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樹,綠腳兵秘密戰俘營。
維克多天不亮就醒了,雖然昨天修了一天的監舍,困乏之至,但是擁擠的牢房中氣味混濁,睡在他左右的兩個中國戰俘不斷放屁打鼾,還把臭烘烘的腳丫子翹到他的大腿上,一向養尊處優的維克多整個晚上都沒有睡熟。
狹小高懸的窗戶上蒙著厚厚的窗紙,隱隱可見外面有一絲光亮,終于快熬到早上了,維克多扭了扭身子,利用同伴的體溫抵御著清晨的寒冷。
這間牢房大概只有十幾平米,卻睡下了整整二十六個人,進門就是一張大通鋪,戰俘們像排列整齊的沙丁魚一般將房間填的滿滿當當。不過幸虧有同伴的體溫可以取暖,否則就憑這床單薄的棉被,維克多懷疑自己第一天晚上就會被凍死。
牢房的最里面傳來一陣陣響亮的鼾聲,聲調古怪,像是在吹哨,又像是在申吟,維克多知道,那里睡的是這間牢房的牢頭,他是個三十多歲的老兵,好像來自于中國西北的某個省份。
維克多的鋪位就是那個牢頭分配的,只有三拳半寬,每天都得側著身子睡覺。
剛剛來到這個戰俘營三天,卻像過了三個世紀那麼漫長,維克多覺得自己正在腐爛發臭,也許很快就會死在這里。
突然「 當」一聲,戰俘營厚重的大門被從外面推開,早晨的陽光立刻灑進了大院,隨著一聲聲尖利的哨子。一間間低矮的牢房依次打開,不斷涌出身穿統一囚衣的戰俘,猶如變魔術般源源不斷。
哨子一響,滿屋的戰俘突然都停止了鼾聲,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那個牢頭的動作最快,維克多剛剛提起褲子。他就已經穿好了衣服跳下大通鋪, 里啪啦拍打著眾人。
「快點,快點。都給老子快點,誰遲到了把全組的活都干完!」
維克多雖然听不懂他說什麼,但也知道遲到的後果。如果有一個人遲到,全監舍的工作量加一半,本來就是滿負荷的體力活,再加上一半最少得干到半夜12點以後。
慌慌張張跟著眾人跑出牢房,還一邊手忙腳亂地扣著扣子,場院里已經站著好幾百戰俘,在看守的指揮下排成了幾道並不整齊的橫列。
「立正,向右看——齊!」
口令聲中,彎彎曲曲的隊伍扭動了兩下,變得相對整齊了一些。在綠腳兵諸多冷酷的強制措施下,這些原來彼此並不相識的戰俘也表現出了高度的紀律性。
兩名身穿黑色制服的看守向左右一閃,走出一個膀大腰圓的家伙,維克多雖然剛剛來了三天,但早就听說過他的大名。這個又高又胖的家伙是戰俘營里的看守隊長,一向心狠手辣,就連最懈怠的老兵油子都怕他。
瞪著一雙死魚眼,晃動著手里短粗的實木棍,看守隊長從戰俘面前橫著走過,一一上下打量著。看到誰的衣服沒有穿好,上去就是一棍直接砸倒。
「你們,你們這些雜碎、兵油子,給老子站好!」看守隊長相中了一個不長眼的倒霉蛋,面無表情地走上前,手里的實木棍突然重重捅在他的胸口,胃神經受到重重一擊,那個家伙立刻倒在地上,抱著胸口滿地打滾。
「不管以前你們有多厲害,殺過多少人,但你們要記住,這里是我的地盤,我就是這里的老大,你們都得給我老實點……」
看守隊長橫著走過維克多的身前,突然站住腳步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打量著維克多。在一群光著腦袋的戰俘之中,維克多的一頭棕色頭發顯得非常顯眼。
「這個洋鬼子是怎麼回事?從哪里來的?」
「安隊長息怒,他是蘇聯的飛行員,前天剛到這里,還沒有清理內務衛生。」
