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罵你咋咧？」
旁邊的桌上緩緩站起一個大漢，毫不躲閃的逼視巨靈般的智信。他身材雖然不及智信和尚魁偉高大，卻也有五尺六寸，在身材普遍不高的大明，絕對算是高人一等的類型，此人長相更是極為有特點，不僅個子高，而且手腳奇長，一雙手臂幾乎能垂到雙膝。淡金般的一張黃臉下生得一副卷曲的金色虯髯，細而長的眼楮向上方吊起，眼角幾乎貼近了眉毛。他竟然生得一雙威風凜凜的虎面。
尤其是那雙眼楮開閉之間冷電激射如鷹隼般銳利，方翔的目光不經意間和他踫撞了一下，竟然有種和猛虎蒼鷹近距離對視的感覺•••好犀利的眼神！
「你家有大人沒有？有爹生沒娘教的東西！你有幾顆牙啊，夠讓佛爺敲的嗎？想動手？佛爺正渾身骨頭癢癢呢！來，來，來，讓你一手一腳，省的人家說咱欺負外鄉人！」智信單腳踏在椅子上，傲慢的道。
方翔忍俊不禁，一般巨人都給人沉默寡言的感覺，智信這個家伙口齒倒是滿凌厲的，就是有點碎嘴子。莫小栓等人則經常被酒醉之後的智信拉過去陪酒，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樂呵呵的等著看熱鬧。
「賊禿找絲（死），哇（那）就成全你！」黃須漢子獰笑著道。
這個人滿臉淡金色的虯髯，看面相足有三四十歲，但嗓音卻是年輕人，話音未落他的左臂飛快的抬了起來，卻被身邊一個少年人按住了手腕。
「八哥，咱是買賣人求財不求氣！坐下！」少年人的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氣度。
黃須漢子倒也識勸，二話不說就坐了下去，少年人依然死死的壓著他的腕子。方翔眼尖，感到有些古怪，黃須漢子相貌粗豪但是衣服卻寬袍大袖仿佛儒生，他的衣袖下應該藏著什麼東西。很顯然，寬大的袖子就是為了掩蓋。
「這位大和尚，我八哥雖然說話難听，但卻是爽直的漢子，適才出言冒犯，還望恕罪！」少年人拱手道。
「你這小麻子說話倒也中听，佛爺是出家人不和你們計較！」智信被牛肉和老酒勾的肚中饞蟲作怪，也借坡下驢。
眼看一場熱鬧消弭于無形，莫小栓等人有些掃興。方翔卻心中疑惑，和黃須漢子同桌的五個人，除了這個少年人之外，各個都是橫眉立目頭角猙獰的貨色，看上去都不像是善類，哪里有半點客商模樣。
「你這店家，也好生的無禮！我們到來之時，你卻說沒有葷菜，這位大和尚來了，你便有牛肉端出來，難道怕我等給不起錢？我等從陝西販賣布匹到肅寧，雖然是小本買賣，但是酒飯錢卻不會少你分文！你有酒肉不賣給我們也就罷了，你賣的包子皮厚餡少有面無肉也還罷了，你還把酒肉賣給出家人吃，豈不誤了人家的修行，徒增大和尚的業障！」少年人安撫了黃須漢子和智信之後，又數落了掌櫃的幾句。
少年人姜黃色的一張臉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麻子，令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但是聲音卻清脆入耳。
黃須漢子也隨聲附和道︰「出家人喝酒吃肉，罵你賊禿額還罵錯了不成？」
智信嘴里咬著一塊牛肉，含含糊糊的道︰「你，你，懂得，懂得什麼，俺吃的是‘三淨肉’，佛門清規不禁的！這些豬羊托生成畜生，就是人間的一刀菜，俺吃它是，幫它消除罪業助它轉世投胎，正是佛門功德！」
黃須漢子被說的一愣怔，將信將疑的看著智信據案大嚼，吃的汁水淋灕。
看見智信一本正經的樣子，偏偏牛肉的汁水順著嘴角流到腮邊，方翔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
智信斜乜了他一眼道︰「大少爺笑什麼？」
麻臉少年也跟著哈哈大笑，智信將嘴里的牛肉咽下問道︰「你這小麻子又笑什麼？」
