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送走了文舒華,錦韻只是去稟了王妃,柴側妃也沒有好奇地來觀注一二,柳氏則更是安靜地就像不存在一般,只王爺整日整日地一個人關在書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麼。
往日里熱鬧的王府一時之間異常冷清,若是平日里還有些嘴來嘴去,明里暗斗的什麼的將王府搞得生氣勃勃,如今也都徹底歇菜了,個人顧好自己門前那一畝三分地,哪能管得上別人半分,偌大的王府就像一灘攪不動的死水,看著都讓人覺得沉悶。
家里的僕人都走了好些,家生子不說了,那些外面買來的,莫不是托人將自己給贖出去,另外想走的王妃也破例允了,沒得讓所有人跟著等死。
如今錦苑里的人手除了陳媽媽這些老人,再加上沉香、竹心,便只留了兩個小丫環,兩個粗使婆子用著,艾蓮本也想回來,可自從在望城與曾凡辦了簡單的婚禮後,這丫頭沒過多久便查出了有孕,如今頂著個大肚子,誰敢讓她四處奔波,可別把孩子給累著了。
夜了,錦韻一個人坐在案頭,一旁是竹心早已經給研好的香墨,錦韻提起玉筆狼豪,沾了香墨,卻久久下不了筆,墨凝得久了,匯在了筆尖,緩緩地落下一滴,頓時將潔白的薛濤箋染上了深沉的墨點,向著周圍暈染開來。
錦韻嘆了一聲,擱下了手中的狼毫,忽覺一陣風過,她再次轉身,跟前已經落下了個頎長的身影。
濃眉朗目,瓊鼻薄唇,陰柔俊美的臉龐少了公子哥時的白皙,卻多了幾分江湖的浪蕩和風霜,一身玄色衣袍,袍角扎在腰上,頗有些落蹋和不羈,但那眼神卻變得霸道和犀利了許多,精亮的眸光直直地射向錦韻。
「楚……楚大哥!」
錦韻倏地一聲驚呼捂住了唇,趕忙幾步跑了過去,越過楚夜華,在窗戶那里張望了一陣,見沒有鬼祟的人影,這才一把關上了窗戶。
要知道王府外十二個時辰都有守衛的官兵,若是楚夜華被人發現可就不妙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躲過那些巡邏的守衛,這小子功夫見長了。
楚夜華已經離開京城幾年了,如今再見到他,頓時有種物是人非的感覺,錦韻心中只覺得一陣酸楚。
「錦韻,出了如此大事你怎麼不托人尋我?」
楚夜華心急火燎地上前幾步,臨到近了,卻刻意地收了腳步,保持距離,這才滿是焦急地問到。
看到錦韻有些憔悴的清麗面容,他是止不住地心疼,背在身後的雙手早已經緊握成拳!
她瘦了,卻也更美了,無數個日夜他想要忘記,腦海里卻反而更清楚地呈現出她的面容,清麗似芙蓉,高潔勝雪蓮,這輩子恐怕再也沒有哪個女人能夠超過她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
彼時,得知沐親王府出事的消息,他還在鹽幫的堂口上做客,一听說這傳聞他便快馬加鞭地趕回了京城,就怕晚了一步便听到讓人後悔的消息。
自從錦韻嫁給沐子宣之後,他也是心灰意冷,索性離家出走浪蕩江湖,走了許多地方,結識了很多的江湖草莽,自然也吃過不少的虧,但這樣的歷練卻讓他更加成熟與穩重,早卸去了世家公子的浮躁,人變得踏實了許多。
誰知,他好好地將錦韻交到了沐子宣的手里,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然如此不值得信任,如今做了錯事累及家人,自個兒卻在一旁逍遙快活,真正是該死!
「這……如今這個事態,我怎好連累你?」
錦韻忽地有些感動,鼻頭酸酸的,別人可對王府避之不及,楚夜華卻這般趕著上,這其中固然有一定對她的情誼,但僅僅只是這般做法也讓人動容。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啊!
「我們之間還說這些干嘛?!」
楚夜華似乎有些生氣,來回地在房中走動,但俱都手腳輕巧,連候在屋外的竹心也不知道此刻的書房早已經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楚大哥,如今這事還是明暗不清,只有表面的說詞,是以,我並不相信!」
錦韻搖了搖頭,她對沐子宣的信任是扎根在心里的,她不相信他會背叛,若是連他都變了,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讓人相信。
「你是說……這其中別有隱情?那沐子宣他……」
楚夜華緊了緊拳頭,心情起落,就在剛才,他還生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竊喜,轉眼之間便被湮滅。
若是王府真的出了事,他就算救不了這一家子,但帶走錦韻卻是不難的,如今他在江湖中也有不少兄弟,只要錦韻肯點頭,今後就算是浪跡天涯又何妨?
可如今看來,還是他想多了啊。
倆人在一旁的圈椅坐下,中間隔著個梅花小幾。
楚夜華夜探王府是很不恰當的,更不用說他潛進了錦韻的房里,若是被有心人發現,真是百口莫辯,但如今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錦韻也顧不得許多了。
听楚夜華講了這幾年在江湖中的經歷,她突然靈機一動,或許……他能夠幫到自己。
*
北郡王府,餃月閣。
餃月閣可以說是北郡王府里最高的一座建築,仿若塔屋一般,有九九八十一道青石台階旋轉而上,夜里遠遠望去,就像與月亮餃在了一起,故而得名。
今日,餃月閣夜宴,北郡里有名的干將文臣都齊聚一堂,宴間觥籌交錯,舞衣雲鬢,香風旖旎,好一片熱鬧的景象。
沐子宣坐在角落里,假意微醺,半眯的眸子卻不經意地掃過坐在高台首位上的男子。
沐長楓一身青色雲紋的錦繡莽袍,襯得他身姿如玉,明明是狡詐如狐之人,卻偏生了一副溫潤和善的面孔,許多人便是被這假象給蒙蔽了去。
與沐長楓接觸不久,但沐子宣卻不得不承認,這人城府極深,讓人看不透猜不著,有時他甚至覺得沐長楓志不在皇位,而是享受那種玩弄天下,掌控別人為棋子的樂趣。
沐長楓是北郡王最小的一個兒子,但他卻不是嫡子,而是庶子,為了能登上這世子之位,北郡王府曾經也掀起了一場腥風血雨,最後的結果卻是老大殘了,老二瞎了,老三死了,老四老五自動退縮了,老郡王氣得病倒了,沐長楓在一叢親隨的拱衛下,這才登上了世子之位。
而後,北郡便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沐長楓收回了嫡母娘家龔氏一族在北郡的兵權,將軍政牢牢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成為了北郡說一不二的主事人。
如今沐青鸞雖然帶了兵器武力等援助回到北郡,但也不得不看沐長楓的眼色行事,她這個最小的弟弟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長為令人敬畏的一方霸主,實力智謀都不容小覷。
沐青鸞也是看得清形勢之人,再說龔氏也只是她的繼母,權勢衡量之後,她便迅速投入了沐長楓的陣營,以期將來大辰國的天下能有自己的一份。
其實,沐青鸞這樣投注也並不虧,且算是以小搏大,勝了,尊榮富貴無限,即使敗了,她也給自己留了後路,到時候退回羅斯國,誰又能真將她怎麼樣呢?
「世子,妾身敬您一杯!」
一旁是打扮得妖嬈的舞妓,直往沐子宣身旁倚去,縴柔的指間端著一只白淨的玉瓷杯盞。
听說今夜陪酒的都是北郡最紅的明月樓中的舞妓,千金難求,溫柔解意,嫵媚多情,個個都是朵解語花。
武官們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不少人早已經醉倒在溫柔鄉中,文官們雖然矜持冷漠了一些,但到底抵不過那似水溫柔,兩首小詩一曲行酒令下來,個個便也雲里霧里,醉享溫柔了。
「我自己喝!」
沐子宣微微瞥了那舞妓一眼,冰冷的眼神立時澆息了她所有的熱情,卻還強撐著笑臉將玉瓷杯盞給遞了過去,轉身低頭之時卻暗自啐了一口,心中不由月復誹︰誰不知道您如今是大辰國出了名的,連家中老小都不顧地投靠了北郡,還裝得一臉清高,唬誰呢?!