「帶去消毒室。」安隊長嘴角微微上挑,露出一絲令維克多毛骨悚然的冷笑。
瓦連京他們也沒有幸免,十幾名蘇聯俘虜都被挑了出來,安隊長帶著幾名看守,將他們押送到戰俘營旁邊的一座小院中,七拐八拐進了一間空蕩蕩的屋子。
「月兌衣服,準備消毒。」說話的這名看守俄語口音非常重,不使勁听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維克多好容易才明白他的意思。
左右看了看,這倒真像一間浴室,幾條長凳擺在屋中,牆邊還有一個大大的木頭架子,一個水池,幾個蓮蓬頭。
維克多此時才突然發現,這間浴室並不冷,開始還感到有些奇怪,直到靠里的一道火牆泄露了其中的原因。
手持實木棍的安隊長虎視眈眈,幾天的戰俘營生活已經使這些蘇軍俘虜學會了服從,維克多和瓦連京幾個很快就月兌掉了所有衣服,能夠痛痛快快洗個澡,大家的臉上都露出了渴望而興奮的神色。
但是安隊長突然跳了出來,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換上了一雙長筒大膠鞋,揮舞著實木棍把維克多他們領到了水池旁。
「排好隊,一個一個上來。」那名會俄語的看守發布命令。
維克多排在第一個,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往日的尊嚴和驕傲仿佛都是一場夢,機械的邁步上前,不知道這些中國人要干什麼。
「呲——」
安隊長抓起一個大水管,擰開龍頭向維克多猛的射出了一道水箭,冰涼的水柱打在身上,維克多疼痛不已,又驚又怕,報著膀子跳了起來。
「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這個高壓水管可真有意思。哎——,你們看,這群洋鬼子和咱們一樣嘛,也是越冷越小!」安隊長不懷好意地打量著維克多的,手腕一抖。一道水柱射向維克多的要害。
一陣猥瑣的笑聲中,從門外又走進來一名看守,喊道︰「安隊長,軍部來人了,李主任讓你趕快去一趟。」
「你,你接著沖洗這幫老毛子,完事再給他們把頭剃了。女乃女乃的,老毛子沒了毛我看他們還狂什麼?」安隊長將水管遞給一名手下,心有不甘地看了看抽搐在冷水下的維克多。轉身踏著大膠鞋走了出去……
戰俘營主任辦公室,火牆的溫度燒的正好,室內溫暖如春。李主任和邵平義分坐在茶幾兩端,手里的香煙雲霧繚繞,談笑正歡。
「平義,這一年多沒見,你都已經是上尉嘍,在前線升官就是快呀!」
「那也比李大哥差遠了,您這個主任可是中校級別,別兄弟們還高著兩級呢!」
這兩人都是牛頭沖的老兄弟,李主任在山西前線受了傷,腰里現在還卡著一顆機槍子彈。因此被安排在三棵樹做戰俘營的主任。
「不行了,我這一轉後勤,再想升職就難嘍!看吧,熬年頭熬個十年八年的,也許能混了上校。到那個時候,老弟你恐怕早就是將軍了。」
「怎麼可能這麼快?現在那些軍校生都很厲害的,比起他們我可差了太遠……」
正說到這里,門口傳來了兩下輕輕的敲門聲。
「報告!」
「進來吧……,嗯,怎麼穿成這個樣子?」
安隊長蹬著一雙大膠鞋。好像蹬著一雙大馬靴,自覺威風得意,一直都沒月兌下來。
「嘿嘿,剛才正在給戰俘清理內務衛生,沒來得及換。」安隊長在戰俘面前如同凶神惡煞,但此時卻像一只溫順的小貓,滿臉諂笑,低眉順眼。他早年是牛頭沖的難民,因為體型特殊被相中,放在戰俘營里做看守隊長。
「這位是從軍部來的邵參謀,嗯,咱們邵副軍長的族弟,還不趕快敬禮?」
