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一個大心靈術士,他認為記憶是一個人之所以是他自己的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為此他不惜把自己分割成了三份,來驗證這個理論。失去記憶的他變得相當古怪,即使以心靈術士的標準來說也是。」穆哈迪來了興趣,問道。「是什麼讓你想要洗掉自己的記憶?」
「你是心靈術士,你告訴我。」少女告訴穆哈迪。「難道靈能者不是善于讀心的麼?」
「我可以感覺到憤怒,迷茫,還有恐懼……」穆哈迪用靈能感應對方。「恐懼是思想的殺手。」
「你不能深入一點麼?」女孩催促。
「那可能引起不可逆的破壞,很多讀心手段是有破壞性的。而且我是擅長操能的靈能者,對心靈自塑方面比較陌生。」穆哈迪坦白。「為什麼你不直接告訴我你的問題?」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吧?」
穆哈迪點點頭。「巫王血脈。」
少女頷首。繼續開口之前,她略微想了一下,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如她的容貌一樣柔滑。「我是巫王的女兒,我的母親很年輕的時候就生下了我,她的立場決定了她沒功夫撫養孩子。的確,人們告訴我,在王室家族通常都是這樣子的。我被交給一個保姆養大——一個宮廷聖堂武士——頗為違背傳統的是,她教會了我如何閱讀。」
「尼本乃是個深居簡出的統治者,我小的時候就住在宮殿里,但是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父親的樣子。宮殿里有一座巨大的雕像,描繪的是尼本乃年輕時候的樣子,一個面貌英俊的男子踐踏在無數類人種族的尸體上。我和其他同齡人玩耍的時候,總把那想象成父親。」
影王尼本乃,穆哈迪在心里想著這個名字,巫王的私生活是什麼樣的?他還真的來了點興趣。
她不恨他,穆哈迪感覺到,而是更為復雜的一種情緒。尼本乃治理自己城邦的手段,穆哈迪不清楚,但是在戰場上,可以看到他的奴隸兵相當忠心。
「我在宮殿的高牆內長大,啜飲的是最純淨的水,從來沒為食物發愁憂慮過。」少女講到。「我學習各種藝術和武藝,像一個正常的王室成員那樣。我還從王宮的大圖書館里學習歷史和法律,邏輯與修辭。我從沒想過外面的生活是什麼樣的。」
「那你為什麼逃出來?」
「因為我听說巫王要娶我!」少女用一種打量瘋子的眼光看著穆哈迪。「這把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打亂了!」
「我的保姆私下放走了我,然後我就到處流浪,最後混入了這支佣兵團。」她說,「在此之前,我從沒有想象過這樣一種生活。沙漠和宮殿,簡直像是兩個世界,不是嗎?」
「我以前從沒有見過這麼遼闊的世界,狂暴,殘忍,但是有一種野性的魅力。我覺得我曾經雖然生活的很好,但是現在我覺得,我過去從沒真正活過。」
「相信我,你過去真正活過。」穆哈迪說,「真正痛苦的生活,你連想都想象不出。那才是會讓你覺得自己不是自己的生活。你出生在蜜和鹽的世界,你又怎麼知道火與沙,血和塵的味道?」
「你要裝作很懂的樣子麼?」少女反駁,「從你手上的皮膚來看,你難道就出身卑微麼?一個搓繩子的匠人能有這樣的手麼?還是一個陶工?一個挑夫?除了揮舞彎刀留下的繭子,你沒有自己勞作過的痕跡。」
「而我,至少最近已經學到了自食其力。」她繼續說下去。「即使沒有血統的保護,我也可以活下去。你呢?心靈術士,沒有靈能,你還算什麼?」
穿越者,穆哈迪想,先知,戰士,學者和太初術士的代理人。「我自己人生的主角。」
「男人們都愛這麼說。」她嘲笑穆哈迪。「你不過和我見到的那些佣兵一樣。」
穆哈迪聳聳肩。「現在是你求我,告訴我具體的癥狀。」
拉伊娜做了個道歉的手勢,然後說。「我已經重生了,但是時不時的,我還會被幻覺所困擾。」
「什麼類型的幻覺?可不可以描述一下。」
