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蒙靜靜地躺在狼皮褥子上,才只有六歲的小孩子,卻是一副大人的模樣,將雙手枕在腦下,使自己的姿勢更適合思考。
這里是大周天子治下曹國陽城境內的一個小山村,名字叫做藥王村。
時間則是一個初夏的午後。
窗外陽光明媚,風聲婆娑。透過破了幾個小洞的窗紙,有斑駁的光影落在身上,溫暖而安適。雖然不時有鳥雀低飛喧喧,好像是很噪雜,但是卻又偏偏讓人心里覺得安靜。
屋頂的瓦片上偶爾會有肥大撩人的黑貓走過,爪子輕輕抬起再輕輕放落,然後它猛地撲下,驚得鳥雀一片亂飛。雖然每每撲空,只能看著那些鳥雀們一邊喋喋不休地嘲笑一邊飛遠,但是那黑貓卻從不在乎。優雅,敏捷,樂此不疲。
霍蒙勉強笑了笑,收回目光。
屋子里的布置簡單到幾乎一無所有,倒是有一批釘在板子上的獸皮被整整齊齊地擺在屋子一角,只是看樣子還沒有完全晾曬好,那看似順滑的皮毛上猶自帶著幾分凶悍野厲的山澤氣息。它們的旁邊是幾桿獵叉和長槍。黝黑,但是犀利。
壁上懸掛著的是一張鹿筋弓,黑棗木的弓背被歲月打磨得光可鑒人,只看它那充滿力感的線條,就足以讓人感覺到在它身上蘊藏著的是何等驚人的力量!
在隔了一道布簾子的外間,那一對夫婦的爭辯還沒有結束。說是爭辯,其實只是那做妻子的在細細的委婉的勸說著自己脾氣暴躁的丈夫。
他們所說的話應該是某種方言,會有某些字詞音節是霍蒙听不懂的,但是他卻可以很清晰的把握到,在那你一句我一句的抑揚頓挫里,有著一種自然的婉轉。流暢,而溫厚。听去有些高古。而最值得慶幸的是,他們說的肯定是漢語。
這討論的核心,就是霍蒙。
霍蒙不知道這是什麼時代,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在何處,但是听著外間里那分明是刻意的壓低了聲音的對話,以及這一對夫婦的話語中所帶出的自然而然的愛子之情,他卻是不由得苦笑著嘆了口氣。
因為他,根本就不是霍蒙!在三天之前,他還只是一個普通的高三學生罷了。
如果說有什麼不普通的,那就是他前些天偶爾在一個網絡論壇上看到有人發布了一本叫做《九天玄功》的秘籍,發布者還說這是修真界的至高寶典。
對于這種事情,見者也不過就是一笑置之,沒有人會認為這真是什麼秘籍寶典,所以也不過就是在後面跟個帖或笑或罵的,一轉眼就給忘了。
但是他卻沒忘。
因為從記事的那時候起,他就是個孤兒。至于原因,不需要別人解釋什麼他自己也知道,因為也是從開始記事的那時候起,他就是坐在輪椅上的。
也就是說,他是一個被親生父母拋棄了的殘疾兒!
他痛恨自己的父母,痛恨他們拋棄了自己,讓自己從小到大都生活在無邊的孤寂里,每天除了看書、看書、還是看書,從未感受過一點家庭的溫暖。到後來他甚至于痛恨天下所有的父母!但是他又想著有朝一日,如果自己能站起來,能功成名就,那麼自己一定要找到那對狠心的父母,告訴他們自己今天的成就!
他想要讓他們後悔,他從小就發誓要這樣做!
他無數次幻想著自己的父母跪在自己面前痛哭流涕,深深地懺悔他們曾經做過的事情,然後,他覺得自己或許會心軟,會高傲地原諒他們,一家三口抱頭痛哭,從此其樂融融……
但是,科學沒有辦法讓他站起來,除非裝假肢,而他討厭假肢,于是他只好轉而求助于神仙。
所以,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相信這世上有白日飛升的法門,和深山修道的神仙,因為從小到大,他總是可以在夢里見到他們。
也因此,他成為了這世上唯一一個修煉「網絡版」《九天玄功》的人!
在每一個深夜里,他總是徹夜不眠地按照那書上所教授的方法凝練元神,凝聚元氣,日復一日,從不間斷。雖然一個月堅持下來也並沒有什麼效果,但他卻並沒有放棄,反而加倍的努力。
但是還沒等他修煉出什麼效果,卻首先迎來了一場噩運!
在七月十五日中元節的那一天晚上,按照書上所說是一年中月華最為活躍的一晚,他獨自一人呆在樓頂運起九天玄功吸收月華的時候,突然感覺月亮上射出一道光束,將自己緊緊地包裹了起來,然後,他就昏迷了過去,再醒來時,就已經來到了這個小山村,成為了這個叫做霍蒙的孩子。
他能跑了,能跳了,他有一雙健康有力的腿了,但是他卻聲嘶力竭的放聲大哭!
穿越,他不怕,哪怕是穿越到再怎麼險惡的環境他都無所謂,大不了就是一死,又有什麼可怕?讓他痛不欲生的是,他已經失去了向那對狠心的父母討回公道的機會了!
大哭之後,他就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動。
天黑了,天亮了,天又黑了。
一連三天之後,他骨瘦如柴!
