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伸伸手就知有沒有,當十幾萬南宋小朝廷的最後精銳和十幾萬各地勤王的義師被幾萬剛剛投元的新附軍攆得四處流亡的時候,由張弘範統率的,由張弘正先鋒的二萬蒙漢精銳更是有如排山倒海一樣所向披靡。
此時的情況就跟當年金軍追擊南宋高宗皇帝于海上的光景差不多。所不同的是,當年金軍一路南下立足中原也不過只有一年多的時間,根本來不及熟悉水戰,因此只是追到了明州軍的海邊就止步了。但現而今蒙古人手下有大批熟悉水戰的漢人軍官和水軍士卒為其效命,因此可以由臨安而福建而廣東,一路窮追到底。說到底,這就是兩宋王朝以文御武、再三提防武官,而坐視文官亂權的結果。
「抓到文天祥了。」終于在勢不可擋的兵鋒之下,作為前鋒的前鋒,張煌部在向海豐進軍的路上,于一個叫五嶺坡的地方遇到了同樣向海豐轉進的文天祥部,在一個沖鋒之後,已經徹底喪失了斗志的文部土崩瓦解,在一片混亂中,就連曾經幾次逃月兌元軍追捕的主帥文天祥也落到了張煌部下的手中。
曾經在福建、廣東、江西交界處和元軍打游擊的文天祥是在得知端宗皇帝已死,衛王即位,全軍移駐崖山的消息後,率軍前往崖山勤王的。然而,由于文天祥實在過于強硬,屈居一隅的小朝廷上張世杰、陸秀夫等人擔心他有可能趁機奪權,所以用「帝昺」和小朝廷的名義命令他毋庸前來,折返前線抗敵,這才把這位忠心耿耿的臣子交到了元軍的兵鋒之下的。
得到這樣的情報,張煌感慨萬千。
「下官,大元行軍上千戶張煌拜見文相公。」看著被五花大綁而來的文天祥,張煌一面命令替文天祥松綁,一面拜伏下來,用參見上官的禮儀對這位浩氣長存的民族英雄表示最高的敬意。「相公受驚了,下官已經快馬飛報先鋒及都元帥大人,想來不久,就會有人前來迎候相公的,還請相公先行洗漱。」
「你是宋人。」听著張煌的口音,抱有必死覺悟的文天祥忽然問到。「甘心事賊,就不怕留下千古罵名嘛。」
「相公猜的極準,下官原本是襄陽守軍呂文煥大人手下勇信中軍第四將正將。」一听張煌說自己是襄陽守軍,文天祥的臉色微變,可是張煌仿佛沒有看到一樣,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下官與襄樊闔城百姓為大宋死守六載,可是大宋援軍何在?張貴、張順、牛富、範天順諸大人力戰殉國,可大宋朝廷又在干什麼?苦守六載,襄陽已無一木可以引火取暖,可西子湖畔依然鶯歌燕舞,苦守六載,襄陽軍民連樹皮、螞蟻、蟲獸都將吃完,夜夜笙簫的朝廷諸公又在干什麼!」不說還好,越說張煌越加的憤怒,對于輝煌的兩宋王朝,張煌的確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大宋之亡,人心向背,實乃天魘之!」
「汝這是以偏概全!」文天祥根本不為張煌的情緒所動,他冷冷的看著張煌。「此系權奸賈似道蒙蔽聖躬,霍亂朝綱所致,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因韃虜小恩小惠而忘華夷大防,數典忘祖之輩,何以代天言事!」
「賈似道蒙蔽聖躬?理宗皇帝、度宗皇帝乃至高宗皇帝,似人君嘛?開禧北伐,韓相公授首,紹興議和,岳武穆殞命!」張煌對文天祥罪在臣工,不在宋帝的說辭不屑一顧,這種說法就跟後世日本發動侵略戰爭跟天皇無關一樣,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罷了。「賈似道何以掌權,莫不是兩朝皇帝所賜,文相公為聖人諱雖好,可惜不過是一道學。」
主張道學、理學的朱熹曾經引誘兩個尼姑為妾、且其媳在夫亡之後還能懷孕,實在有扒灰之嫌。因此在南宋的市民階層里,道學先生就是嘴臉虛偽、道貌岸然的代名詞,張煌這句話實在是在責罵文天祥也不過是沽名釣譽的偽君子。
「張千戶,休得胡言亂語。」還沒等文天祥再度反駁,已經快馬趕到的張弘正走了進來。「文相公乃是元帥大人,及伯顏大人尊崇之人,你小小千戶膽敢訶責,簡直膽大妄為。」張煌聞言,馬上躬身退下,張弘正快走幾步,走到文天祥面前打量一二。「來人,背馬,請文相公屈尊移駕。」兩個親兵向文天祥走了過去,文天祥冷哼一聲,袖子一甩,扭頭走了出去。這時張弘正沖著身後侍立的張煌點點頭。「星流,看不出來,你這張嘴還挺厲害的。」張弘正拍了拍張煌的肩膀。「不過,罵得好!」
