白得財將木桶輕輕放在地上,一手擎出面的皂角旗,迎風用力揮舞,同時口中念念有詞︰「陰風吹過萬魂游,枯骨無定任漂流;三聲喝令疾疾疾,一指飛灰隨我走……」
話音未落周圍的鬼火忽然大盛,影影瞳瞳,從四面八方涌過來,爭先恐後撲向木桶,同時發出「吱吱呀呀」的叫聲。
許仙偷偷往後挪動腳步,恨不得三步兩步逃出墳場,可是遍地都是枯骨野墳,他雙足發軟,想跑偏偏跑不動。
一陣陰風吹過,白得財退後兩步,手中的皂角旗揮舞得越發急了,口里的令詞變成了低聲尖嘯︰「疾!疾!疾!」
鬼火在空中飛舞,鋪天蓋地,隨風化作一大團火球,落向木桶之中。
白得財眼見火球入內,一步跨近前去,「噌」地蓋上木桶的蓋子,提起木桶轉身就走。
他跑得腳不沾地,身後帶著一長串的鬼火,仿佛一桿失火的大旗一般。
許仙拼命邁動雙足,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趕上。
眼看白得財就要消失在墳場的邊緣,不知何故,卻見他忽然停了下來。
許仙心中高興,以為家主人終于良心發現,想到停下來等自己,于是緊趕兩步靠了過去。
漸漸接近十丈之內,忽然之間,一股冷風透了過來,吹得許仙渾身一抖。放眼望去,只見在慘淡的月光照映下,白得財身前不遠處,現出一頂五尺長三尺寬的黑布轎,四個轎夫靜靜地立于黑影中,看不出本來面目。轎之後列著數排骷髏,齜牙咧嘴,白骨森森。
見此情景,許仙心膽俱裂,彎軀不敢再動,渾身抖得仿佛篩糠一般。
周圍一片死寂,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
白得財眼中的綠光越來越盛,手中的皂角旗連揮數下,想將眼前的魑魅魍魎一舉驅散。然而數陣陰風過後,成隊的森森白骨只是略微搖晃了兩下,抬轎之人卻紋絲不動。
白得財面『色』一變,連忙又念了幾句怪的咒語,可是還是沒有效,于是心中一荒,後退三步,卑躬屈膝道︰「的是寧幽宮門新收的弟子,到這里來是想借些陰土,實在不知大王在此,死罪,死罪!」
話音未落,忽听轎旁響起一聲嬌斥︰「什麼‘大王’?難听死了,要叫姥姥!」
白得財身子躬得仿佛蝦米一般︰「是,是,求姥姥饒命!」
轎中傳出陰森而又飄忽的聲音︰「新收的弟子就敢來這里撒野?膽子不啊!哼哼,寧幽宮的氣焰越來越盛了,連我喬三娘都沒有看在眼里!你是哪位宮主門下?是誰讓你來的?」
白得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叩首答道︰「的剛剛加入寧幽宮聚氣房,因為奉獻了一些財物,承蒙宮主喜歡,賜了個延年益壽的方子,其中有陰土這一味『藥』。您看,這個是我的腰牌,還請姥姥行個方便。」著『模』出塊黑黝黝的東西呈上。
腰牌剛一『露』面,忽听轎中人輕「咦」一聲︰「新收的弟子就有三階令牌?你奉獻了多少財物?難道寧幽宮變得這麼窮了?純粹是胡八道!你竟敢蒙騙于我?」
白得財似乎有些難言之隱,轉頭四處瞧著,甚至回頭向著許仙所在的方位望了一眼。
轎中人的聲音再度響起︰「那後生是你的子佷?還是你的徒弟?如果非親非故,就不要走了。總不能白白得了陰土,也得補償我一些吧?」
這次白得財沒有絲毫的猶豫︰「啟秉姥姥,那是的早已備下的禮物,既然您老喜歡,就是您的了。求您看在我家宮主的面上,放我一馬。」
許仙听得全身上下一片冰涼,心里早已將白得財罵個半死。他雖然知道白得財沒安什麼好心,卻沒想到竟然這麼歹毒,早就把他當作送人的臘肉。
這時轎中人冷哼一聲︰「只要你听話,乖乖回答我的問題,我就放你一馬。你先,怎麼一入寧幽宮就得了這面三階令牌?」
白得財扭捏著道︰「的生了兩個女兒,大女兒被三宮主收了房,所以……所以……」
許仙遠遠地听在耳中,心里不禁一震︰「這……難怪白得財夫『婦』高高興興地將女兒嫁出去!素潔所嫁的糟老頭子竟然是寧幽宮的三宮主!寧幽宮?那是什麼東西?」
卻听轎中人「嗯」了一聲︰「那麼陰土呢?你要陰土何用?的『藥』方是什麼東西?」