外面的那對夫婦終于結束了爭辯,最後似乎是那委曲求全的母親獲得了勝利,把自己的丈夫推出了門去。
然後霍蒙就听見外面似乎有動靜,但是她的動作很輕,好像是怕驚醒了里間的霍蒙,即便是霍蒙側耳傾听,也只能听到一些叮當脆響。但是隨後,卻有一股清香飄了進來。
于是,一切的聲音都頓時有了意義。
藥王村緊靠天陽山,祖輩以采藥和打獵為生,所以村人的日常飲食,也都是以大葷大腥為主,但是顯然,以一個母親的細心,自然會明白已經連續三天水米不進的兒子是吃不得那些東西的,所以,過了不大的一會兒之後劉碧娟端進來的,是一碗飄著淡淡香氣的雞蛋羹。
見兒子正看著自己,她顯然嚇了一跳,不過很快又高興起來,三兩步走到床前,先把雞蛋羹放在一邊,輕輕地扳過霍蒙的腦袋,把他攬在懷里。
「蒙蒙,咱不練了,不練了啊!你別記恨你爹,他也是盼著你將來能比他強啊!」
在她心里一直都認為,自己的兒子之所以瘋了一樣不吃不喝,都是因為他老子那天下午打了他一巴掌。
藥王村第一高手的兒子卻是個扶不起來的膿包軟蛋,這當老子的當然有打兒子的理由。但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這一巴掌居然打出了那麼大的麻煩。
眼看著兒子連續三天不吃不喝,除了哭就是發呆,身子也迅速的消瘦下去,劉碧娟這個做母親的只覺得心如刀絞,背地里也不知道捶了丈夫多少拳頭!甚至連「要是兒子沒了,我跟你拼命」的話都已經說出來了。
天知道現在她那摟著兒子的雙臂收得有多麼緊!
但是此時的霍蒙不管是精神還是體力,都已經透支到了極限,而一旦從那種歇斯底里的傷心中回過神來,趴在這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懷里听著她柔柔的呵哄,他突然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輕松,那是一種身心解月兌後的釋然。然後,他緩緩地閉上了眼楮。
再然後,她覺得自己恍恍惚惚的睡著了,卻又好像是記得,這個叫劉碧娟的女人像是被嚇瘋了一樣抱著自己往外跑,一邊跑還一邊喊,「來人哪,救救我兒子……」
那聲音,真好听。
※※※
霍蒙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他這一場大病,驚動了全村男女老少所有人,最後倒是又活過來了,但是他爹霍長河卻迅速的消瘦了下去,原本豹頭環眼極是生猛的一張臉,現在居然瘦出了褶子。
現在的他幾乎不願意出去見人,總是自己把自己關在家里,沒事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憋悶之極了操起那桿長槍來一聲大喝,然後就是滿院的槍影。
自己可是藥王村第一高手,堂堂的三級雲者,方圓幾十里不管是誰提起來都要翹起大拇指贊一聲「好漢子」的人物,卻養出了這麼一個廢物兒子!讓他可還有什麼臉出門見人?
自己村上的那些兄弟都還好說,大家都憋著不提這事兒,就是為了不觸到他的傷心,但是那外村的就沒那麼客氣了。上次進山在小霞嶺那邊踫上了,東邊小葛莊的葛老三居然敢指著自己的鼻子罵自己家都是孬種!
他葛老三才只不過是個二級雲者,擱在以往,他號稱霍大槍的霍長河什麼時候拿眼皮夾過他,但是現如今被他給指著鼻子罵,他氣得干瞪眼卻愣是說不出話來!
他罵得沒錯呀,自己雖然不是孬種,但自己的兒子是啊!
所以只要不上山,他就把自己關在家里,拿那桿槍撒氣。
而此時的霍蒙,卻正趴在窗台上看著他。經過母親幾天細心的調理之後,現如今他的身子已經又逐漸的康復了起來,臉上也重新有了些紅潤的顏色。
劉碧娟挑開簾子進來,霍蒙扭頭看看她,笑笑,又轉過頭去,這時院子里的霍長河一套槍法正使到潑辣處,似乎整個院子里到處都是他那黝黑而犀利的槍尖。
「好蒙蒙,別怕,你爹他不敢拿你怎麼樣的,有娘護著你呢,啊!咱不練了,就是不練了,氣死他!」劉碧娟從身後把兒子摟進懷里,呢喃般地呵哄著,但說到最後,自己卻是苦澀的一笑。
不練了?真不練了?
在這個一切東西都要靠自己的實力去獲得的地方,如果蒙蒙他一個男孩子長到了十七八歲,卻根本就張不得弓,提不得槍,到時候,他能做什麼?
有他爹在的一日,他自然沒事,但是將來呢?再將來呢?他不能打獵,不會采藥,進不得山,殺不得狼,難道讓他呆在村子里整天吃白食麼?
就算是村子里的兄弟叔伯們看在他爹的份上養著他這個吃白飯的,但是以這孩子的那股子傲勁兒,他能受得了那種日子嗎?
將來,他會不會怨恨自己這個當娘的?會不會怪自己現在心太軟?
想到這些,一向性子文淑的劉碧娟突然覺得自己心里慌亂了起來,她放開霍蒙掀簾子出去,站到堂屋門口對著院子里的漫天槍影喊︰「別練了,你嚇唬誰呢!有力氣外頭使去,別在這里嚇唬我跟孩子,我們說不練了就是不練了!打死也不練了!」
霍長河驀地收槍,剎那間漫天槍影消失不見。
「你……」
他剛說出一個你字,嗓子就像讓人給打了結似的,說不出話來了。
霍蒙站在他娘的身邊沖他笑,「爹,我想跟著您練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