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行管事萬萬沒料到矜矜會和柴驀一塊兒過來,他听說這陣子小姐又開始埋首于新作,才放心地讓人去傳話,他以為柴總管會一個人過來,牙受想到矜矜也跟著柴總管一塊兒跨過門坎。
瞬間,管事驚愕得差點將手中的算盤給摔了,但他掩飾得非常好,臉上連忙撐起笑容,走出櫃台向兩人招呼。
「小姐、柴總管。」
「什麼事急著要我過來?」柴驀直視著管事。
「是……是北方運來的小麥出了點問題。」管事有點結巴,直視柴驀的目光暗示性的,迅速朝後門方向一瞥。
柴驀發現了,黑眸霎時一瞬。
「出了什麼問題?」矜矜接著問。
「什麼?」管事心中一驚,連忙看向她,還以為自己的小動作被發現了。
「我說小麥出了什麼問題。」矜矜將話說得更仔細,總覺得管事有些心神不寧。
「呢……也不算嚴重,只是上批送來的小麥有幾斗受了潮,所以!V'問問柴總管該怎麼處理。」管事連忙補救,就怕矜矜因為擔心,真的會沖到後頭檢視小麥。
天曉得糧行里的小麥壓根兒沒有受潮,他急忙要人傳話請柴總管過來,全是為了另一樁事,可偏偏那樁事得徹底瞞著小姐。
「既然只有幾斗小麥受潮,那找個好天氣曬干就是,哪里算得了什麼大事2」矜矜疑惑地看著管事。「你就為了這點小事讓柴驀過來?」與生俱來的敏銳直覺,讓她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呢……這……小的……」
眼看管事愈描愈黑,柴驀只好淡淡出聲插話。「小麥受潮可能是糧倉哪里滲水或是漏水,若是糧倉出問題,其他米糧恐怕也會受潮,我得去糧倉巡視一趟。」
「那好,我跟你去。」矜矜說道。
「昨日下了大雨,糧倉外頭遍地泥濘,一不小心就會滑跤,你還是坐在這兒,我馬上就回來。」柴驀為她解開帽兜綁繩,然後牽著她到圓桌邊坐下。
「可是……」
「我不想好滑跤摔傷了身子。」他定定看著她,眼底蘊滿關心和疼寵。
矜矜雖然不認為自己會胡涂的滑跤,或是脆弱到一摔就受傷,卻不好拂逆他的好意讓他擔心,只好勉為其難地點了下頭。
「好吧。」她放棄爭辯,如他所願的不再堅持。
見她答應了,柴驀表面上依舊波瀾不興,可心中卻是松了口氣。
「我馬上就回來。」他再三保證,接著才轉身往糧倉的方向走去。
離去前,他不著痕跡地覷了管事一眼,管事也對他點了下頭,這細微的小動作原該只有他倆看見,偏偏沒有逃過矜矜的眼楮。
她雖然甚少管事,但不代表她胡徐遲鈍,早在她隱隱察覺管事神色有異時,她就提高了警覺。
只是她對糧行管事向來信任,對柴驀更是深信不疑,因此並不懷疑兩人為何要連手撒謊,她只擔心糧行里真有什麼事,兩人為了不讓她擔心而刻意隱瞞。
她來這兒是為了協助柴驀,減輕他肩頭上的擔子,不是來當神佛神像,讓人供著好看的。
眼看柴驀離去,她沒有急著跟上,反倒’漫條斯理的為自己倒了杯茶,轉頭看向像是在監視著她的管事。
「有什麼事你盡管去忙吧,我坐這兒就行了,不用管我了。」她揮揮手,要管事繼續去忙,不用服侍自己,話才說完便將目光移到門外大街,仿佛對街上的某個攤子相當感興趣。
管事瞅著她一臉興味盎然,這才擠出笑。
「是,那小的就去忙了。」他恭敬鞠了個躬後,才回到櫃台後方繼續算賬。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矜矜側耳傾听那斷斷續續的算盤聲,更加確定管事正分心監視著她,她垂下眼睫一笑,接著忽然擱下水杯站了起來。
「小姐,有事嗎?」管事果然馬上發出了聲音,語氣里有藏不住的緊張。
「我內急。」她答得理所當然,一點也沒有姑娘的矜持害躁
「內……握。」管事猛的一愣,連忙不自在的咳了聲,作了個請的手勢。「那、那小姐請自便。」他只吐得出這句話,然後便連忙低下頭撥起算盤。
姑娘家臉皮向來薄,哪敢大刺刺的將內急掛在嘴邊,也只有他家小姐敢說得這般理所當然、光明正大。