沐子宣本就不好這一口,除錦韻以外的女人想要親近他,他是本能地抗拒,這段日子雖然還要分心應付簡。理查德那個磨人精,但她還是有些了解他的脾性,到底不敢做得太過。
看來自從這兩母女到了北郡後便重新生起了與他結親的念頭,也是,在這些人看來,還有什麼比姻親關系更穩固的結盟呢?
而沐長楓看重的卻是他所親手布下的全國三百六十八所的糧食儲備庫的分布圖,掌握了這一切,可就是掌握了整個大辰**隊的命脈。
好在這次押送的糧草他已經提前分出了一半預留著,且送信去了惠城,若是他真有什麼變故,讓威遠侯老將軍派人將這一半的糧草給秘密運回去。
所以,在北郡截糧時他便也連人帶糧一起給截了去,這內奸其實他已經查出來了,但令他驚訝的是這人卻不是北郡混進的奸細,且在大辰官居高位,平日里也是一副正直模樣,是為朝堂中的楷模。
那麼,有什麼人可以指使他且將他收作心月復?
沐子宣不得不作此猜想,也就是說,很可能在大辰國里有一個身居高位者早已經與北郡狼狽為奸,妄想一同篡奪這天下。
內憂外患之下,他不得不兵行險招,深入敵後,假意投誠,目的便是查出那掩埋在深處的指使者,此人不除,大辰國江山難安!
「看來子宣玩得不盡興啊!」
沐長楓睫毛微垂,眸中掩過一絲精光,薄唇微翹,對著一旁眉目清冷卻一身艷麗的女子,緩緩道︰「鳳雛,今晚你去侍候子宣!」
鳳雛微一驚訝,眸中閃過不可置信的光芒,再深深地看了沐長楓一眼,這才咬了咬唇,恭敬垂首道︰「是。」
清悅的嗓音如珠落玉盤,但卻泛著股冷冽與微寒,沐長楓舉起酒杯輕輕擱于唇畔間,看著鳳雛窈窕的身影向沐子宣飄然而去,唇角挑起一抹興味的笑來。
早就听聞沐親王世子寵愛側妃,還為此將世子妃都給休下了堂,對其他更是絲毫不近,若不是顧忌著與北郡的關系,恐怕連他那美麗可愛的外甥女也不願意搭理。
這樣忠貞的男人,若要讓他相信沐子宣會不顧妻子家人的安危一心投靠他北郡,說什麼他也不能相信啊!
無欲則剛,不愛錢財也不愛美人,這樣的人危險且不好掌握,若不是他還圖謀著沐子宣手中握著的糧倉分布圖,恐怕也不會輕易將這樣的人留在身邊。
原本坐在沐子宣身旁的舞妓見著鳳雛走了過來,便自動讓開了位子。
誰不知道鳳雛姑娘是沐長楓的人,雖然身在明月樓卻依然清高自傲,若不是得了沐長楓的令,怎麼可能會走到他們這一桌來?
鳳雛似乎猶自不甘地回了眸,欲語還訴,端得是無盡的不舍與不甘,見到沐長楓對她挑高了眉,她終于抿緊了唇,一言不發地落坐在了沐子宣的身邊。
誠然,沐長楓與沐子宣都是出色的男人,可是當一個女人的心落在一個男人身上,便全然看不到其他男人的好,女人就是如此忠情的動物,哪里像男人這般朝秦暮楚?
可憐自己痴心一片,原以為沐長楓是不同的,誰知道對他來說也不過是一個可以利用的工具罷了,鳳雛暗自心傷,卻也改變不了她扎根已久的執念。
「世子,請!」
鳳雛端起了酒杯,仰頭便灌下了一杯烈酒,火辣辣的酒水順著喉嚨而下,整個小月復煞時便是火熱一片,酒意微醺,幾許緋色染上臉龐,使那張原本清麗的面孔變得柔和嫵媚,在夜色中散發著如薔薇花一般的誘惑。
沐子宣微微皺了眉,轉頭看向高位上的沐長楓,只見他對自己微微一笑,略一頷首,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只是這鳳雛……時常陪伴在沐長楓身邊,他還以為他們是……
「鳳雛姑娘,」沐子宣已經讀懂鳳雛眼中的不甘為何物,只得輕嘆一聲,「少喝一點,飲酒傷身。」
「傷身有如何?心都不在乎被傷了,這身體還怕什麼?」
鳳雛淒婉一笑,仰頭又倒下一杯酒水,只那晶瑩的酒液順著唇角滑落,游走在那如天鵝絨一般優美的雪白皓頸上,再沒入那若隱若現起伏的峰巒……
隔桌早已經有人伸長了脖子探頭來看,微一豎耳,沐子宣都能听見那清晰的咽下唾沫的聲響。
食色性也,對于鳳雛這樣清麗冷傲的大美人,早有多雙眼楮在一旁看著,只是過往苦于她是沐長楓的人,眾人只有這個賊心卻沒這個賊膽。
如今沐長楓竟然將鳳雛賞給了沐子宣,這是不是說明了鳳雛不再是專有,等沐子宣吃了肉,兄弟幾個是不是能再分碗湯喝?
想到這一點,許多人眼中都燃起了不懷好意的笑來,有意無意掃便掃向了鳳雛那高聳起伏的胸脯。
「鳳雛姑娘,別再喝了!」
沐子宣一把攔住了鳳雛再欲倒酒的手,卻不想被她反手抓住,一把扯近了倆人的距離,一雙清冷的眸子直直地望著他,眸中似起了水霧一般,蕩漾起一波一波的漣漪,「不若世子陪我飲這一杯,不然鳳雛今晚真的沒法交待了!」
沐子宣微微皺了眉,抓住鳳雛的手腕,想把她給隔開,卻不想她手腕一翻,掌心處赫然是枚小巧的銅鈴,那雕刻細致的鳳紋躍然而上,鮮活得就好似要展翅欲飛一般。
「鳳鈴?!你是在哪里得到的?」
沐子宣雙目一瞪,再想看清那銅鈴之時,鳳雛手腕一轉,那鈴鐺已經順勢滑入了她寬敞的袖袋中,再也不見蹤跡。
雖然只是匆匆地一瞥,但沐子宣相信他沒有認錯,若不是這世間上還有其他一模一樣的鳳鈴的話,那麼便非錦韻那只莫屬。
在布魯斯南時險些被簡奪了去,之後終于物歸原主,再次擱在了錦韻的身上。
無緣無故地,怎麼會出現在鳳雛的身上?
京城的變故已經讓他憂心不已,若非絕對地保密,他暫時不敢給任何人捎信,所以只能任人猜忌構陷,好在一切有皇上兜著,沐親王府才沒能招致最終的厄運。
但皇上的這份信任又能持續到幾時?
若是他這邊一直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若是朝堂之上的臣子言官們又一再要求懲治,到那個時候,皇上對他的這份信任會不會動搖?
雖然他如今看似平靜穩妥,可內心早已經急開了花,他的時間不多了,而且一定要快!
「若想知道,就陪我飲盡這一杯!」
鳳雛又湊近了些,在沐子宣耳邊低聲吐著氣,眼角的余光卻是掃向了沐子楓,眉角輕輕一挑,盡是旖旎的風情。
她要讓沐長楓知道,她和其他女人是不一樣的,舍了她,他遲早會後悔的!