白得財倍感為難,苦著臉支吾了半天,最後見實在躲不過,只好低聲答道︰「啟秉姥姥,的深受大宮主喜歡,蒙他賞了一株花……」
「一株花?你要用陰土養花?」轎中人「咯咯」尖笑起來。
白得財環顧左右不肯解,只是道︰「是很怪,的也不明白,是大宮主要用陰土培植的,還給了一壇聖水……」
轎中人沉默了片刻,忽然吩咐手下︰「你們都退下,去將那子捉過來。」眼見那些人都退出五丈開外,她才輕聲招呼白得財︰「近前話,別想瞞我!你,那是什麼樣的花異草?竟能耐得住陰土的銷蝕?」
白得財眼見不實話實在無法過關,只得近前幾步湊近轎前,聲音壓得極低,道︰「據是孽……海……花……」
轎中人驟然一驚︰「什麼?孽……世間五大花之一……每服一朵可免一次輪回之苦……寧幽宮何時得了這等罕物?大宮主是不是瘋了,竟然送你這新入門的弟子一株!陰土,孽海之水,你現在都有了,運氣不錯啊!,你究竟是什麼人?這其中還有什麼秘密?」
白得財低著頭不肯回答,只是道︰「的不知,的真的不知道啊!求您老高抬貴手,放過我吧。若是花兒長勢喜人,我不會忘了姥姥的,不得要送您一朵。」
不知何故,轎中人竟然沒再追問下去,而是頗為興奮地道︰「倩,去將我煉制百年埋在谷底的九陰土取一瓶來!送給這位相公。」
有個少女的聲音從不遠處低低答應了一聲︰「是!」
這個時候,許仙已經被幾個身著麻衣面無表情的人連拉帶拽地拖了過來,盡管他一直在拼命掙扎,可是卻始終都無法掙月兌,只能扯著嗓子大哭大叫。
才叫了兩嗓子,便有一道陰風吹向他腦後的啞門『穴』,于是回『蕩』在荒谷內的淒厲的聲音很快便消失了。陰風接著襲向他的環跳、肩井幾處大『穴』,于是乎他的四肢也不能動了。
沒多久,一個身材苗條長發遮面的女孩子走過來,遞給白得財一個尺許高的陶罐。
白得財手捧陶罐連聲致謝,嘴上乖巧地道︰「待得花開之時,我一定讓姥姥知曉。」
轎中人聲音變得柔和了很多,叮囑道︰「九陰土乃至陰至邪之土,每次只要用半錢即可,千萬別用太多,否則就算是孽……也受不住,記住了嗎?你去吧!」
白得財志得意滿地去了,當他經過許仙身邊時,看都沒看後者一眼。
現場只留下許仙一個人,獨自面對數不清的魑魅魍魎。不知何故,事到臨頭,他的心里反而沒有了害怕,只留下無盡的恨意,還有不出的悲哀。他一直在想︰「人生怎會有那麼多的磨難?做個普通人怎麼會那麼苦?如果一直這麼擔驚受怕,倒不如一死了之!」
幾個麻衣人將他往轎前一丟,隨即對著轎行禮︰「啟秉姥姥,還是只新鮮的童子雞呢!正好給您留著補補身子。」
轎簾微開,一只焦枯無肉的手臂伸了出來,在許仙面上『模』了一把,又在他的肩背部拍了拍,尖銳飄忽的聲音響了起來︰「根骨不錯嘛!難得十幾年精純的元陽,帶回去好好拾掇拾掇,可不能糟蹋了。」
麻衣人答應一聲,抬了轎離去。
許仙則被一隊骷髏頂在頭上,跟著轎往前走。
一行人穿山越嶺,走了半個時辰,來到一處樹木最稠密的地方,到處都是合抱粗細的蒼松翠柏,還有一些遮天蔽日根須相連的榕樹,亭亭如蓋,仿佛幽深的洞『穴』一般。
轎在一處冠蓋數十丈的大榕樹下停下來,只听轎中人吩咐道︰「的門,剝去他的衣衫,先用山前的陽泉清洗干淨。」
許仙被人三下兩下扯去了衣裳,然後被丟進一個大大的水缸里。
耳听「嘩啦」一聲,一桶溫水當頭澆下,隨即一桶跟著一桶,很快諾大的水缸便注滿了泉水。
許仙全身浸泡在水中,只有口鼻留在外面。
泉水不冷不熱,溫溫的恰到好處,除此之外還有一種滑膩的甜香,使得擔驚受怕一整夜的許仙竟然有種十分舒暢的感覺。
「倩,再加點山脂百花膏,連洗三遍,每次半個時辰。」轎中人已經走出了轎,面上依舊蒙著黑紗,身材傴僂,看來是個年齡極長的老嫗。
身材苗條的少女走了過來,遮面的長發已經分開,『露』出一付十分清麗的面孔,只是面『色』冰冷,沒有絲毫笑意,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