不過既然小姐是要上茅房,那也就沒什麼好擔心了,畢竟茅房與後門和糧倉的方向都不同,小姐絕不會發現柴總管人其實沒去糧倉,而是到了後門。
只是話說回來,這樣偷偷模模的欺瞞小姐實在讓人良心不安,偏偏事關柴總管的「秘密」,他實在不好明說。
何況當初他幫忙柴總管隱瞞「那件事」時,全是出自于一片好心,卻怎樣也沒料到柴總管有一天會和小姐成親,還入贅花家。
縱然「那件事」他實在覺得不妥,但如今若是忽然坦承一切,只會傷害柴總管和小姐的婚姻,說不準還會弓!起一場軒然大波,倒不如沉默是金。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盼柴總管能夠盡快處理掉「那件事」,唉……
管事一邊撥著算盤,一邊分神在心底嘀嘀咕咕,卻沒有注意到這只是矜矜的聲東擊西之計。
離開大廳後,矜矜壓根兒就沒有往茅房的方向走去,而是快步往糧倉的方向奔了過去,甚至幸運的在半路上遇到一名伙計,主動提供了柴驀的去向。
「小姐,您是來找柴總管嗎?柴總管方才往後門的方向去了。」看見矜矜,該名伙計立刻好心的靠了過來,以為矜矜又是像上回一樣,是來糧行找柴驀的。
「後門?」矜矜不由得一愣。
「是啊,我親眼看到柴總管往後門的方向去了。」該名伙計一邊說話,一邊拿起披在肩上的棉布擦汗。
方才他一直在回廊外頭的小道上運糧,雖然看見柴驀從回廊的另一頭往後門的方向走去,卻不知道矜矜其實是和柴驀一塊兒過來的,因此也就更不曉得自己這一番話,即將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那糧倉里的小麥……我是說……」矜矜壓下心頭的疑惑,佯裝若無其事的微微一笑。「糧倉里有小麥受潮嗎?」
「當然沒有,」該名伙計迅速回答。「這批新送來的小麥粒粒飽滿、色澤金亮,很快就賣光了,糧倉里只剩下不到五斗,柴總管正催人再運一批過來呢。」
「原來如此。」矜矜眸光一閃,嘴邊卻是笑得更深了。「方才我己經和管事打過招呼,你就不必通報,直接去忙吧。」
「是。」伙計沒看出矜矜的異伏,听話的直接去忙了。
而矜矜則是笑意盡失,直瞪著自己的腳尖。
縱然柴驀和管事連手起來騙她,她還是不願懷疑他們,她相信他們一定是為了其他原因才牙受說實話,于是深吸一口氣後,她立刻照著伙計提供的消息,轉往後門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她的心跳聲沉重,不是因為猜忌,而是因為傷心。
她相信柴驀,卻無法不在意他撒謊。
他總是不肯對她說出心里的話,總是將她阻擋在他的心門外,他們之間雖是近在咫尺,但又遙如天涯,倘若她己經無法了解他,他又故意對她欺瞞,那麼••…他們成為夫妻又有什麼意義呢?
對他而言,她到底算什麼?
她心里亂糟糟的想著,始終找不出答案,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後門。
原以為她得花一番工夫,才能逼柴驀說出說謊的原因,但她萬萬沒料到自己竟會直接撞見事情的真相一一
幾乎就在她轉出回廊時,便親眼見到他摟著一名姑娘。
從來不近,連青樓都不上的柴驀,竟然在後門門外單手摟著一名年輕姑娘,而那名姑娘就靠在他懷里哭得梨花帶雨,柔弱得讓人心憐,凝視他的眼神里有著不可錯辨的戀慕。
瞬間,她震驚地停下腳步。
一棵大樹正巧遮掩了她的身子,沒讓柴驀察覺到她,只是低聲安慰著那名姑娘。
「彩蝶,別哭了。」
他直呼那名姑娘的名字,用極為溫柔的嗓音,而她從來就沒見過他對哪家姑娘這麼溫柔……
除了她。
就因為只對她溫柔,所以她始終以為在他心中只有她是特別的,但沒想到她錯了。
「可娘她……」名喚彩蝶的姑娘,又落下了幾滴淚。
「我會請大夫過去看,上次我讓人送去的藥材、米糧都還夠用嗎?」
「嗯,還夠半個月。l
「那過幾日我會再讓人送去一些。」
「驀哥哥謝謝你,謝謝你這些年來一直照顧著我們,若不是因為你,我和娘恐怕早己……」
彩蝶沒有將話說完,但是她的話,卻足以重創矜矜的心。
這些年來?