張弘正押著文天祥走了,張煌卻突然以掌加額,自己怎麼就把文天祥給罵了呢,要知道自己當初的心思是讓這位民族大英雄留下一段墨寶的,譬如那首《過零丁洋》什麼的,那可是可以流傳子孫的傳家寶啊,虧了,虧了,機會就這麼錯過了。
且不說張煌後知後覺,在那邊跳腳。
至元十六年(1279年)正月,張弘範在初步完成了對崖山的封鎖後,為了招降崖山的幾十萬南宋軍民,張弘範試圖請文天祥手書一封招降書。此時正值船過珠江口外的零丁洋,被軟禁在元軍艦船上的文天祥感觸萬端,想到當年在贛州起兵時,曾路經贛水上怵目驚心的皇恐灘,眼前又面對汪洋一片的零丁洋,自己寧死不屈,以身殉國的決心已經拿定了,于是讓張煌患得患失的不朽詩篇終于問世了。
「辛苦遭逢起一經,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風拋絮,身世飄搖雨打萍,皇恐灘頭說皇恐,零丁洋里嘆零丁。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張弘範讀罷心中肅然起敬,他能理解張煌這種被拋棄的小人物對大宋王朝的刻骨仇恨,自是也能理解文天祥這種一心想為國死節的士大夫心態,于是他不再強迫文天祥了。他親自動手寫了一篇《告崖山上民文》,文章一開頭便是︰「汝之陳丞已去(注︰陳宜中,滯留佔城不歸,最後死在了暹羅),文丞相已為執,汝欲何為……」
「回去告訴張九郎,」張世杰原來是張柔的部下,也就是說曾經是張家世軍的一員,還有種說法說他和張弘範事實上是同族兄弟,但雙方最終選擇的道路卻完全不一樣。「世杰是宋臣,生是,死亦是,崖山上的軍民也亦是,大好頭顱就請張九郎自行來取吧!」他示意身為張弘範部下百戶的外甥韓某不要再進行勸說了。「我知道投降了既可活命又可以富貴,但我已經抱定了犧牲的決心,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只能打了。
起初宋軍的殘余兵力還有二十萬,戰船數千艘,元軍方面只有兩萬余人,戰船五十余艘,宋軍的兵力佔有絕對優勢,而且漢軍不習海戰,多眩暈不支。這個時候宋軍中有人建議先佔據海灣出口,以保證向西方撤退的道路。然而此時宋軍的士氣已經低落到了不可想象的地步,為了防止士卒逃亡,張世杰否決了這個建議,並且下令燒毀了陸地上的宮殿、房屋、據點,而且為了防止有人駕船逃離,張世杰又命令所有艦船以連環船的的方式用大繩索一字形連貫在海灣內,這樣宋軍就徹底喪失了機動的能力。
面對宋軍復蹈焦山一戰的布陣,元軍一開始用小舟裝載茅草和火油油脂,試圖乘風縱火沖向宋軍。然而宋軍舟船上全都涂滿了泥巴,並在每條船上橫放一根長木,用于撐擋元軍的火攻船。元軍見火攻不能奏效,便以水師封鎖海灣,又派陸師斷絕宋軍汲水、砍柴的道路。宋軍吃了十幾天的干糧,口干舌燥,許多軍士因為飲用了海水解渴,結果臉部浮腫,上吐下瀉。不得已之下,張世杰率蘇劉義、方興日等部發動孤注一擲的突擊,結果也被元軍打敗,至此,主導權完全落到了張弘範的手中。
「下官以為可否用大砲先行發射,趁宋軍混亂時,我軍一鼓作氣,當可消滅此敵。」二月六日,張弘範召集諸將,布置最後的總攻,在張弘範問計的時候,張煌如是進言著。張煌明白,崖山後無中國,若是張弘範能采用自己的建議,或許可以保全一份宋人的元氣。
「不妥。」張弘範雖然不知道張煌的用意,但根據他連續多日對崖山一帶的地形、海岸線、氣象和潮汐的觀察,他認為,用砲擊開路的話,有可能會導致宋軍主動突圍,因此他否決了張煌的建議。「宋軍艦船泊于崖山之西,但滿潮之後一定會移向東側,李副帥。」張弘範點著副手李恆的名。「你部趁此時攻擊,切記退潮時撤軍。」隨即他向全部軍官命令著。「總攻時間為下午滿潮時,以我艦上奏樂為號,諸將當奮勇猛進!」
「崖山後無中國,明天我就要鑒證這一幕了。」軍議結束,張煌回到自己的營地中,看著正在準備的眾人,再遙眺遠處海灣中隱隱約約的宋軍大營,張煌一時有些痴了。「這是中華帝國的最後時刻,是黃金時代的最後落幕,在此之後,世界的軸心將轉移到了蠻荒的歐羅巴,中華文明從此沒落了。」
可是張煌又能怎麼辦呢?作為一個小卒子,他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把握,又怎麼能在這文明替代的時刻扭轉乾坤呢。因此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聲無力的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