此刻,倆人相依的畫面在他人看來尤為親密,更有人在心中嗤笑,沐子宣不是不近嗎?大家還真當他是柳下惠,原來只要鳳雛出馬,這百煉鋼也能成繞指柔。
「希望你說話算話!」
沐子宣目光沉沉地看向鳳雛,仰頭便將杯中酒給灌了下去。
「賤人!」
一陣極快的腳步聲邁了過來,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清脆的鞭聲已經貼地而響,再驟然彈起,如靈蛇一般擊射向了鳳雛!
整個大殿驟然安靜了下來,待看清那揚鞭之人後,眾人紛紛了然。
然,鳳雛只是一瞬間的震驚,目光卻已經飄向了沐長楓,只見他微微皺了眉,卻全然沒有喝止之勢,她心中一冷,原本是背對著的,竟然身體一側,用正面對向了那襲來的利鞭。
「啊!」
在場的舞妓忍不住花容失色,要麼眯了眼不忍看去,要麼已經躲在了男人懷里幸災樂禍,那一道利鞭下去,不抽掉一塊肉也能打落一張皮,更甚至,那張花容月貌的臉說不定就此毀了,鳳雛這下可慘了。
誰不知道這位郡主家的千金一心仰慕著沐子宣,不遠萬里都追了過來,這位千金又是容不得人的性子,如今看著鳳雛對沐子宣諂媚,自然心里不快要想懲治一番。
鳳雛也算是撞在了槍口上,該!
然而,眾人預想中的場景並沒有發生,沐子宣已經緩緩地站起了身,他的手中正握著一截鞭尾,而另一頭則牢牢地攥在臉色鐵青的簡。理查德的手中。
「不過是一個賤婢,你竟然也護著她?!」
簡。理查德不可置信地看向沐子宣,眸中是心痛破碎的裂痕,她原以為他們已經論及婚嫁,就算他心里還沒有她,可再不濟,他也該顧著自己的顏面,不該在這個時候找女人。
這什麼破宴會,說的男人女人不能同坐一席,將母親與她還有一眾貴婦小姐另安在雅間,誰知這些男人卻在這里和一幫賤婢作樂,若不是她偷偷來看上一眼,還指不準會亂成什麼樣呢?
大辰國的風氣讓她十分不喜,就算將來與沐子宣成親了,她還是要回到羅斯國,自己的男人自己管,沒得和這些酒肉之徒交壞了。
「鳳雛姑娘是誰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不要在這里鬧了笑話還不自知!」
沐子宣眸色微冷,手中勁力一運,原本挺直的皮鞭煞時便軟了下去,再輕輕一拋便被簡。理查德順勢收在了手中。
「小舅舅,你也和他一起欺負我!」
簡。理查德含怨帶怒的目光轉向了沐長楓,撅著紅唇,那模樣是說不出的委屈。
說實在的,對于這個表面溫潤的小舅舅,她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畏懼,是以雖然狀似撒嬌,但她到底不敢太過親近,左右拿捏著分寸。
沐長楓淡淡地理了理衣袍,半倚在軟榻上,眉眼微抬,輕飄飄地道︰「簡,不要胡鬧!」
好不容易見著能讓沐子宣動心的人,這般有趣,且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何能容他人打擾?
他這外甥女要怪就怪自己不討男人喜歡,這怨得了誰?
「小舅舅……」
簡。理查德猶不死心,這麼多人在場,都知道沐子宣將要成為她的夫婿,這個臉她怎麼丟得起?!
回過頭來還不被那一幫道貌岸然的貴婦小姐們給笑死!
「不要讓我說第二遍!」
沐長楓的聲音很輕,就如雲絮飄在枝頭,卻又準確無誤地落入每個人的耳中,雖然他面上還是一慣的溫和與淡定,但眸中早已經是冰冷一片,簡。理查德不由縮了縮脖子,雙手絞在長鞭上,臉色脹得通紅,卻硬是杵在那里梗著脖子沒動。
「鳳雛,侍候世子回房歇息!」
沐長楓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鳳雛整個背脊卻是一僵,她還以為……就在那一瞬間,她還以為他是在憐惜她,哪怕只有一點點,一點點也夠了,可是……他還是如她認識的一般,冷情冷心!
而不似她,面上清冷,心中火熱,他是連心都冷透了的人,她還如何指望能去感動他,溫暖他?
鳳雛別過了頭,偷偷抹掉腮邊沒落的淚珠,再轉頭時,已是綻出一抹淺笑,扶著沐子宣的手臂便向外走去。
「你敢!」
簡。理查德咬牙切齒地看向鳳雛,這樣的作為無疑是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
「沐長楓在上面看著呢,我勸你三思而行!」
沐子宣輕輕哼了一聲,借著鳳雛攙扶的力道佯裝有幾分醉意地向著殿外踉蹌而去。
沐長楓的目光雖然看似無意之間飄過,但那隱隱微厲的契機卻將她牢牢鎖定,簡。理查德只感覺到一陣壓抑,想要發作,卻又不敢真地違抗了沐長楓,最後只得眼睜睜地看著那兩個人相挾而去,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銀牙。
「小舅舅欺負人,我要告訴母親去!」
簡。理查德哭著跺腳飛跑而出,晶瑩的淚珠飄散在空中,美人含淚帶嗔的啼哭真是讓人心都給酥了去,可那鐵石心腸的男子只是淡然一笑,「外甥女不懂事,讓大家見笑了!」
言罷,眾人附和,歌舞重起,仿若這一切都從來沒有發生過一般。
北郡王府的東苑廂房中,鳳雛剛剛跨進房內,便被沐子宣帶著扯向了一旁,一手急切地探出,「東西在哪里,給我!」
那是錦韻的鳳鈴,天知道他有多想念他的小妻子,錦韻,錦韻,她可知道他有不得己的苦衷,她可知道他遠在千里,心中卻無時無刻地不在掛念著她!
即使所有人都听信了他投敵的傳言,她也一定會相信他,等著他的!
「隔牆有耳!」
鳳雛的目光一下變得凝重了起來,雙手柔韌翻動,在下一刻,已經帶著沐子宣跌倒在了床榻之中,曖昧的語調在耳邊輕響,「沒想到世子爺還是個猴急的,待會對妾身可要溫柔點!」
「你……」
沐子宣剛待說話,卻被鳳雛的指尖點在唇上,眼神向著窗外瞟去,那里,正有個黑影忽閃而過。
這下沐子宣不說話了,卻還是用手隔開了鳳雛,背靠著床頭坐正了身體,任由她一人自編自演,在床榻之間說些曖昧撩人的話語,接著再加入或輕或重的喘息,將床框弄得吱嘎作響……
這個女人和她所表現在眾人面前的一點不同,他還以為她待沐長楓真的情深意重,那般心碎的眼神,那般可望而不可及地踫觸……
而且,她是有武功的,若是她真的想躲,簡。理查德那一鞭子絕對打不到她,看來,他真是多管閑事了。
「好了,人走了!」
鳳雛終于停止了她賣力的動作表演,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香汗,坐在了床角,忽明忽暗的目光帶著一絲興味看向沐子宣。
無可否認,沐子宣的長相俊美非凡,又帶著股陽剛正氣,是那種很讓人心動的男人,但她純粹是帶著欣賞的角度去看。
沒辦法,他們這種女人早已經看遍了人生百態,真的很難對別人動情,但在沐長楓身上她卻不得不下功夫,最後,到底是她迷了沐長楓,還是沐長楓迷倒了她,還很難說。
「鳳鈴可以給我了吧?」
沐子宣挑了挑眉,再一次伸出了手掌。
「世子這般小家子氣,不過一個鈴鐺,瞧你緊張的模樣!」
鳳雛嬌媚一笑,手腕一抖,便有一物什從她袖中飛射而出,沐子宣探手接過,拿在手里細細一看,那熟悉的紋路,那觸手的溫度,果然是錦韻的鳳鈴沒錯。
「這……她還說了什麼嗎?」
沐子宣細細撫弄著鳳鈴,那愛戀般的眼神看在鳳雛眼里不覺有些吃味,若是有個男人肯這般對她,估計她死都願意了。
遠的不說,近的就一個沐長楓,只是這男人太深沉了,想要掌握住他的心,很難。
「她說了什麼我不知道,」鳳雛癟了癟嘴,「不過帶話的人說,她會給你寫一封信,但信上說的什麼不重要,按照你原本的想法去做就好。」
說完這句,鳳雛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覺,這兩口子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她怎麼完全搞不懂?