原來……原來他們竟認識那麼久,也就是說,這些年來柴驀一直像這樣溫柔的憐惜著那名姑娘,一直細心地照顧她,甚至照顧著她的娘親。
而糧行管事明知事情真相,但始終與他一同欺瞞著她?
矜矜揪緊胸口,心痛難遏,險些就要站不穩,往後踉蹌。
原來「彩蝶l,就是他和管事連手說謊的原因,這就是事情真相!
即使彼此隔著一段距離,她仍然可以情楚听見她是怎麼呼喚柴驀。
她叫他驀哥哥,親密得宛如一對戀人,而柴驀並沒有出言糾正,說話的語氣甚至因此變得更溫柔了。
整個冬季,她早己習慣在風雪中辨別人們說話的聲音,如今風雪停了,就算她不想听見某些聲音,雙耳卻早己變得太過敏銳。
此時此刻,她多麼希望那場風雪從未停歇,多麼希望沒跟著柴驀一塊兒過來,那麼她就不會親耳听見、親眼看見這殘酷的事實。
就算明知他是為了報恩而入贅,但這陣子他對她的專寵與憐惜,讓她不禁產生了錯覺,使得她以為他多少是喜歡著她的,以為他是真心在乎著她的,甚至認為他也不全然是為了報恩而入贅一一
她是真的這麼認為,沒想到如今事實證明,那一切都只是她在自作多情。
原來他對她從來沒有男女間的喜愛……沒有……從頭到尾都沒有!
一滴淚水迸出眼眶,矜矜心痛如絞,痛得幾乎就快室息了,她再也不要留在這兒面對這殘酷的事實,她必須馬上離開,然後……然後……
她的腦筋一片空白,壓根兒無法思考接下來的事,與生俱來的聰明才智在這一刻全都毫無用處,讓她只能遵循本能慌張轉身,然後像是逃命似的跨出腳步。
然而就在她轉過身的瞬間,卻意外對上一雙含淚的水眸。
那名叫彩蝶的姑娘發現了她,並沒有出聲,只是惡狠狠的瞪著她。
那一瞬間,她的眼底不再有戀慕和柔弱,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輕蔑和鄙夷,以及再清楚不過的排斥與厭惡。
以她的反應來看,她果然深愛著柴驀,而柴驀可能也深愛著她,也許他們彼此相愛,柴驀卻不得不為了報恩入贅花家一一
天,矜矜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當初是否根本不該答應讓柴驀入贅?
她……她……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打從糧行回來後,矜矜便開始不著痕跡地躲著柴驀,她以寫書為由將自己關在點墨閣,並以各種借口打發他的陪伴,甚至以癸水為由,夜里不再與他親近。一切看似自然平常,所有的說法也都合情合理,但柴驀就是覺得不對勁。
他能感覺出矜矜正疏遠著他,但又束手無策、無計可施。
他著急,然而為了不讓花家二老看出異狀,也只能強迫自己佯裝若無其事,暫時配合矜矜的一切要求。
他們之間看似無異,實則隔著一道無形的牆,而這就是矜矜所希望的。
在她想到該怎麼厘清所有事情前,她必須想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甚至與他保持距離,畢竟她實在沒有把握能在他面前,隨時保有冷靜。
近來她只要一想到那日的情景,淚水就會不受控制的自動落下。
從小到大她從不愛哭,但如今她卻成了愛哭鬼。
為了轉移注意力,她只好經常到染坊監督畫師們的進度,盡可能讓自己忙得無法胡思亂想,可她萬萬牙受料到自己刻意逃避的「原因」,會主動找上門。
在她踏入染坊之前,那位名喚彩蝶的年輕姑娘忽然自小巷內走了出來,故意擋住了她的去路。
「花矜矜,我有話跟你說。」彩蝶指名道姓的叫著她,顯然早己守候多時。
「喔?」矜矜挑起眉尾,對僅有一面之緣的彩蝶勾起嘴角,盡力不讓臉上露出任何心緒,驕傲的天性也不容許她露出任何脆弱,即使此時此刻,她只想佯裝彼此並不相識而迅速越過她,將自己關入染坊里任何一間廂房。
一見到她,幾日前她依偎在柴驀懷里那一幕,不禁又迅速在腦海中浮現,狠狠揪痛了她的心。
「我要你放了柴驀。」彩蝶開門見山的說出來意,語氣眼神皆透露出不善。
她和驀哥哥是同母異父的兄妹,但這些年來,驀哥哥總是三令五申的叮葉她不許多嘴,更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們之間的關系。
雖然她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也知道自己確實牙受有資格和驀哥哥攀親帶故,畢竟當年娘為了改嫁,竟然狠心遺棄了驀哥哥,直到爹病死之後才又厚著臉皮帶著她回到京城,乞求驀哥哥的原諒與收容,而驀哥哥竟也寬宏大量的收容了她們。
對于驀哥哥的恩情她無以為報,只能凡事對驀哥哥言听計從,但唯獨驀哥哥入贅一事,她始終為驀哥哥抱不平。
全京城的人都說,是花家挾恩逼迫驀哥哥入贅。
自從驀哥哥入贅之後,京城的人都在笑話他,那些話連她听了都覺得羞辱,可這惡名昭彰的花矜矜卻依然不改本性,竟不顧他人眼光繼續經營書肆。
縱然他們花家對驀哥哥有恩,也不能這樣糟蹋人,所以她左思右想才會決定暗中助驀哥哥一臂之力。
花矜矜那日在糧行似乎誤會了她和驀哥哥的關系,因此她打算將計就計,利用這個機會幫助驀哥哥月兌離苦海!
