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澤浩請蘭斯就座。蘭斯卻頗有興趣的望著周圍的陳設,慢悠悠的在房間里順著牆壁度過去。
盛澤浩只好陪著蘭斯一路看過去。心中卻味道頗為復雜。有點懊惱,有點輕松,有點敬畏,有羼雜著一點點嫉妒。
懊惱是因為蘭斯輕易的看穿並破去了自己的布置——這一點他現在才回過味來。輕松是剛才的緊張之後的放松吧。但是敬畏呢?是因為盛澤浩突然想到,蘭斯不動聲色的輕松掌握主動,那種履險如夷,泰然自若,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手法和氣勢,就仿佛是戰場上的作戰的手法布置一般。
這種作風如果在戰場上會是什麼樣子呢?不動聲色,談笑間克敵制勝?盛澤浩無法推測,但他隱隱感覺,如果在戰場上相遇,自己很可能不是蘭斯的對手。這一絲敬畏是由此而來吧。
至于嫉妒,奇怪的是,盛澤浩嫉妒的不是蘭斯比自己幸運,也不是蘭斯的戰技和謀略,卻是蘭斯的年輕。
「這一柄長槍。」蘭斯的聲音突然傳來,驚醒了出神中的盛澤浩。
盛澤浩轉頭看去,見到蘭斯手中握著一柄長槍,作出虛刺的姿勢,說道︰「看起來普通的很,在將軍的收藏之中算的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不知道卻為什麼將軍對它如此青眼,放在最現眼的位置?」
盛澤浩接過長槍,撫模良久,槍桿的木質已經發黑,看起來年月頗久,盛澤浩感慨的說道︰「這長槍乃是我二十年前當兵時候的第一件武器。」
蘭斯了然的點點頭,說道︰「原來如此。這槍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吧。想來這滿室的精良裝備,在將軍的心中,卻比不上這一柄長槍罷。」
盛澤浩笑笑,說道︰「大人見笑了。二十年前,我作為明珠國第一屆學院畢業生參軍。因為出身平民,所以盡管和我同時畢業的同學都出任各級軍官,我卻只能當一個最低級的槍兵。當時用的就是這柄槍。那時正值第三次抗擊水晶國侵略的衛國戰爭,我所在的部隊遭遇水晶國最精銳的藍翎騎兵,激戰數日,最後整個部隊損失過半,但是終于成功的將藍翎拖住在齊州以西的叢林中,使之無法沖入大平原,錯過了大決戰的機會。」
「那一役中,」盛澤浩沉浸在追懷緬想之中,「我用這柄長槍先後殺死十幾名藍翎騎兵。後來槍桿折斷,槍尖也挫損不堪,你看到的都是很多年後請能工巧匠修補完全後的樣子。」
蘭斯听著盛澤浩的敘述,感覺到的卻是盛澤浩對過去的榮耀的留戀。「原來每個人心中,都存留著一生最光榮的時刻。也許僅僅是一個片斷,卻可以支撐人一輩子的留戀。」
盛澤浩繼續道︰「此次衛國戰爭中,我前後參與十幾次大的戰役,積功升為神機營的統領。成為當時最年輕的統領級將軍。」
盛澤浩不無傲然之色的說道,但蘭斯卻想到了另一個問題,盛澤浩無疑在這場戰爭中表現極為出色。否則不會晉升如此之快。
但是戰後近二十年,卻只升了半級,就是從神機營統領升級到京軍副總領,如此緩慢的升級,在明珠國論資排輩,熬時間升級的官場實在是少見,唯一的解釋就是當年的他太出風頭,得罪了太多的人,又不夠圓滑,不會應對復雜的官場,才有這二十年的不得意吧。
蘭斯注目盛澤浩手上的長槍良久,說道︰「國家承平二十年,雖說東西兩線戰事不斷,但一直沒有危及國內和京師,所以也一直用不到京軍出戰。盛將軍因此閑居二十年,想必有髀肉復生的感慨吧。二十年的承平歲月,對百姓而言,是福,對將軍而言,卻只是消磨壯志而已。」
蘭斯接過盛澤浩手中長槍,審視著槍上的紋路,說道︰「倘若是國家處于危機關頭的年代,以將軍的兵法韜略,自是可以出人頭地,從眾多庸人之中月兌穎而出,成一世之功業,可惜生不逢時,所以只好任由豎子欺凌,壯志難伸,實在是讓人感慨不已。」
盛澤浩搖頭嘆氣,卻窩心不已,覺得蘭斯實在是說道了自己心眼里去了。
蘭斯又道︰「人與人的本領是不同的。將軍的本領在于領兵打仗,行軍布陣,卻不會象那些小人一般拍馬逢迎,攀附構陷,所以倘若處于國家危急之時,可以成為國之棟梁,但是承平之時,遭小人白眼,不得不有英雄末路之感慨吧。」