「有時候,我會看到幻影,是我自己的幻影。無論我躲到什麼地方,離尼本乃有多遠,我都能夠見到。」她說,「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反復檢查一遍周圍的環境,生怕被尼本乃的爪牙抓回去。就在自己的帳篷,我也會檢查很多遍,擔心有人偷偷潛入。」
「但是現在問題好像越來越嚴重了,我越來越頻繁的發現有人影出現,但是當我仔細去找,卻又找不到了。」她沉默了一下。「這是魔法的影響麼?我感到過去的壓力越來越沉重,直到再也忍受不了的程度。我要你清除我十五歲以前的記憶,我要重新開始!」
自窺癥(autoscopy),穆哈迪听到一半就下了結論,還有一點強迫癥的樣子。心靈異能比地球上的心理調查優越的一點就在于,靈能可以直接觀察一個人心里的反應,不比完全依賴對方的反饋。而地球上接受心理調查的時候,比如調查試卷,一個人不由自主的經過思考,選出他認為比較合適的選項,從而隱藏了實情。
自窺癥屬于認知障礙的一種,具體表現就是觀察到自己的幻影。按照心靈術士的理論來判斷,穆哈迪覺得對方的這種病變,很可能是由人格面具崩潰造成的。
他簡單的告訴對方自窺癥的名字和自己的判斷,理所當然的,女孩要求解釋。
「古代的大心靈術士榮格,曾經有個理論。」穆哈迪一邊回憶自己從天琴那里學到的知識,一邊說。原本他不想在這個女孩身上浪費太多時間,但是再仔細想想,如果自己能治療一個人,那也是一種經驗,同樣利于自己靈能力量的提升,所以才耐住了性子。「叫做人格面具(the-persona)。」
拉伊娜一頭霧水,不明白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什麼東西?某種法學原理麼?」
「人格面具,就是一個人公開展示的那一面,其目的在于給人一個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會的承認。它也可以被稱為順從原型conformit-archetype。」一旦開始解釋,穆哈迪就發現要講的東西越來越多,一環扣著一環。一個完全沒接觸過心靈理論的人,對自己內心的認識比對周遭世界的認識還要少的多。
「它是社會性智慧生命必須的存在,也是社會生活和公共生活的基礎。人格面具使一個人能夠與不喜歡的人和睦共處。」穆哈迪照本宣科。「每個人都有他被期望應該扮演的角色,這包括他的態度,立場,品質,甚至修飾,風度等等。一個人如果扮演不了他被期待的角色,他就沒法被一個社群所接納。」
「這是有害的麼?」拉伊娜被這些從未接觸過的知識弄得有些混亂,問道。
「既是有利的,也是有害的。」穆哈迪解釋。「人格面具的好處是,它所換得的優厚的物質報酬,可以被用來過一種更舒適,或許也更自然的個人生活。你平時戴上面具,獲得認同和回報,私下里卻可以過回自己。事實上,大多數人都象這樣過著雙生生活︰一種受人格面具的支配,另一種則用來滿足其它的精神需要。」
「但是,一個人如果過于的熱衷和沉湎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如果他把自己僅僅認同于自己扮演的角色,人格的其它方面就會受到排斥。」
「像這種受人格面具支配的人,就會逐漸與自己的天性相異化而生活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中,因為在他過分發達的人格面具和極不發達的人格其它部分之間,存在著尖銳的對立和沖突。」穆哈迪一邊回憶自己學到的內容,一邊解釋給拉伊娜听。「當一個人自我認同于人格面具而且以人格面具自居時,這種情況被稱之為‘膨脹’。我認為你之所以會想要從尼本乃城逃跑,就是因為你給自己設定的面具身份和現實產生了差異,所以感到自己與集體相疏遠,並體驗到孤獨感和離異感。」
「你才是這里戴面具的那一個!」拉伊娜反駁,「我從來就沒有扮演過誰,我就是我自己,過去也是,一直都是。」說道最後,連她自己的語氣都有些不肯定。
穆哈迪模模自己的臉,才想起自己還帶著水晶面具呢,對方連自己長什麼樣都沒見過。