矜矜即便心弦抽痛,但臉上仍是保持著虛假的笑意。
「這是玩笑嗎?」她故意四兩撥千斤,不準自己去猜測這究竟是她的意思,還是柴驀的。
「當然不是!」彩蝶似乎被她的反應給惹惱了。「我是認真的,你壓根兒就配不上驀哥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驀哥哥是為了報恩才會入贅花家,才不是真的愛你,好若是還有一點良心,就該放了驀哥哥,他值得更好的女人,而不是像你這種傷風敗俗、下流敗德的
女人!」她忿忿不平的說著,仿佛她才是入贅花家的那個人。
矜矜看著她•憤怒的小臉,心神竟恍惚了起來。
她是京城首富之女,惡名昭彰、財大勢大,連縣衙都要禮讓她三分,眼前的姑娘卻膽敢這樣對她頤指氣使、惡聲惡氣,顯示她是多麼深愛柴驀。
兩人若是易地而處,她能為柴驀做到這個地步嗎?
「然後呢?」她又笑了,竟無法否認她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確實傷風敗俗,柴驀也確實值得更好的女子,她甚至無法否認,柴驀是為了報恩而入贅。但,那又如何?
倘若柴驀真想離開,也該是他「親口」說出來。
只要他願意說,真的開口對她說了,她絕對不會為難他的,絕對不會……永遠不會……
「什麼?」彩蝶愣愣的看著她,不明白她怎能始終這般雲淡風輕,不惱不怒、不傷不悲,仿佛完全不把她當作一回事。
「柴驀是入贅的,我才是『正夫』,你要我放了他等同于是休了他。」矜矜冷靜地為她分析局勢。「一旦被休,他在花家便再無容身之地,連總管的身分也沒了,花家容不下他,等同于京城容不下他,你要他如何在京城繼續生活?」
「這……」彩蝶答不出話來。
「一旦失去花家的庇護,他便一無所有,也許還會因此窮困潦倒,即使如此你也要我放了他嗎?」
「我……我不管你們花家會使出什麼下流手段,但就算驀哥哥一無所有、窮困潦倒,我也不會離開他!」因為他們是家人,是同母異父的兄妹,就算驀哥哥一無所有,他還是她哥哥,但是她永遠不會讓花矜矜知道這件事。「我和驀哥哥始終真心相愛,要不是你。我和驀哥哥也許早己成婚了。」她故意說謊,為的就是要破壞這段婚姻。
「真心相愛?」看著彩蝶臉上不顧一切的決心,矜矜只覺得眼淚就快落下來了,她迅速抬起頭,佯裝看著蒼育。
她和柴驀是真心相愛……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你到底要不要放了柴驀?」始終得不到矜矜的答案,彩蝶不禁變得更加急躁了。
矜矜沒有出聲,只是看著湛藍色的蒼穹,乞求春風為她吹干眼底的淚。
「花矜矜!」
「你們……認識多久了?」她不想問的,可是再也無法控制心底泛濫的悲傷。
好不容易終于等到矜矜的一點在意,彩蝶這才終于露出得意的笑。
「四年了。」她誠實回答。「這四年來驀哥哥一直照顧著我和我娘,他對我們相當好,甚至允諾會照顧我們『一輩子』。」最後三個字,她特別加重了語氣。
而矜矜依舊動也不動,只是沉默地望著蒼穹,讓人完全察覺不出異狀,頂多以為天邊有什麼東西非常吸引她的注意。
就在彩蝶忍不住也跟著抬起頭望向天際時,矜矜竟無預警地越過她,撇下她進入染坊。
彩蝶想要追上前,卻發現矜矜下令讓人攔住了她。
她氣急敗壞的在門外跺腳,但她不知道在兩人錯身的那一瞬間,矜矜終究還是流下了淚水。
傷心欲絕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