但鳳雛這話一出,沐子宣馬上抓住了其中的關鍵,眸光一沉,連聲音都冷了幾分,「是誰讓她寫的這信?」
錦韻受了威脅,不得不做出違背自己心意之事,這威脅她的人會是誰?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不累!」
鳳雛拍了拍手掌,笑道︰「不就是你家小堂佷,三皇子沐世閔!」
他們這些江湖中人不懂這些,一家人也要爭過來爭過去的有什麼意思,不都是姓沐嗎?誰坐這個皇位有什麼所謂,反正他們這些小老百姓的日子照過。
「世閔?」
沐子宣微微詫異,爾後眉頭深皺,若不是錦韻給他捎來這樣的口信,他怎麼會想到沐世閔的頭上?
這樣一個小小的少年,竟然擁有這般的野心?
雖然如今太子中庸,但好歹也算是嫡出之後,品性淳良,也無甚過錯,且極重孝道,皇上對太子雖然不是最滿意,但也沒想過換儲立幼。
就是因為這般,才讓沐世閔動了心思嗎?
的確,放眼皇上如今已經成年的子嗣,的確只有沐世閔算是文武雙全,又長得一表人才,為人聰慧圓滑不說,在朝中也是多有贊譽。
可是……沐世閔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與北郡結盟,他以為沐長楓是好相于的嗎?與虎謀皮,別到時候白費心機一場,反而為他人作了嫁衣!
若是沐世閔的話,那這一切所發生的事串連在一起便通透了,只有身為皇子的他才有這般大的權力與威信將那高官收為己用,將本應該投注在大辰軍隊上的糧餉都轉而給了北郡,支持他們與帝國抗爭,知道他著手追查,反而將罪名落在了他的頭上。
一個是臣子,一個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若是沒有足夠有力的證明,皇上又怎麼會相信自己兒子的背叛?
若是要在北郡功成身退,那麼他勢必要得到沐世閔與沐長楓相通的罪證,逮住他這條鑽自己窩的毒蛇,再著力而為,將幾郡的勢力逐個擊破,這才能真正地解大辰國之危。
「想什麼呢?」
鳳雛見沐子宣有些出神,不由調侃道︰「有什麼話要我帶回去給你的小娘子嗎?機會不多,你仔細考慮!」
「是誰托的你?」
沐子宣謹慎地看了鳳雛一眼,就他所知,錦韻與這些三教九流的勢力根本搭不上邊,她怎麼會請得動這個厲害的女人,到底是找了誰的關系?可信不可信?若是他錯信了人,胡亂地帶了消息,會不會置錦韻和他的家人于險地?
這些他不得不一一考慮進去。
身在北郡之後,他也不是沒想過讓人偷偷傳信回去,但沐長楓看似已經接納了他,卻隨時都在試探他,考驗他,對他身邊的人更是過濾再過濾,若是他稍有不慎便會引致懷疑,所以若是沒有個萬全之策,他根本不敢輕舉妄動。
但眼前的這個鳳雛卻是沐長楓自己給過來的人,他恐怕做夢也沒有想到一心鐘情于他的鳳雛姑娘卻是個演戲高手,早已經背著他玩起了諜中諜。
「楚夜華你認識吧?他和我們閣主有交情!」
鳳雛有些不屑地撅起了唇,她其實最討厭這些官場的做派,說一套做一套假腥腥地不得了,雖然她如今也學得一二,還好天生聰慧深得其中精髓,但心里到底是厭惡的。
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也不能讓楚夜華難做不是?
而明月樓只是她暫時的棲身之所,鳳凰閣才是她背後真正的倚仗。
「原來是他。」
沐子宣這才算是踏實了,楚夜華雖然從前有些吊兒郎當隨性不羈,但對上錦韻總歸是沒有害她之心,若是他,倒還能夠相信幾分。
知道楚夜華這幾年游走在外,卻不想還接交了江湖中人,他一直苦無能傳遞消息之人,鳳雛的到來無疑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沐子宣這才將自己心中所想說一半留一半地告訴了鳳雛,有些話他們夫妻明白,但旁人不一定明白,他還是留了最後一分小心與謹慎。
畢竟,他現在的對手是沐長楓與沐世閔,這一大一小都不是省油的燈,一步不慎便滿盤皆輸,而如今的他,輸不起。
*
柴檀木的長條案桌上,沐長楓正埋首寫著什麼,醉意微過,喝了一杯濃茶醒了醒酒,頓覺有些疲憊了。
沐青鸞才剛從他這離去,這對母女真不是省心的,若不是還要借助著羅斯國的援助,他真沒必要對他們這般客氣。
要他說,一千個簡。理查德都配不上沐子宣,這本就是兩個不合適的人,卻偏偏要被擰在一起,若不是他壓制著,恐怕沐子宣根本不會給她好臉色看。
「如何?」
房門嘎吱開起,悄悄地閃進一個人影,跪伏在地,沐長楓頭也沒抬地問道,只筆中力道仍然在游走。
「回爺的話,那鳳雛姑娘已經與世子……」
話到最後,語音漸低,但轉過了**,卻又帶著點忿忿的不平,「爺,那鳳雛姑娘可一直是您的人,如今您卻將她給了別人,她心里定然很難過……」
「難過?」
沐長楓筆峰稍頓,抬首看了看下跪之人,不以為意地笑道︰「小允子,你看她有難過嗎?轉眼之間也能與他人行這床第之歡,到底是姐兒愛俏,我那佷兒又生得這般俊俏,是女子哪有不心動的道理?」
「那還不是爺吩咐的……」
小允子低頭嘀咕了兩聲,沐長楓只當沒听見,手中走筆如游龍飛鳳,一鑄而就,最後,手腕一提一勾,這才收了筆勢。
「把這副字給我好好裱起來,明日里送到世子房里去。」
沐長楓隨手一扔,手中的毛筆便落入描了青竹的洗筆瓷盤里,頓時便蘊染開一片黑色的墨跡,好似流動的水墨畫一般,拉出或深或淺的線條,不多時便又融合于一處了。
小允子微微發怔,直到身後響起開門的聲響,他這才探頭朝那桌案上一看,頓時綠了臉。
只見那潔白的宣紙上寫著龍飛鳳舞的七個大字--**一刻值千金!
哎喲喂,小允子恨不得羞著捂了臉,原來爺一本正經寫下的竟然是這七個字,還要他明日里送到沐親王世子房中,這不是明擺著被人給踹出門嗎?
也不知道爺想的是什麼,只是可憐了他啊!