李主任輕描淡寫地介紹了一句,安隊長連忙搶步上前,兩只大膠鞋一踫,扯著嗓門說道︰「報告邵參謀,1603號部隊第6分隊分隊長安國義向您報道。」
「好了,好了,坐下說話。」邵平義對安隊長這種大大咧咧的人很不適應,勉強伸手他握了一下,然後直接轉入正題。
「我這次之所以到三棵樹來,是為了那批剛剛送來的蘇軍戰俘,這是肖林軍長親自下的命令,從前線的戰況來看,估計以後還會不斷有蘇軍戰俘,要設置一個獨立的區域進行單獨管理。」
「獨立設區?戰俘營就這麼大,怎麼搞?」安隊長有些奇怪。
「咱們正在修建新的牢房,把圍牆也擴大些就行,一道門就分成兩個區,很簡單的事情。」李主任早就知道內情。
「這批蘇軍戰俘里有很多技術官兵,都是咱們二十三軍急需的人才,單獨管理是為了盡快轉化他們的思想,從而為我所用。」邵平義解釋道︰「這個獨立區域的條件會好一些,我帶來了幾名俄語翻譯,還要配備政治教員和宗教人員,甚至還有專門的俄羅斯飲食。」
「啊?這些老毛子還成了寶貝疙瘩了?」安隊長憤憤不平。
「那些飛行員都是寶貴的財富,千金難換,這些代價都是值得的。」邵平義淡淡地解釋了一句,然後說道︰「請安隊長辛苦一趟,去把那些蘇軍飛行員帶來。」
安隊長轉身出門,邵平義壓低聲音問道︰「李大哥,您這里可真不愧是戰俘營,淨是些粗人莽夫。」
「那是,我這里也正好需要這種人,剛才這個安國義手黑心狠,生冷不忌,老兵油子也怕他,正好磨磨新來戰俘的銳氣。」
「明白,這就是叫殺威棒吧?以後蘇軍戰俘來了,先送到普通營里呆幾天,吃點苦頭再放出來,就好管的多。」
……
時候不大,安隊長領著一群俄國飛行員來到了辦公室。
突然見到邵平義,維克多激動之下向他猛沖了過去,嘴里還連連叫著︰「邵,邵上尉,你是來救我的嗎?」
維克多當初被俘的時候,邵平義對他還不錯,在戰俘營里吃了幾天苦頭,看到邵平義如同見了親人。
難道說。蘇軍方面和中國談判了?要把自己釋放回國?
回去吧,哪怕再回黑海種地,也比呆在這個鬼地方強上一百倍,一千倍!
左右早有看守上前攔住維克多,有翻譯在旁邊解釋,邵平義听了卻一臉疑惑︰「你是?」
「我是維克多呀!」維克多又從身後拉過同伴︰「他是瓦連京,你不認識我們了?」
維克多此時被剃了一個大光頭。時髦帥氣的小胡子也不見了,難怪邵平義認不出來,不過瓦連京的變化最大。滿臉的絡腮胡子被剃了個精光,一臉的惱怒和羞愧。
「噢,認出來了。認出來了,你們都變漂亮了,最少年輕了十歲。」肖林不喜歡留胡子,綠腳兵中的年輕人有樣學樣,一個個也都把下巴刮得精光。時間長了,大家才發現這樣的好處,方便打理,人也顯得精神帥氣。
「看來你們在這里過得還不錯,這樣我就放心了。」邵平義瞪著眼楮說瞎話,趁著維克多和瓦連京還在傻乎乎地盯著翻譯的嘴巴。又掏出幾份報紙和傳單遞給他們︰「看看吧,你們現在是名人了,已經上了各國報紙的頭條。」
接過報紙翻看,有中文,有俄文。還有英文和日文,上面還配發有他們幾個人的照片,背景正是「無產者號」轟炸機。
俄語翻譯在旁邊念道︰「在11月17日阿巴該圖的空戰中,中國空軍打敗了不可一世的蘇聯空軍,共擊落八架‘無產者號’轟炸機,擊斃蘇軍飛行員瓦連京、維克多、達波琴科……」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沒有死!」維克多立刻發現不對。
