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楮隱藏在重重的簾幕後,閃爍著微弱的光芒。燭光雖昏黃,卻依舊能映出這一殿的流光溢彩,這屬于皇後的鳳池宮,華章顯綬,鳳儀凜凜,卻分外的空寂。
「父親,這就是您想要的嗎?」她輕輕開口,看向簾幕外立著的老者。那是她的父親,當朝左相衛覃,亦是權傾朝野的國丈。
衛覃一身朱紫官服,頂戴上的明珠粲然,照亮了他深陷的眼眶和眼眸深處對于權力的瘋狂。「琬兒,為父這些年來真沒有白疼了你,如今皇上已然病入膏肓,又無子嗣留存,對于我們衛家來說,只剩最後那一步而已,你可能明白?」
衛琬沉默良久,唇邊終于浮起一絲笑意,然而她幽深的眸中卻凝聚著冷厲的光芒。「果然,父親,這就是你的野心,從六年前太皇太後下了懿旨那時起,你便是在為自己打算了罷?」
衛覃面色微沉,然而想來是勝券在握,便老實不客氣的承認了,「不錯,想那歷朝歷代不乏謀朝篡位之徒,同樣是帝王霸業,他們做得,我衛覃又有什麼不如他們?」
環佩錚然作響,衛琬已伸手撩開了面前的簾幕,站在鳳座之前。衛覃抬頭看著女兒,她的容貌已與從前很是不同,自從她入宮為後,衛覃便從未能抬頭直視過她,記憶中粉琢玉砌的小女孩兒,不過短短數年便已是容色端嚴的皇後,委實是光陰似水。
衛覃不知為何,心頭竟也覺得微微酸楚,不由得開口道︰「這些年來,真是委屈了你了。」這話說的倒頗有幾分真情在內,語聲亦是微顫。
然而那華服嚴妝的女子竟是掩嘴笑了起來,笑聲清脆婉轉,但那一雙如同點漆的眸間卻是冷光流轉,讓衛覃心頭一凜。「你笑什麼?」他踏前一步,抓住了女兒的肩膀,沉聲問道。
衛琬唇角微勾,「父親,」她略微停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父親大人,珍重!」
說到最後二字時,她語聲已經冷硬如鐵,隨即反手掙月兌了衛覃的掌握,疾步後退。衛覃一時還反應不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本能的想要伸手抓住女兒,然而只撈了個空。兩柄長戟突然從簾幕間伸出,擋住了他的去路。
衛覃急急轉身,然而方才還是空無一人的鳳池宮正殿,竟不知在何時涌入了大量的侍衛,無數長戟反射著微弱的燭光,看在衛覃眼中卻是寒光熠熠。
「衛琬!」他叫出女兒的名字,「你究竟是什麼意思?」
兩名侍衛立即上前反剪住他的手臂,強按著他跪在地上,厲聲喝道︰「大膽逆賊,竟敢直呼皇後名諱!」
衛覃目眥欲裂,卻無論如何都掙月兌不開侍衛的鐵臂。衛琬走至他身前,低垂的眼眸中波瀾不起,這是衛覃一生中第一次以這樣屈辱的姿態仰望自己的女兒,從前的他權傾朝野,即便是叩拜帝後也是以倨傲的姿態,從未如此卑微過。
「左相衛覃,圖謀不軌,犯上作亂,著奉聖上諭旨,」她微微停頓,終于還是說出了那兩個字,「賜死!」
她的聲音極是清冽,然而說出的這兩個字卻帶著擲地有聲的決然,宣告了四大家族之首的衛氏的衰亡。
誰也不會想到,有女貴為皇後的衛氏一族,竟會得到這樣的下場。六年前那場奢華之極的帝後大婚還讓所有人記憶猶新,然而光陰流轉,盛極一時的衛氏就這樣快的走上了末路。少帝對衛氏的處罰是極重的,除了衛覃賜死外,衛家凡在朝中有品級者皆革職斬首,一族男女老幼皆貶為賤民流放邊疆,永世不得回帝都。
押送著衛家人去邊疆的隊伍從皇城出發時,所有人都看到衛琬身著皇後朝服鳳冠,獨自立于城樓上,神情肅然。囚犯隊伍中的一名少年看到了她,立刻神情激憤的破口大罵︰「你這個蛇蠍婦人,居然連自己的家族都不放過,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听得這樣大不敬的言語,眾人都是一愣,立刻便有軍士上前一鞭子抽打在少年單薄的脊背上,截斷了他的話語。