麻臉少年瞟了方翔一眼，然後笑著問道︰「請問大師修的大乘還是小乘？」
智信傲然道︰「大乘！」
麻臉少年又問道︰「大師是受戒的比丘還是在家的居士？」
智信鼻子一哼︰「看佛爺頭上的戒疤，自然是出家的和尚！」
麻臉少年大笑不止︰「大和尚既然是出家的比丘，修的又是大乘，吃的什麼‘三淨肉’？那位公子想必是精通佛法的，故此笑大和尚口出誑語！」
智信扭頭看看方翔︰「莫非俺說錯了？」
方翔笑著道︰「小乘佛教門下比丘乞食百家，討化來的吃食自然不能過分講究，在家的居士不受佛門清規管束，而且還沒有養成吃素的習慣，所以佛祖允許他們吃‘眼不見殺，耳不聞殺，不為己殺’的肉食，你是家廟的和尚，鐵佛寺是大乘淨土宗，你吃的哪門子的‘三淨肉’？再說了，你盆里不光有牛肉，蔥蒜也俱全，大五葷都開了，和尚，你的罪孽大了！」
智信看著瓦盆中的牛肉，楞了片刻，突然「噗嗤」笑出聲來，將筷子丟下笑道︰「這牛肉俺是吃不得了！原本以為你們這些女圭女圭都是雛，沒想到各個都是把式，罷了，罷了，佛爺哄不住你們，這牛肉就給你們吃吧！」
黃須漢子站起身來，老實不客氣的將智信桌上的瓦盤端到自己桌子上。智信鼻子哼了一下，似乎自言自語的道︰「一盆好牛肉，倒落到了狗嘴里！」
「這賊禿活膩咧？」黃須漢子扭頭怒斥道。
「算了，八哥，有肉吃還佔不住你的嘴？就別計較了，別為了斗氣誤了正事兒！」麻臉少年拽著他低聲道。
「正事兒」這幾個字咬的格外重些，黃須漢子听完恨恨的瞪了智信一眼，低頭夾肉吃，不再說話。
方翔心中咯 一下，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人？他們到底有什麼正事兒？鬼才相信他們是販布的，肅寧窮的叮當響，人口也不多，多少人想閹割了當太監連給刀子匠的錢都沒有，大姑娘沒衣裳穿不敢出門的大有人在•••從陝西往這里賣布，連褲衩都要賠干淨！
突然，方翔打了個激靈，他猛然想起後天就是魏釗的壽辰，據說魏忠賢和崔呈秀都要到肅寧•••莫非，這些人和這件事情有關？
「哎呀，官爺饒命啊，打死人了！」
「別打了，饒了我吧！」
路對面一陣騷亂，伴隨著撕心裂肺的哭喊聲。方翔回頭一看，一群手持紅黑兩色水火棍的差役帶著一群面目猙獰的幫閑呼嘯而來，大棍子毫不客氣的把沿街乞討的叫花子打的鬼哭狼嚎，餓的已經月兌像的小孩子更是哇哇大哭，听著讓人揪心。方翔不忍心看下去，把頭扭了回來。
一個嘴角長了一撮毛的中年漢子，插著腰指揮著眾衙役和幫閑，他囂張的喊道︰「給我打，都往死里打，打死這些腌東西！」
「別打我爹，要打就打我！」
外面傳來一個女孩尖利的叫聲，方翔听得耳熟，這不是剛才那個小乞丐嗎？他再次回頭，只見小乞丐捂著頭，鮮血順著指縫往下流淌。雖然血流滿面，但是她擋在瘸腿乞丐身前，用稚女敕的身軀擋住雨點般落下的拳腳和棍棒。
「混蛋，先別打，你們的眼楮都是用來擤鼻涕的？沒看出這是個黃花大閨女嗎？破了相就不值錢了！」一撮毛提拉著官靴，罵罵咧咧的走到小乞丐跟前，吧咂著嘴道︰「嘖嘖，小小年紀就出來討飯，可憐見的，瞧這小臉髒的！算你走運踫上我這麼個心善的，跟大爺走吧，我給你找個吃飯的地方！」
小乞丐步步後退，瘸腿乞丐爬過來將小乞丐擋在身後磕頭如搗蒜︰「各位官差大爺開恩啊！」
一撮毛抬腳就把他踢了個滾地葫蘆︰「不長眼的東西！」說完，嬉皮笑臉的對小乞丐道︰「別說，這小模樣仔細看看還真不錯！你這是捧著金飯碗要飯吃啊！」
他朝周圍的幫閑使了個眼色，幾個人湊到跟前，不懷好意的笑著道︰‘小妹妹，走吧，我給你找個能吃飯的活計。「
瘸腿乞丐死死拉住女兒不松手，幾個人連拖帶拽的把她拉了出來。女孩嚇得哭喊道︰「爹，娘！」
方翔一下子看明白了，這些家伙是趁火打劫來了。
「畜生！」牆角出來一聲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