少女打開一個的玉瓶,倒了幾滴粘稠的『液』體進入水中,空氣中頓時『迷』漫起一股濃濃的香味。隨後她挽起袖管,伸出縴縴十指在許仙身上『揉』搓起來。
別看她面容冷峻,動作卻顯得十分的巧輕柔,拍打拿捏之間,就像用一朵嬌女敕的花輕輕敲打著許仙。
許仙全身的『毛』孔都不由自主地伸展開來,就像回到陽春三月和風煦暖的季節,別提多麼舒暢,只覺得有了這番享受,即使死了也不虧。
少女將他全身上下『揉』捏了一遍,然後換了兩缸清水,一直忙了大半天,回頭看時,許仙已經昏昏欲睡了。
這時,老嫗緩緩走近前來,伸出一根枯柴般的手指,戳了戳被洗得白白淨淨的許仙的肌膚,輕輕搖頭,道︰「不行,陽氣激發得還不夠,再換一次水,加三兩細辛,五錢附子。」
少女轉身去拿,不久回來稟報︰「姥姥,細辛不夠了,上次大爺爺要煉回春丹,都給他借走了。」
老嫗「哼」了一聲︰「這老不死的,為了討好新教主,就知道拿我的靈『藥』枉作好人!算了,那就加半斤吳茱萸代替吧。」
少女拿了『藥』材加進水缸里,又浸泡了半個時辰。
老嫗朝著水中渾身泛紅的許仙瞄了一眼,面『露』喜『色』道︰「差不多了,換個些的水甕,加三十六斤山後的陰泉,外加黃柏三錢,石膏二兩,浸泡三天三夜,吊出他的元陽。然後慢慢服用。」
許仙正在半夢半醒之間,忽然被扔進一只很的缸里,陰泉當頭潑下,他一下子就從睡夢中清醒過來,但覺渾身冰冷,牙齒「咯咯」直抖,面『色』霎時變得雪白。他想要掙扎著逃命,可是卻無法動彈分毫,想要放聲哀求,可是卻無法發出一點聲音,這下子真的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
正當被喚作「倩」的少女拿了黃柏準備投入缸中的時候,忽听遠處傳來一個脆如黃鸝的聲音;「且慢,這人死不得!」
老嫗轉頭望去,只見花搖影動之後,現出一個身著白衣的姑娘,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一付面孔明艷不可方物,于是有些驚地問道︰「姑娘,你是誰?怎麼闖入我的洞府來了?」
姑娘明眸一閃答道︰「啟秉姥姥,我是教主座下關門弟子,奉令來提此人的。教主了,事關本教興亡,此人死不得,著我前來押往總壇。」著取出塊大紅的令牌晃了晃。
老嫗倏地掀開面紗,『露』出一張枯如樹皮般的臉,雙目放出咄咄精光,瞪著面前的女孩,語氣冰冷地道︰「教主上任不足三月,就來管我的好事?他怎知道我得了這個後生?難道有未卜先知的法力?」
姑娘微微一笑︰「教主意欲勵精圖治重整本教,此時正是萬眾歸心的時候,希望姥姥成全。」
許仙一直背對著眾人,無法看清來人的面目,只覺得這人話的聲音似乎有幾分熟悉。
老嫗怒道︰「既然如此,他就該尊重屬下,怎能從我喬三娘口中奪食?要知道,他若敬我一分,我當敬他一丈!現在他敢欺上門來,還教我如何听令?」
姑娘不慌不忙地道︰「姥姥誤會了,實在是這個後生非尋常,連教主也要心行事吶。」
老嫗眼楮一瞪︰「有何不尋常之處?無非元陽純淨一些,更有滋補之功。我看教主就看中這點了吧?」
姑娘搖頭道︰「您老有所不知,這個後生姓許,是許遜許真君的嫡孫。許真君飛仙之時留下一些仙家寶物,卻不知藏在何處,需要著落在這人身上,所以教主才這麼上心。」
老嫗回頭看了面『色』慘白的許仙一眼,舌頭『舌忝』了『舌忝』上唇,嘆道︰「我怎麼資質這樣好,原來是名家之後!真是可惜了,這可是多年難見的美味啊。倩,將他提出來,給他換上干淨的衣服,看樣子是吃不成了。」完轉頭望向姑娘,「教主剛剛上任,我連他都沒見過幾面,更別見過他的弟子了。你雖有本教的令牌,卻不能證明就是教主的弟子,自然不能提走此人。」
姑娘一咬銀牙,緩緩取出一只竹笛,道︰「這便是教主的信物。臨來之時,教主還教了我一首曲子,是你若不信,便讓我吹上一曲,你便明白了。」著將竹笛湊近嘴邊,嗚嗚噎噎吹奏起來。
剛剛吹了一段,就見老嫗面『色』大變,倩更是渾身『亂』搖,仿佛風吹荷葉一般。許仙心里也是狂震不止︰「這是祖父的寶笛!這是我在西湖邊吹過的曲子!祖父臨去時傳下保命三曲,這人怎會吹奏他老人家的曲子?」