衛琬眉尖微蹙,向一旁的一名副將低聲吩咐了什麼,立刻便有人從城樓上飛奔而下,制止了對那少年的抽打。衛琬揚聲向城下道︰「倘若想報仇,便好好在邊疆活著,莫要讓我等得太久!」
那少年神情一震,倔強的咬緊了牙關,恨恨道︰「你等著!」說罷便頭也不回的跟在長長的隊伍後面向北方走去。
衛琬長久的注視著北方,直到長長的隊伍已經成為視線中蜿蜒的黑線時,她才悵然若失的收回了目光。「回宮罷。」她淡然道。
侍女紅鶯扶住她的手肘,慢慢走下了城樓,她長長的後裾拖曳過樓梯,儀態雍容無比。走下城樓後,衛琬最後一次回首,目光穿過沉重的城門,望向北方揚起的煙塵,低聲說了一句話。
只有紅鶯听到了她的話,卻無法明白是什麼意思。直到許久以後,紅鶯已經年滿二十五歲被放出宮,嫁人生子,在某日領著兒子趕廟會時,在路邊听到說書先生講明惠皇後小傳時,才恍然大悟。
彼時明惠皇後衛氏已然殯天,關于她的傳言才紛紛揚揚的在帝都流傳開來。傳說衛氏有傾世姿容,且雅擅歌唱,曾以清歌一曲引得鸞鳳合鳴,是錦朝開國以來最為傳奇的皇後。
她人生的傳奇並不僅僅在于音律上的造詣,當初少帝以九歲稚齡即位,太皇太後為其聘定衛氏女為後,嫁于九歲天子時,她已是二八年華的妙齡少女。作為比天子年長七歲的皇後,她與少帝之間的感情與其說是夫妻,更傾向于姐弟。
正值年華的皇後,年幼的帝王,況且直到衛氏殯天,也不曾為少帝留下半分血脈。反倒是少帝的兩位叔父,似乎都與衛氏曾有過一段難以言明的情感。然而這些也只不過是從宮中流傳出來的揣測罷了,再也無從考證。
那日在皇城的城門下,衛皇後說的是︰「子驀,子驀,雲胡不歸?」
彼時紅鶯雖然听得分明,卻並不明白她是在說誰,如今听到說書先生講到那個人的表字是子驀時,她才明白過來。在那些已如浮雲遠逝的日子里,皇後衛氏與那個人之間,確然是有過不尋常的過往。然而斯人已逝,那個人已于元武四年便戰死在疊雍關外,衛皇後也已殯天,無論當初是怎樣情景,如今都已再不可追。
紅鶯擦了擦眼楮,拉起兒子的手,想要從听書的人群中擠出去。人群甚是擁擠,她好不容易才擠了出來,耳畔卻听到一個清冽的女聲,「喂,明惠皇後已經不在了,你們這樣編排她的事,也不為自己積一點口德?「
紅鶯身子一震,那樣清冽的嗓音,她只從一個人口中听到過。然而人群擁擠,她努力想要看清那說話女子的音容,待她好不容易重新擠到說書先生旁邊,追問道︰「剛才說話的夫人呢?」
待問清楚她問的是誰後,說書先生不耐煩的指了一個方向,敷衍道︰「已經走了。」
紅鶯努力踮高了腳尖向那個方向望去,卻是什麼也看不到。長長的山道上人流熙攘,今日是大日子,來參加廟會的人多不勝數,想要找一個人談何容易?然而剛才那個讓人聞之不忘的聲音,這世上只有一個人才有過,紅鶯在宮中呆了十二年,絕對不會听錯。
那些在深宮中的記憶忽然都這樣鮮活起來,紅鶯從未想過,九重鳳闕上那個永遠冷漠警醒的皇後,也會有如今這樣輕快嬌俏的語氣,或許,這才是最適合她的。然而不管剛才那個聲音是否屬于她,自己也沒有追根究底的資格,只不過是在心底存一個希冀,希望她還好好的活著。
亂世紅顏,曾以縴縴素手力挽天下,然而坐擁江山,終抵不過對影成雙,共剪西燭。她作為明惠皇後的一生,已經隨著那個謚號永遠地葬入皇陵,成為皇家族譜和史冊上一個光華耀眼的名字,雖容光無限,卻沒有任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