*
沐青鸞有些困倦地倚在軟榻上,額頭上纏著翠銀色錦緞繡雲紋瓖碧玉的抹額,一身青花纏枝的碧色常服拖曳在地,尾角掃過絲絨織金的波斯地毯,一派休閑富貴之態。
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眼圈下微微發青,顯出些許老態,也是她這幾日偶感風寒不適所致。
剛才听著女兒在耳邊好一陣嘮叨,她的頭更疼了。
「郡主,老奴看小姐也是小女兒心態,難免會沉不住氣,您可別往心里去。」
賴媽媽坐在軟榻下的矮墊上,一邊勸說著,一邊輕輕地給沐青鸞按著腿。
要說這賴媽媽可是當年跟著原郡王妃一同嫁過來的,還是沐青鸞的女乃娘,只是當年離家時不方便一同隨行,如今又回到闊別已久的王府,又恰巧發現賴媽媽還在這里做事,沐青鸞自然要將她調到自己身邊侍候。
經年的老人遠比那些愣頭青值得信任,姜是越老越彌辣,在郡王府打滾了那麼多年,又歷經了好幾個主子,如今仍然能夠屹立不老,賴媽媽可以說是個中翹楚。
「這孩子總是讓人不省心……」
沐青鸞頭疼地撫額,輕輕一嘆,「若不是為著她,我又何必這般辛勞,還不遠萬里回到大辰,你也知道當初我是為什麼走的……如今再回來,我心里也難受……」
「哪個做娘的不為子女操碎了心,郡主的所為老奴自然能夠體諒……」賴媽媽說到這里話語一頓,目光向外屋一瞟,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只是郡主還要多勸著小姐,讓她別惹怒了爺,老奴這麼多年打眼看著,爺絕非簡單人物,得罪誰也莫要得罪了他啊!」
「是這個道理。」
沐青鸞贊同地點了點頭,眸光一暗,「長楓已非當年的長楓了……如今他到底在想些什麼,連我也看不透了……」
沐青鸞本以為沐長楓起兵是為了這皇位,可這麼多時日來冷眼看著,卻又不盡然,傾整個北郡之力,若最後沒有一點成果,那麼這樣的辛苦到底是為了什麼?
其他三郡的死活她可以不管,但北郡是生她養她的故鄉,若是沐長楓真的要亂來,她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對于這個問題,賴媽媽聰明地保持了緘默,主子的想法她不好妄自猜度,只是看在從前的份上才提醒一二。
「那沐親王世子……好似對小姐並不十分在意,老奴只擔心小姐真嫁于他的話,將來會受委屈。」
賴媽媽早就听聞過沐子宣在京城中有一位世子側妃,為了她,甚至連世子妃也給休棄下了堂,可見對其感情之深,又豈是旁的女人可以插足的?
如今雖為著權勢利益與北郡聯合在了一起,但焉知他日不會生出變故,若簡小姐一門心思地撲在沐子宣身上,怕到了最後終究是傷人又傷心。
「簡這個孩子就是個死心眼,」說起這事,沐青鸞更是頭痛,「原以為這兩人離開了布魯斯南她便會漸漸好了,我也為她相看了許多名門貴公子,可她一個也不願……長楓的信又恰巧被她給看了去,這才死活跟著我一起回到了大辰……躲來躲去也躲不了這段冤孽啊!」
沐青鸞畢竟識人已深,那沐子宣怎麼對自己女兒的,難道她還看不透嗎?
可憐簡這傻姑娘還在那里一頭熱,一心幻想著成為沐子宣的新娘,就算最後真的如願了,怕也得不到他的一點真心。
沐子宣與錦韻,這兩個同為翹楚的青年男女,她都一一見過、處過,他們身上有種奇異的力量互相吸引著,這份牽絆恐怕不是時間和地域可以抹煞得了的。
而且,她一直沒那麼肯定沐子宣是真心投誠,這其中存在著太多的變數,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
夜色如墨,一燈如豆,在黃花梨木雕海棠嵌大理石的案桌上晃動著飄搖的火光。
沐世閔看過手中的信箋,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
錦韻這封信寫得很好,正合他意,筆跡雋秀淡雅,行文真摯懇切,充分表現出一個妻子對丈夫的殷切盼望,還有那壓抑在心底欲訴而不能的思念愁腸,最後再筆峰一轉,曉以大義,動之以情,表明自己對他的信任與期許,又理解他身在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苦衷,然後再引出三皇子,亦是沐世閔本人光輝的形象,不計沐子宣是投敵還是謀逆,也只當他是一時的糊涂,只要他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在沐長楓身邊做好內應,將來誅滅北郡後一定論功行賞,不會埋沒了他的功勞。
曾經他也想過送個人到沐長楓身邊做臥底,但沐長楓生性謹慎,為人多疑,想接近他的身邊很難,若不是沐子宣如今人已經在北郡,他也不會想到這一招。
別人不知道,他可是親眼見證過沐子宣對錦韻的瘋狂與執著,為了錦韻,他估計什麼也舍不得下。
時到今日,他也不相信沐子宣會真的投敵謀逆,那麼,再加上他這個強而有力的靠山和保證,能夠護得整個沐親王府的周全,相信沐子宣定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即刻送到北郡去!」
沐世閔再次將信看了一遍,確認錦韻並沒有在其中留下什麼暗語,完全是照著他的意思去做,除了那些略微有些肉麻的夫妻情話他可以忽略不計以外,這封信所闡明的中心思想已經很明確了。
其實沐長楓拉攏沐子宣的舉動是很明顯的,別以為當初沐青鸞暗訪王府之事他不知道,這些私下里的小動作他不過睜只眼閉只眼罷了,只是不想毀了倆人當初結盟的大義。
畢竟,他與沐長楓的交易也不算干淨,且各懷鬼胎,這層關系薄于紙輕于沙,徹底決裂恐怕也只是遲早的事。
依照他的計劃,惠城很快便會被攻陷,到時候他再慫恿一番,加上其他人的推波助瀾,將他那個太子哥哥給推到最前線去,接下來便該是沐長楓的表演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讓太子活著回來。
鄭太尉那邊早已經和他通過氣了,抵住南郡的攻勢應該不難,事成之後他便會娶鄭家的女兒,結成更加穩固的同盟。
東郡的戰事已經穩定,有秦雲鶴在那里看著,應該不會有什麼變故。
至于西郡嘛……雖然與顧清鵬那層姻親關系不在,但倆人始終都有些交情,而且他了解顧清鵬的為人,他絕對不會公私不分,特別是對待謀逆之臣,他絕對不會手下留情。
他為北郡提供了那麼多的資源,如今也是沐長楓回報他的時候了,再之後……北郡自然便沒用了,若是再有沐子宣里應外合,各處戰事穩定,調兵圍剿,全殲北郡也不再是難事。
戰事平定,他運籌帷幄,居功至傳,那太子之位定是他一人的囊中物!
這是沐世閔打的如意算盤,他雖然不是嫡出,但他的本事才華卻遠遠高于太子,再加上有淑妃在一旁斡旋,太子之位……甚至帝位對他來說也不再遙遠,只要一一清除了那些擋路的障礙,前方定是一片坦途。
命運已經悄悄撒下了一張大網,各人卻死守著自己的棋盤,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只等著那收盤的一刻才能知道誰是這最後的贏家。
*
王府依然門可羅雀,風光不在,但日子總是要照常過下去不是。
柴側妃去京城貴婦圈里逛了一轉,回家後便連摔了幾套上好的汝窯瓷器,破口大罵了好一陣,再也不願輕易出門。
柳氏將這事當成笑話講給錦韻听,她也沒有發表意見,人情冷暖本是如此,柴側妃還有要去的地方,可柳氏卻只能窩在王府里,連女兒的婆家也不待見她了。
沐子妍其實也有心幫襯娘家一把,但被婆婆當場教訓了一通後也知道了進退,曾經婉轉暗示柳氏別再輕易上門,以免她在婆家難做。
柳氏氣得不行,但又不好發作,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是再也倚仗不了的,回過頭來,不管王府是興衰還是敗落,恐怕她也只能吊死在這顆大樹上了,
沐子樂倒是有心幫襯娘家,但王妃卻讓她顧好自己,單憑一人之力實在無法扭轉乾坤,不若存著點實力,等將來真正能用的時候再幫上一把。
王妃雖然終日茹素念經,但錦韻閑著沒事也常去陪她,婆媳倆說得不多,但都刻意避過了沐子宣的話題,錦韻知道王妃心里還放不下,而且為了這事,王爺都不再理王妃了。
倆人的感情看著都似要好轉了一些,眼下卻因為這事又起了波瀾,王爺定是在心里怪著王妃。
而王爺年紀也大了,又突逢變故,原本看著還壯實健碩的身體一夕之間便歇了菜,連日的憂思與不振,身體機能終于承受不住,各種毛病接踵而至,一下便病倒了。
起初的時候,柴側妃還在身邊殷勤照顧著,端茶送水服侍湯藥,可看著曾經愛慕的男人一天一天地衰老,呈現出一種萎靡不振的病態,柴側妃也有些心灰意冷的感覺,漸漸地便來得少了,轉而每日呆在自己屋里盤算著退路,她是不是也應該如鄭芳宜一般回娘家算了,也比如今這半死不活來得好。
當初鄭芳宜說出這話時她也不無心動,只是想著這麼多年的感情,她實在有些不忍。
想等著沐子榮回府再作打算,卻不知道沐子榮本來身負將命,和他們這些閑散婦孺是不同的,即使押解回京也是單獨關在宗人府里,根本見不到自己的家人,這下她便更沒指望了。
蜀地的信早已經寄到了京城,娘家勸她也別想著要救兒子了,若是沐子宣謀逆投敵之罪給確實了,沐家的男兒一個都跑不了,還不如緊著自己,如今她年紀也不算太大,若是肯回娘家來,再尋個人家嫁了,下半輩子也能湊和著過去。
但若執迷不悟,還想跟著王府一起尋死,也行,但別惦記著他們!