「不。你們現在已經死了。」邵平義遞過一份蘇軍傳單︰「恭喜你們,你們現在已經是光榮的革命烈士,被追授一級紅旗勛章,並號召所有的紅軍戰士向你們學習。還有,你們的家鄉正在舉辦盛大的紀念活動,你們的家人現在正享受烈屬的崇高榮譽,並得到了一筆豐厚的撫恤金。」
「不,我不要當烈士!」維克多忍不住大叫,如此一來,他回國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了。腦子一轉,他已經反應過來︰「這一切都是你們操縱的,是不是?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很簡單,給你一個贖罪的機會,為你對中國人民犯下的罪行贖罪。」邵平義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我們是軍人,為了保衛蘇維埃政權,執行命令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維克多有氣無力地辯解著,如果在被俘之初,他可以坦然面對敵人的刺刀,但經過戰俘營這幾天的磨礪,維克多的銳氣已經消失了很多,一想到要在這里呆上幾個月,甚至幾年、十幾年,維克多就忍不住想要出聲哀求。
「不,你們不是在保衛蘇聯,而是對中國發動了**果的侵略,這場戰爭爆發的原因,我想你們都應該很清楚吧。」邵平義揮了揮手,打斷了想要爭辯的瓦連京︰「這個問題會有專門的政治教員向你們解釋,放心吧,以後的日子還長得很。」
「教員?什麼政治教員?」瓦連京忍不住插話。
「所有蘇軍戰俘要加入一個特別學習班,實行軍事化管理,那里的生活的條件要比現在好一些,不知道你們願意嗎?」
「我們要付出什麼代價?」瓦連京考慮問題更加全面。
「沒有任何代價,你們已經付出了自己的自由,難道這還不夠嗎?」邵平義淡淡說道︰「安心在這里呆著吧,盡快適應中國菜的味道,你們會在中國生活很長時間的。不要想著回去,那樣只會給你們的家人帶來麻煩,給自己帶來苦惱……」
邵平義說得不錯,在以後的日子里,三棵樹戰俘營迎來了越來越多的蘇軍戰俘。
多年以後,這些戰俘回憶起在三棵樹的日子,都承認那是一段簡單而充實的日子,每天都要進行繁重的體力勞動,戰俘們硬生生在沙漠中建起了一座堅固的永久工事。
不過除了剛剛進入戰俘營的那幾天,蘇軍戰俘還是受到了盡可能的人道待遇,尤其是那些飛行員、裝甲兵、炮兵等技術兵種,生活條件簡直比看守還要好。
除了體力勞動之外,每天還要接受長達幾個小時的政治教育,開始維克多把這種時間當做偷懶打盹的機會,但後來發現,這種政治教育並不是枯燥的長篇大論,和黨派、主義也牽扯極少,只是詳細地介紹著中國的風土人情和歷史文化。
一天天下來,維克多發現自己對中國的了解正在不斷加深,這個民族在他眼中不再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顯得越來越豐滿,越來越清晰。多年以後,他和邵平義成了最好的朋友,還娶了一個文靜的中國女人做妻子,滿口的河北方言,和中國人擁有一樣的喜怒哀樂。
從新來到的蘇軍戰俘口中,維克多了解到前線最新的戰況,出乎他的意料,強大的蘇聯紅軍竟然沒有奪回阿巴該圖,反而連連損兵折將。
听說,布柳赫爾司令官向斯大林元帥提出建議,要求在冬季來臨之前,和中國人盡快議和。
還听說,中國人竟然拒絕了和平建議……(.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