老嫗雙手『亂』搖︰「停!停!這是什麼邪魔鬼調?吹得我渾身難受!別吹了!倩,把那子給她,讓她快走!」
倩剛剛給許仙穿好衣服,就已經萎頓在地,動也動彈不了。
姑娘自己走上前來,將許仙輕若無物地提在手里,了聲「謝姥姥成全」,然後轉身就走。
老嫗尚在以手扶胸,感到氣悶不已,自言自語道︰「邪門,教主怎會這樣的魔曲?好難受!听得我牙齒都要酸倒了!」
姑娘不緊不慢地走了數十丈,剛剛轉過山腳,驟然加速狂奔不止,一口氣跑了二三十里,直到出了山林來到一個村莊附近,這才雙腳一軟,「咯」地一聲吐了口鮮血,濺得一襲白衣斑斑點點。
許仙一坐在地上,直到這時,他才看見女孩的面目,然而令他萬分驚訝的是,女孩眉目之間竟然像極了白素貞,那烏黑的秀發,那姣好的面孔,就算一『女乃』同胞也未必如此相像。只是眼前此人白素貞多了一絲成熟,多了幾分溫柔,甚至連聲音也要甜美一些。
姑娘坐在地上休息了片刻,等到喘息稍停,伸出柔夷在許仙背上拿捏了兩下,柔聲道︰「許公子,前面就有人煙了,天『色』將明,姥姥不會再追過來。你已經安全了。」
許仙驚異地望著她,心道︰「你不是拿我去見教主的嘛?難道要放了我?」他張口想話,可是話到嘴邊卻無法發出聲音,試著抬抬手足,手足卻可以動了。
姑娘笑著解釋道︰「姥姥的手法較特,啞門『穴』最是難解。不過請放心,過得半個時辰,一切就全好了。公子總算逃過一劫,卻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許仙見對方真個要放了自己,不禁心中一松,試著想想該往哪里去,又覺得眼前一陣『迷』惘。白家是絕對不能回去了,他甚至連本地都不敢再呆,只想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遠離這個恐怖妖邪的地方。
姑娘獨自一個人笑道︰「公子家學淵源,資質極佳,該當努力求道修仙。近日黃大仙正在金華大開山門廣招弟子,公子可以拜在他的門下,就不怕姥姥搜尋了。」著從從囊中取出一錠銀子,約『模』十余兩,遞在許仙手中,「這是拜山禮金,我已經幫你準備好了。」
許仙手捧銀子激動不已。自從家人升天之後,他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好心人,尤其是一個面目較好風姿綽約的女子,竟然會這樣的關心自己,而且明白自己的心事,他真是激動得不知什麼好,只以為面前之人定然是仙女下凡,不定是祖父派來救自己月兌離苦難的。
姑娘看他眼圈有些紅潤,笑道︰「公子莫要謝我,我想求您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
許仙剛剛被人家救出魔窟,心中自然感激萬分,這時候別一件事,就是一百件也答應了。
姑娘見他點頭,當下紅唇微張道︰「我想暫借寶笛一用,留待日後歸還。」著『模』了『模』『插』在腰間的竹笛,贊道︰「令祖留下的竹笛實在是件寶物,對于公子來只能保暖御寒,對我卻有救命之功。我有三災九難,六六三十六劫,如今剛剛過了一半。只待再過三五次劫難,便將寶笛還給公子,還請公子助我。」
許仙心道︰「我前些日子怎麼找都找不到竹笛,沒曾想被她得去了,卻不知在何處撿到的?不過,若不是她今日主動現身吹奏,只怕我永遠也見不到寶笛了。如此看來,這女孩真的是好人哪!」想到這里,他用力點頭,目光誠摯地望著對方,意思是你要是有用盡管拿去。
姑娘抬頭看看天『色』,眼見天『色』漸明,紅日將升,于是斂衽作別,叮囑道︰「公子保重,後會有期。」
許仙睜大了眼楮望著她,心中想︰「請教姑娘芳名,為何生得跟白素貞那麼相像?難道是姊妹不成?」
姑娘似乎能夠猜出他的心意,狡黠地一笑,腳步輕盈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