娘家的態度如此明確,柴側妃一時也有些心冷,硬氣地不想附和,但如今在沐正峰身邊侍疾已久,她早已經失望至極,又救不了沐子榮,前途更是灰暗一片。
若是再等下去,恐怕王府遭了罪,她也逃月兌不了淪為官婢的命運,若是再被轉賣到從前哪個相熟的人家去侍候那些貴婦小姐們,只要一想到那個場面她就羞憤難當,還不如一頭踫死得好!
可若是退一步想,回到蜀地,她還是柴郡主,她的身份沒變,她的下半輩子還能體面地活著!
若真能活,為什麼她還要去就死呢?!
兒子她救不了也幫不到,丈夫自己也病懨懨得指望不上,如今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想到這一點,柴側妃眸中光芒一閃,顯然是已經有了決定。
*
正德苑的主苑廂房里,自從王妃念佛茹素之後,這座廂房就空了下來,柴側妃借口毅哥兒年紀小不能過了病氣,是以西苑的廂房里沐正峰是不能待的,所以如今他便住在了這里養病。
夏日的午後,陽光正烈,沐正峰胸口吁著氣,一陣咳嗽聲將自己給吵醒了去,伸手模向床榻邊的小幾上,空空如也,平日里的溫茶也沒了,這些僕佣是越來越懶散了,看著他不濟事,連這伺候的本分也是躲躲閃閃,沐正峰心里泛氣,咳嗽聲便亦發響亮了。
「王爺,該喝藥了!」
室內的花鳥屏風之後轉出一人,素青色的綺羅長裙,只在角邊綴著一叢蘭草,頭發簡單地挽了個家常的墮馬髻,斜擦著一只羊脂玉如意雲紋簪,淡施脂粉,面容端莊嫻靜,皓白的手腕上攏著碧翠的鐲子,縴長的手指托在碗下,青筋隱隱,骨節分明。
「你……怎麼來了?」
沐正峰掩著唇咳嗽了兩聲,勉強撐起了身子,但口氣顯然是不悅的,他本來是想相信沐子宣的,卻不想自己打了自己個大嘴巴,因著這事,他心里其實是怪著王妃的。
或許王妃也是知道這點,自發地遠離他,就連生了病也是過來瞅了一眼,見著有柴側妃在一旁照顧著,她便也自覺地離開了去。
可自從柴側妃不來照顧他之後,都是他的貼身小廝華偉忙前忙後的,今日里華偉踫巧有事不在,這些僕役見沒人盯著便越發托大了,他已經咳嗽了半天竟然都沒一個人來。
「先喝藥吧!」
王妃徑直坐在了床榻,低垂了目光,也沒有多說話便將一張繡了鳶尾花的薄棉巾墊在了沐正峰襟前,侍候著他喝藥。
沐正峰靜靜地看著她良久,這才接過藥碗,一口飲盡了藥汁,再就著棉巾沾了沾嘴角的污跡。
王妃真的沒什麼變化,那容貌那身段,真如少女時一般,只是那眸中沉澱的深沉卻是歲月與磨難之後的成熟與淡定,這點柴側妃比不了。
可再看看他自己,不久前他趁著無人自己模下了床去,在銅鏡前一照,那蒼老的模樣,那憔悴佝僂的身形,連他自己看著都下了一跳。
兩鬢間早生的幾根華發原本還能被掩埋在濃密的烏發之後,可如今卻再也掩不住了,盡是一片斑駁的灰白色,他才驀然發現他早已步入了暮年。
這樣的他,可還配得上她的清麗婉約,可還配得上她的心淨如塵?
他心里是知道的,不管沐子宣選擇了什麼,這和王妃都是無關的,孩子可以說是她親自養大的,他又盡過幾天父親的責任?
此刻,他有什麼理由去責備她?
兩夫妻相對無言,結婚二十年,到此刻才發現竟然沒有了共同語言,不知道是不是一種悲涼?
良久,王妃才開口道︰「若是你不願意見我,我便將憐芯和暖芯調過來侍候著,你身邊怎麼能沒個機靈點的丫環,華偉也是,出去辦事也不先來和我打個招呼!」
「這兩個丫環是你身邊一直侍候著的,我這里有人……」
沐正峰搖了搖頭,正待拒絕,王妃卻已經截斷了他,沉聲道︰「你這屋里侍候的人也太不像樣了,雖然如今王府不若從前了,但也絕對容不下這等怠慢主子的奴才!既然不想留下,我便趁早發賣了他們,免得吃不了這苦,反過來還在心里怨恨你我!」
王妃明白這些下人們的想法,如今王府的大部分錢財已被查封,皇上只準了他們基本的生活用度,這些人見再也沒有打賞和油水,侍候主子便亦地怠慢了。
既然王府養不起這些眼高手低的刁奴,何不將他們重新給發賣了,清貧的日子過不慣,便讓他們自己去尋那滿意的富貴主子,她絕對不攔著。
沐正峰微微一怔,他何時見過王妃如此雷厲風行?
是,他如今屋里的人是不濟,偷奸耍滑地跟著來,他也有心要教訓一番,可纏綿病榻之上他又始終打不起精神來,所以這才一拖再拖。
若是從前……有柴側妃在她身邊,又怎麼會是此刻這般的光景?
想到柴側妃,他的眸光又是一暗,雖然說是為照顧毅哥兒不想過了病氣,但這都多久了,柴側妃再沒過來看過他,就連他差人去請,也被她尋各種理由給推托了去。
最後一次柴側妃來看他,他甚至從她的目光閃爍中看到了一點厭棄,這樣的感覺讓他心驚。
難道他們幾十年的感情竟然經不起磨難和挫折?難道真是只能在一同享福,而共同患難卻早這般地難?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沐子榮的遭遇已在眼前,他可不想步兒子的後塵!
「那些人你處置了就處置了吧……那你身邊……可還有人侍候著?」
沐正峰忽然抬眼看向近坐在跟前的人兒,柴側妃似乎一直是這樣,過于方正不夠柔和,過于嚴肅不夠可親,但可貴的是她從來沒有改變過,比起柴側妃對他的若即若離,忽冷忽熱,他突然覺得眼前的人兒才更加真實。
至少,她不會因為世事的起落而變得淡漠疏離高深莫測,至少,她待他還如從前一般,既不諂媚也不討好。
在一剎那間,沐正峰才突然明白,感情求的並不是轟轟烈烈,精彩紛呈,而只要細水長流永不停歇,這才是最真實最可信的。
「我身邊還有呂媽媽照顧著,如此也夠了。」
王妃如今也清減了不少,淡妝素抹,就如同普通婦人一般,只是那淡潔高華的品質卻隱隱透著尊貴與舒然,只是望著,便讓人頓生自慚形穢之感。
「這段日子以來……累著你了。」
沐正峰拉過王妃的手,正想輕拍撫慰,卻發覺她眉頭一皺,本能地想縮回手去,他心中生疑轉而握緊了些,撩了袖子一看,只見原本白皙的掌心內側處赫然已是一片紅腫。
「這是怎麼了?」
沐正峰焦急地問道,「哪里受的傷,怎麼不擦點藥膏?」
「不妨事的……我待會回去便擦。」
王妃說著便抽回了手,細細理了理衣袖,搭住了那紅腫之處。
沐正峰眉峰一緊,眸中光芒一閃,忽而道︰「這藥是你熬的?」
怪不得在半夢半醒之間他聞到一陣藥香,而剛才王妃出現時是從屏風後面轉過來,他記得為了進出來往藥廬方便,那里開了道側門,側門邊便搭了個爐子,專門給他熬藥。
平日里這都是華偉親自做的事,可今天他卻不在……那麼王妃的傷該是在為他熬藥時燙傷的?