說道這里蘭斯加重語氣道︰「但是,象盛將軍這種胸有韜略,又有氣節的英雄人物,卻正是驚雷平生最為佩服的。」
盛澤浩覺得蘭斯仿佛把自己的心里話,都說出來了,這些年的郁悶和不平,從未有人知道,此刻都有人完全了解,盛澤浩此刻覺得熱血上涌,心中激動不已,呆了半晌,方說道︰「葉兄弟,你知道我。」
這話頗有引為知己的味道。
倘若換一個人來說這番推崇的話,未必有這般的效果,主要是盛澤浩知道蘭斯也是有名的出色將領,落霞山一戰成名,是誰都不敢小覷的。何況盛澤浩內心之中對于蘭斯還是有點佩服的,所以這樣的一個人的推崇和理解格外能給人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
蘭斯點點頭,卻把槍放回原處,轉身回去坐到椅子上,嘆了口氣,說道︰「不過將軍本來早有機會升任總統領,如今錯失機會,實在令人惋惜。」
盛澤浩點頭道︰「我知道。倘若不是大王子他們從中作梗,二王子早就為我爭到總領的位置了。」
蘭斯搖頭不語,臉上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態,
盛澤浩奇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蘭斯搖頭微笑。
這一來更是讓盛澤浩心癢難搔,盛澤浩急切的問道︰「葉兄弟何妨直言?」
蘭斯說道︰「說出來,只怕將軍不信,驚雷只是枉作小人而已。」
盛澤浩懇切的說道︰「葉兄弟,你我一見如故,有什麼不可以說的,兄弟幾十歲的人了,好歹還不知道嗎,葉兄弟的話,我盛澤浩決不會有絲毫懷疑。」
蘭斯這才勉強道︰「將軍真的以為無法升任總領,主因乃是大王子的阻撓?」
盛澤浩疑惑道︰「難道不是嗎?二王子告訴我每次提議,都是被大王子一伙激烈反對才作罷的。難道二王子……」
蘭斯微笑,說道︰「盛將軍,不是兄弟自大,說起朝廷的隱秘,你未必有我知道的多。」
盛澤浩點頭,說道︰「那是。葉兄弟是陛下前面親信的紅人,自然比兄弟強的多。」
蘭斯也不否認,說道︰「實情表面上的確如二王子所說,二王子每次建議任命總領,大王子一方都會激烈反對。但是根本問題不在大王子,而在陛下。」
「陛下?」盛澤浩琢磨著蘭斯話中的意思。
蘭斯繼續道︰「正是。你想,大王子再抗議,但拍板的權力還是在陛下那里。這個任命,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麼?」
盛澤浩有些迷惑的問道︰「那陛下那里為什麼……」
蘭斯搖頭說道︰「我听內務大臣田廬大人閑聊時提過,數年前陛下提升你為副總領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內定為總領。你可知道為什麼後來變卦?」
盛澤浩搖搖頭。
蘭斯沉聲道︰「有一點你不可不知,京軍總領一職,看起來只是一個中上級官職,其受人矚目和關注程度遠遠不如軍務大臣,財務大臣,內務大臣這些一級重臣,甚至連軍機處的級別也有所不如。但是,牽連深廣,其實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位子。如果用人不當,可能會引起無法預料的危急。」
盛澤浩點頭,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京軍總領,可以說是掌握著楓城的主要兵力。如果總領出現問題,必然引起叛亂,甚至導致全國的兵禍連接。
蘭斯侃侃而談,這些內容大部分是他猜想所得,但是蘭斯這段時間出入于明珠國的宮禁,了解了很多內幕,相信雖不中,亦不遠矣。「所以,京軍總領的選擇,第一要求的是什麼?不是才能,不是謀略,而是忠心。」