「你不明白。」穆哈迪說,「人格面具不僅可以是個體性的,也可以是集體性的。那些與個人行為有關的法律和習俗,事實上就是集體人格面具的表現。你可能早就接受了集體強加給你的面具,而你自己甚至都沒意識到。」
「舉個例子,」心靈術士說。「尼本乃城多年來在沙漠中與提爾,尤里克,還有其他城邦互相征戰。尼本乃人有一種屬于自己的驕傲,一種名為‘自己人’的集體認同。在任何一個尼本乃的水煙館,人人都在聲討提爾人的奸詐和尤里克人的殘忍,如果你身處其中,你能在這種集體壓力下反駁他們麼?或者你能在朋友們都稱贊一件事物的時候批評它麼?不,你不能,你做的只能是附和人群。」
「從心靈學的角度講,人人都以為自己與眾不同,但是絕大多數人其實都被集體性人格面具所束縛。普通人總是會傾向于合群,以免自己成為大眾之敵。」穆哈迪分析,「而且城邦居民,又比部落民收到的束縛更大。因為你們所處的環境,社會分工更細致,社會化程度也更高。但是這種集體化的人格面具,久而久之可能會造成意識僵化,本能的排斥異類的思想和見解,最終甚至可能變得蒙昧而落後。」
「因為逃婚的契機,你仿佛被從舊有的生活中切割下來一樣,被猛的拋到另類,陌生,又充滿敵意的新環境中。你不得不學著接受新的價值,新的文化。」穆哈迪點點自己的水晶面具額頭。「雖然你可能沒有意識到,但是你多年以來異常膨脹的舊人格面具破碎了。你發現你不是自己過去裝作是的那個人,就連你的興趣都是虛偽的,只不過你過去一直在裝出感興趣的樣子而已。新的人格被建立起來了,但是過去的影子不曾遠去。」
「人格面具破碎造成的空虛讓你產生了強迫癥和認知功能障礙,這就是你出現自窺現象的原因。」穆哈迪總結道。
「心靈術士就是用這些理論窺探人心的麼?」拉伊娜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你說大心靈術士榮格的精神分析論?」穆哈迪輕巧的說,「眾多理論之一罷了。心靈術士,可不是只會發出奇怪的射線和能量球的怪人。我們的力量來自對心的研究,一旦你知道心的運作模式,剩下所需要的一切,就是輕輕……一推。」心靈術士做出雙手輕推的動作。
「以我專業的眼光,我不能建議你移除自己全部的記憶,那會導致……嗯,非常不可預測的後果。你會失去自我認同,不僅不會緩解,甚至可能會加深你目前經歷的一切癥狀。記憶,不等于思考模式。就算我洗掉你的記憶,你一樣會受到舊有思考模式和新生活之間不同的折磨。」
一個自己還被外在靈魂騷擾的心靈術士,一個逃婚的少女,一具漸漸失去溫度的尸體擠在一個帳篷里。穆哈迪突然覺得這情景挺滑稽的,自己突然講了這麼多,大概也是因為獨行了多日,有了些傾訴**吧,不過眼前這個少女身上的某種特質,似乎也讓他傾向于多開口。
「那我應該怎麼做?」少女用微不可聞的聲音說。「告訴我。我不想再被過去所困擾了。」
「人心是最難治療的存在。」穆哈迪告訴女孩,「這和醫者治療身體不同,你會本能的反抗外來的干涉。不過,如果你自願敞開自己的內心。我可以,嗯,讓你從一種心理結構轉變為一種全新的結構。」
「全新的心理結構?」
「新目標,新生活。你思考問題的角度將從此不同。」
「那就做吧。」好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拉伊娜說。「我想變成一個沒有負擔的人,你可以做到麼?」
「輕而易舉。」
「好。」少女說,「不過你可以把面具摘下來麼?」
「為什麼?」穆哈迪不太理解這一點。
「如果我都對你敞開內心了,我不能讓你連臉都不露一下。這樣太不公平!」
「隨你的便。」心靈術士聳聳肩,伸手觸模到面具的上邊緣,然後拉下這張靈能裝備來。
接下來女孩的表情變得非常精彩,先是難以置信,接著是驚訝,最後變成了喜悅。
她撲上來一把抱住穆哈迪,狠狠的摟了兩下,如果不是後者探查到她心里沒有惡意,就要攻擊了。
「我以為你死了!我們都這麼以為的!」
「為什麼要帶上面具騙我?你的實驗成功了麼?你忘了我麼?」三個問題連環而出,穆哈迪一頭霧水,連一個也回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