想到這里,沐正峰又是一陣自責,強自拉過王妃的手看了又看,一邊小心地吹著撫著,眸中盡是憐惜與溫柔。
「喲……看來我今天是來得不湊巧了?」
一道陰陽怪氣的女聲響起,只是少了平日里的溫柔可親,倒多了些尖厲與刻薄,尾音拖得長長,顯示出來人強烈地不滿!
王妃有些不自在地收回自己的手腕,捋了袖子搭下,她還不習慣沐正峰對她這般關心,感覺很奇怪,特別是在柴側妃的面前。
手中的溫暖與柔軟剎那間失去,沐正峰有一瞬間的失神,抬頭看向柴側妃時,不由抿緊了唇,淡淡道︰「你來了……」
或許從前,他沒有做過這般地對比,兩個女人,此刻同時站在他的面前,一個清冷自持,另一個卻是刻薄寡恩,為什麼他卻還一頭勢地往里扎,全然看不見王妃的好呢?
他還記得小時候曾偶然在御花園里看到她,那時的她正在為受傷的小白兔包扎著腿,目光專注,動作輕柔,眼里是滿滿的憐惜與心疼,她的溫柔和善良是扎根在心底的,他以為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只是……那顆掩藏在冰冷外表下柔弱縴細的心,究竟要被傷成怎樣,才能練就成如今的冷硬與漠然?
一想到這般,他就越發地歉疚和懊悔。
「有王妃姐姐在這里侍候著,王爺自是不願意見到我了。」
柴側妃看著沐正峰眼里流泄著對王妃的深刻情意,雖然有些吃味和不甘,但想起今日來這里的目的,又強自硬起了心腸。
王妃無依無靠又沒有娘家,自然要貼緊沐正峰,曲意討好服侍周到,可她是有家世有背景的,何必如此?
正好趁王妃今日在這里,做個見證也好!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沐正峰皺起了眉頭,半眯著眼掃向柴側妃,眸底泛起深沉的光芒。
幾日不見她了,如今突然出現,他直覺里不是好事,只是不知她又要耍出什麼ど蛾子,夫妻幾十年了,她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要做些什麼,他到底是心里有數的。
「妹妹,」連王妃也笑了,轉頭看向柴側妃,「這些年來王爺是怎麼對你我,你心里還沒有數嗎?何苦說這些話來扎人心?!」
柴側妃斂了容色,「姐姐說這話我可不依,你是嫡妃,我是側妃,正經名分上我可趕不上你……當年,我早已經生下子榮,若是王爺真的愛重我,說什麼也該為我掙個正名回來,子榮如今也就不會是這庶出的身份,說到底……王爺心里最愛的還是姐姐!」
王妃冷笑連連,搖了搖頭,眸光微冷,「你向來能言善辯,我說不過你……庶出又如何?自小養在父母身邊,受盡寵愛與尊光……可憐我的宣兒,雖然是嫡出,卻在娘胎肚子里便被人下毒暗害,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卻又成了如今的這般光景,我又該怨誰去?!」
王妃早看不得柴側妃這副假惺惺的臉孔,這麼多年來佯裝溫順謙恭,在沐正峰面前討盡了喜歡,臨到末了還要听她這般冷嘲熱諷,犯不著!
「姐姐是哪里听來的這些腌事,世子從小病弱這可是大家都知道的,難不成姐姐成日里胡思亂想些名目便想誣在我的頭上?」
柴側妃目光閃了閃,卻又強自撐起了笑臉,只袖中的手掌卻是緊握成拳,心中暗道,當年那事沒有留下任何的蛛絲馬跡,就算王妃最後覺出了什麼味,也無處查證,只要她抵死不認,又能耐她如何?
王妃咬了咬牙,「是與不是,你心里清楚!」
「好了,你們兩個都別爭了!」
沐正峰神色一暗,從前的事情都過去了,不管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了,再說子宣……那個孽障,如今還能指望他什麼?倒不如當他早已經死掉了!
「王爺,你對我們母子不公了一輩子,就算子宣他如今犯了錯,可到底是你的兒子,你不管不顧他這麼多年,可我做不到……當年我也以為宣兒是自小病弱,可遇到他師傅才知道宣兒是從娘胎里帶的毒,你知道那時我又有恨多悔嗎?你當我為什麼帶著宣兒常年不回王府,那也是怕有人再次害他!如今,我的一切都沒了,現下還不能允我說句真話嗎?」
王妃神色哀戚,心寂如死,索性將一切說開了,這輩子她都束縛著自己,從來也未這般快意地吐出心中的不憤不懣,如今她連最後的指望也沒了……日日念經求佛又如何,她始終心亂如麻,就快到達崩潰的邊緣了。
王妃的話像根利刺一般扎進了沐正峰的心頭,他全身一顫,有些羞愧地低下了頭,原來她亦是有怨有恨的,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不公!
沐正峰沉沉一嘆,若嫵音的這一切指控都是真的,他又有資格怪婉柔嗎?沒有他的縱容與寵愛,她又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膽量?
沐子榮是他們的長子,若是沒有嫵音的出現,那便是他正兒八經的嫡長子,將來的世子,他能了解婉柔心里的不甘與不憤。
過往的誰是誰非已經不重要了,如今王府這副光景,她們也的確沒必要再爭什麼。
「王爺,你看姐姐這說的是什麼,難不成我是那般惡毒心腸的人,連個未出世的孩兒都不容?」
柴側妃眨巴著一雙淚眼,委屈地咬緊了唇,拿著絲帕沾著眼角,低垂的眸中光芒卻飛快地閃動著。
「嫵音,如今都過了這麼多年,再來追究也無濟于事,不若將心胸放寬些,余下的日子我定會好好地補償你!」
沐正峰這話一出,明顯又是在偏幫柴側妃,王妃哪能甘願,美目中噙著淚水,忿忿道︰「王爺,我們娘倆這麼多年的委屈,豈是一句補償就能了事的?」
「那你還想怎麼樣?」
柴側妃間或抬起眼角的余光注意兩人的表情和動作,此刻听王妃這一說,她立馬尖聲地插進話來,一邊抽抽泣泣地抹了淚,「既然王妃姐姐這般容不下我……王爺也別再為難了,索性就依了她,給妾身一張切結書,妾身立馬收拾包袱離去!」
柴側妃也是順勢說出這一番話來,半真半假,也是探探王爺的口風,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想要合離書她身份資格還不夠,只能退而求這切結書,若是王爺肯給她,今後她與王府的干系就真正是兩清了。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
沐正峰板起了臉,他與柴側妃也算是情投意合自由戀愛而在一起的,他一直相信倆人之間是有真感情的,既能同富貴,也能共困苦。
雖然前不久柴側妃對他沒有以往這般關切,連情緒也是忽冷忽熱捉模不定,他也只當她在適應,總會走出這片陰影。
所以,此刻柴側妃說出這話,他也只當是她氣頭上的言語,作不得真,還轉而勸導了王妃幾句,讓她大度容忍,大家一家人攜手才能共度難關之類的雲雲。
卻不想柴側妃越鬧越厲害,這哭泣聲竟然還斷不了了,端得是哀戚一片,讓外人听到,指不定還以為她受了什麼委屈呢?