蘭斯轉頭望著盛澤浩︰「假如我是陛下,也要對總領的人選慎之又慎。先讓你升任副總領,是為了仔細觀察,確定盛將軍的忠心程度。我想那段時期,盛將軍的一舉一動都在陛下的夜鶯的掌握之中。盛將軍如果一如既往,這個位子恐怕遲早都是你的了。可惜盛將軍因為仕途不順,牢騷滿月復,再加上正好二王子拉攏,保證為盛將軍爭取總領之職,盛將軍因此倒向二王子,卷入了大王子和二王子的權力之爭,也就失去了效忠于陛下的立場。所以陛下才不得以,只好改變讓盛將軍繼任總領的打算。」
「所以,」蘭斯淡淡的說道︰「真正使盛將軍無法升遷的並非使大王子,而是陛下。」
「這……」盛澤浩听的目瞪口呆,偏偏又覺得極為可信,合情合理。「葉兄弟,你最知道我的,你一定要幫我,我可是一直對陛下忠心耿耿啊!」
蘭斯不置可否,微笑道︰「這個先不說,你知不知道你的這個副總領的位子也未必能做的長久?」
盛澤浩有些慌亂的說道︰「葉兄弟請說。」
蘭斯道︰「總領一職懸而未決,實在非國家之福。陛下一直為此憂慮。只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任選。再者,盛將軍在京軍中無論資格和威望,那是無人能出其右的。隨便調集一個人來,不僅軍方未必能服膺,恐怕會釀成禍亂。所以一直不敢妄動。近日陛下決定調動京軍支援西線,……」
盛澤浩听到這里,詫異的問道︰「要調動京軍遠征?」原來這屬于廷議的內容,還沒有作為最後決議公布下來,即便以盛澤浩都未曾听聞。
蘭斯沒有理他︰「……這京軍總領一職已經迫不容緩。因為只有正式任命的京軍總領才有權力接受令符,調動京軍出征。所以盛將軍如果不早做打算,等到陛下主意一定,就再難挽回了。」
盛澤浩汗流浹背,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已經習慣了前呼後擁耀武揚威的生活,如果現在把他革職或者調任閑職,那種失去了權力的滋味,簡直比殺了他還難受,連聲說道︰「葉大人救我。」
蘭斯笑道︰「盛將軍不必慌張。照我想來,陛下即使有人選也未必會比盛將軍更理想。試想軍中還有誰比將軍威望更高?所以事情並非沒有圜轉的余地。」
盛澤浩心神微定,緊張的問道︰「那……我該怎麼辦?」
蘭斯想了想,說道︰「只要盛將軍月兌離權力斗爭的漩渦,並且讓陛下明白,盛將軍對陛下的一片忠心,陛下自然會回心轉意。問題的關鍵是盛將軍如何讓陛下相信盛將軍的誠意。」
盛澤浩忙道︰「卑職自然是忠心耿耿,絕對不會有半點虛言。我這就和所有人劃清界限。可是……陛下那里,還有請葉大人多多美言,為卑職表白一番。」
蘭斯故作為難道︰「這個……我恐怕沒有這麼大影響力。」
盛澤浩急忙說道︰「葉大人何需過謙?誰不知道葉大人是陛下跟前的紅人?」
蘭斯不答,笑道︰「我試試看吧。不過你也要有足夠的表現才好。……嗯,其實你也不必急于和二王子劃清界限。暫時虛與委蛇比較好。只要有適當的渠道,讓陛下知道你的心意即可。我給你推薦幾個人吧。」
盛澤浩急忙作出洗耳恭听的樣子。
蘭斯說出幾個名字,他所接觸的都是最上層的官員,對于那些官員比較受寵,那些比較說的上話,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都有了個比較清楚的了解。
蘭斯一一解釋這些人的喜好習慣,以及盛澤浩該如何處理,盛澤浩听的心領神會。畢竟也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人。
蘭斯所介紹的這幾個人,都是他觀察到的中間派,跟明珠王走的比較近,其實盛澤浩只要和這些人交好,自然就被視為這一路的勢力,也就自然改變了被視為二王子的人的印象,這種官場的表態有時候極其微妙,有時甚至只需要一些隱秘的交易,讓當局之人心中了然即可。要是真的弄到要和二王子劃清界限,那手法可就拙劣的很了。
蘭斯在囑咐了盛澤浩幾句,這才隨便提起一般的說道︰「二王子早上給過你通知了吧?」
盛澤浩一陣尷尬,但是此刻正是表示忠心的時候,連一點猶豫都沒有的,盛澤浩把早上的事,全盤托出,把二王子的交代一字不露的交代出來。
蘭斯點點頭,卻沒有特別的表示,沒有詫異,也沒有不悅,在盛澤浩看來,自然是一切都在葉驚雷的預料之中。
蘭斯道︰「倘若我現在拿出二王子的信,盛將軍將會盡力幫忙呢,還是滿口答應,卻不辦事,暗中拖後腿?」
盛澤浩謙卑的說道︰「葉大人,卑職天膽也不敢在你面前弄什麼玄虛。何況卑職此刻感激還來不及呢。葉大人有什麼事,請盡管吩咐,卑職一定盡心盡力。絕對不敢有絲毫懈怠。」
蘭斯笑笑,把信從懷中掏出來,說道︰「這封信你留著,有了這封信,也省得你為難。現在你拿著這封信,到底是真出力,還是作樣子,只有你自己知道,你自己可要拿好主意啊。」
盛澤浩卻不管蘭斯的調侃,一臉嚴肅的說道︰「請葉大人吩咐。卑職即便肝腦涂地也不會辜負葉大人所托。」
蘭斯點點頭,顯然很滿意盛澤浩的態度。
隨即他抬頭想了想,然後皺了皺眉,這也是他來到總領府第一次表現出困擾。「我不需瞞你。我和北豐朝的賭約,估計已經輸了八成。現在只好玩賴,也許能扳回一點先手。你能動用你的人手幫我搜查桑德斯伯爵的下落嗎?」
盛澤浩對此看來也早有耳聞,猶豫了一瞬,說道︰「大規模的挨家挨戶搜查恐怕不可能,會被扣上擾民的罪名。不過卑職最近一直奉命監視城內的那些南方部族的動靜,怕被一些叛亂分子混進來,煽動叛亂,所以重要的地段都有各營士兵看守。要在楓城這麼多人里找出桑德斯的下落恐怕有困難,但是搜查明珠國的間諜組織倒是不無可能。我可以統一對外來人員進行清查。明珠國的客商大多聚居于城南的回龍觀附近的三里坊,那里正是明珠國的間諜的最好的掩護。而且那里距離南方部族的聚居區也不太遠,我可以對這一區域以搜查叛亂分子為名進行嚴密搜查。我相信必定會有所斬獲。」
蘭斯點點頭。說道︰「搜查明珠國的間諜也是個辦法。可以順藤模瓜找到桑德斯伯爵的線索。但是——你有多大把握?」
盛澤浩沉吟一下,才說道︰「我可以動用關系,看能否借調軍方的影子組織來幫忙,應該會有比較大的把握。」
蘭斯詫異的問道︰「什麼是影子組織?」
盛澤浩道︰「這是軍方成立的一個半間諜,半暗殺的組織,主要用于搜集情報。和夜鶯有點相似,但是側重點不同。而且屬于半非法組織,沒有經過正是批準的,不屬于正式編制,乃是軍方的權力人士籌集資金組建的。沒有人知道其中的詳情,唯一知道的是,只接受軍方的委托,而且是收費的,費用很高。但是辦事的效率極高,可以信賴。」
蘭斯听到這里,竟然不期然想起了那次楓湖邊的不明來歷的刺殺者。
盛澤浩又道︰「我這就派人前去布置。葉大人要不要一起去?」他是擔心葉驚雷不放心自己,懷疑自己不盡力,反而不如主動約他一起去,多一點機會表示忠心,少去蘭斯的猜忌。
蘭斯笑道︰「盛將軍,你還是叫我葉兄弟比較好。至于一起去,還是算了。一來,我信得過盛將軍,再者,我還有很多別的事情要處理。」
盛澤浩忙道︰「是。葉大人深受陛下信賴,日理萬機,自然是不會象卑職一般空閑。」
想了想,又說道︰「這樣罷,我讓盛傾暫時跟著大人,做大人的隨從罷,有什麼消息,他也可以從中聯絡,」頓了一頓,盛澤浩繼續道︰「如果有什麼要緊的信息,都是用特殊的軍方暗號寫的,有盛傾那小子居間聯絡也方便一些。」
蘭斯知道再拒絕就有些不近人情了,雖然不喜歡被人跟著,也只好答應。
兩個人說完,又商量了一些細節,這才從這間書房出來,外面盛傾一直在等候。盛澤浩把盛傾拉到一邊,叮囑了幾句,這才讓盛傾隨從蘭斯離開。
蘭斯出得總領府的大門,外面陽光耀眼,秋葉滿地,已經中午時分。蘭斯深吸兩口氣,終于算是順利完成了第一步計劃。至于是否能夠起作用,那只有天知道了。
※※※
這一天,蘭斯並不知道,在此同時,還有很多事情同時發生。
明珠王也許是想表示一下自己對刺殺事件的強硬態度,在楓城的大街小巷頒布了懸賞的公文。公文宣布,任何人只要能捉到桑德斯伯爵,無論死活,都會有重賞。包括賞賜百戶封邑一座,金幣千枚,在職者越級升遷,不在職者可直接拔擢為哨將。
這個消息立刻象風一樣傳遍全城。
事實上,重大的新聞總是象有翅膀一樣,傳播的速度常常讓人目瞪口呆。
而當這個消息在龍規學院和楓林學院傳開的時候,一陣騷動正在迅速蔓延開來。原本就暗潮涌動的校園終于因此而沸騰起來。
事情的發展,以及事後引起的余波和影響,的確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