王妃冷眼在一旁看著,也漸漸覺出味來,柴婉柔這樣哭鬧怕不是玩笑,而是真正地想這麼做了。
「你夠了!再哭回自個兒苑里哭去!我還沒死呢,輪不到你哭喪!」
到了最後,連沐正峰都火了,一掌拍在床榻邊的小幾上,震得那藥碗一斜,「 」一聲便摔落在地,濺了一地的碎片。
柴側妃這才收了哭聲,卻是一臉驚愕地望向王爺,眸中光芒不定,如今已經到這份上,該說的已經說了,與王妃也徹底撕破了臉,她若再待在王府萬一被王妃反過來給害了怎麼辦?
要知道當年她是真地想害世子,若是這段秘密仍然掩藏著她還能少操一分心,可如今……這王府是再也不能呆了。
「王爺!」
柴側妃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眸光閃爍游移,最後卻慢慢變成了堅定,只見她昂首握拳,咬牙道︰「王爺,咱們這麼多年的情份我也舍不得,只如今這般情況……王爺若還憐惜妾身,便讓我去了吧!」
沐正峰猛地瞪大了雙眸,不可置信地看向柴側妃,這就是他這麼多年來愛著的人?這就是他逆著太後也要求來的人?
如今王府這般境地……她卻要舍他而去?連自己的兒子孫子也不要了?
他愛著的女人竟然是這般自私和冷血?
王妃撅起的唇邊泛過一抹冷笑,她算是看明白了,她早知道柴婉柔多日不來侍候王爺了,今日再出現想來便是為了這事,只不過趁著激怒她的由頭才有膽子將這話給說出來罷了。
臨到末了,還不忘踩著她來達成自己的心願,她真想剖看柴婉柔的心來,看看那里面是不是已經黑完了,爛透了!
柴側妃低著頭不語,可那挺直的背脊卻說明了她的決心,既然已經將話給說出來了,便斷無轉圜的余地。
若是沐正峰真的愛她憐她,就不該讓她陪著他一同去死,給她新的生活,看著她幸福,才是愛她最好的方式!
「你……!」
沐正峰心頭百轉千回,倆人過去恩愛的畫面不停在腦中閃現,那麼纏綿悱惻,那麼淒婉動人……可此刻,他卻寧願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女人!
氣急攻心,沐正峰只覺得喉頭一甜,哇地一聲噴出一大口鮮血來,點點灑在雲絲白錦緞面的床褥上,像綻開了朵朵紅梅,觸目驚心。
可他卻只是用手背在唇上一抹,仰天大笑道︰「柴婉柔,我自問待你不薄,如今你背信棄義,竟然還妄想我成全你?!」
「我告訴你,休想!」
笑聲緩緩而止,沐正峰猛地抬眼看向柴側妃,唇角含著一抹輕蔑與不屑,但眼中卻已經多了一絲陰鷙與狠厲,披頭散發,再配著他那亦發蒼白的臉孔,忽明忽暗的光線下,就如厲鬼一般駭人,看得柴側妃不由跌退兩步,驚恐不已。
「王爺……」
柴側妃驚魂未定地撫著胸口,她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沐正峰,記憶中的他總是溫柔多情細致有佳,可此刻……那坐在床榻上形同惡鬼一般的垂垂老人,她連看都不想再多看上一眼,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厭惡的情緒。
她原以為好言相勸,沐正峰念在多年情份上總會憐惜她一二,卻不想他死也要拖著她一起,這就是愛她嗎?
呸!
「嫵音,叫人來將她給帶下去,鎖在她苑子里,派人日夜看守著,絕對不能讓她給逃了去!」
沐正峰咬牙切齒地說道,當愛情不在,只有仇恨才能讓他燃燒。
「王爺!」
柴側妃驚叫起來,王妃已經轉身出了屋去吩咐,憐芯與暖芯不一會兒便帶來了四五個粗使婆子,更有些還拿了麻繩和板子跟上,就這陣勢已經嚇得柴側妃連連後退。
沐正峰眼尖已然瞧見柴側妃驚恐的模樣,眸中泛起一抹殘忍的冷笑,「對,給我綁了她帶走,跟著她的那些人全部給我換了,一並鎖進柴房,一個都別想逃!」
幾個粗使婆子得了令,上前便扭住了柴側妃,可憐她就跟個小雞似的,全然沒有反抗的力道,幾下便被綁成了纏絲兔,再拿棉布一塞嘴巴,這下連哭也哭不出來了。
王妃一直在旁冷漠地看著,心卻漸漸涼了起來。
她能夠理解柴婉柔的想法,女人本就不易,柴婉柔為自己打算也沒錯,畢竟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但對柴婉柔這種棄夫棄子,甚至連襁褓中的孫兒也徹底給拋棄了的行為,在道義上卻是萬萬不容的。
她原以為沐正峰也算是愛重柴婉柔,即使听了這話有心傷難過,但到底會顧念著幾分往日的情分,卻不知道當情愛過後,男人的無情與狠絕好似那地獄的魔鬼,能生生地將人給逼死。
但柴婉柔有今天這樣的下場,她一點也不同情,這一輩子柴婉柔也算做惡無數,手底下有多少條人命債欠著,如今不過是還點利息罷了。
踏出那一室藥味的廂房,頓覺一陣清爽,再抬頭看向苑里蔥蔥的綠樹,原本還有些浮躁的心也好似漸漸被撫平了去。
看過了世間的男女情愛,再親眼見證了男人的薄情與狠心,王妃只覺得心中一切都可以放下了,那曾經的怨懟與不甘,還有對沐正峰那僅有的一絲期待與愛戀,也隨著今日的一切煙消雲散了。
*
王府內院的變故也算是大手筆,賣身奴籍的有多少人被暗地里發賣了,就算契約沒滿的也給了銀子讓他們自個兒去了。
當然,錦韻在這段日子里也趁機將沉香與竹心一家人連同陳媽媽一家都給月兌了奴籍,並且給足了他們銀子在附近買了個小院子住下,這也是防範于未然,若是最後王府真的有個什麼,將來他們也能不受牽連地好好地活著。
但沉香和竹心他們都舍不得離開錦韻這樣的好主子,雖然已經月兌了奴籍,卻還是回王府里侍候幫襯著,儼然做足了一個忠僕的本分。
錦韻也沒說什麼,只得由著他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錦韻雖然身在京城,卻也听聞了北郡的戰事,听說惠城終于給攻破了,威遠侯老將軍陣亡,更傳聞沐子宣在叛軍之中出了不少的力,之後朝堂之上更是風雲涌動,各路言官口誅筆伐,聲討叛逆種種罪行,再之後,便是太子出征。
隨著這件事情之後,皇上終于頂不住輿論的壓力,就此查封了王府,將沐親王府一干人等都押進了宗人府,其他的奴僕分為家生子與契約僕役兩撥,交由京畿衛衙門一一提審。
王府的主子們這下算是齊齊地進了宗人府,男女分房而關,沐正峰與沐子榮關在了一起,而錦韻錦茜則與王妃、柴側妃連同柳氏一道。
錦茜算是無辜的,只是她一直住在王府里月兌不得嫌疑,這才順道被關了進來。
稚子無辜,只毅哥兒被三皇子從牢房里抱走了,得了皇上的許可,暫時養在了太後身邊,這也算是他對錦韻如此听話的一點回報。
狹小的牢房里散發著陣陣惡臭,已經發了霉的干草鋪成一處便成了就寢之地,連飯都是餿的,柳氏剛吃了一口,便忙不迭地給吐了出來,撐在一旁干嘔,其他人立刻便沒了胃口。
飯食扔在一邊,立刻便有老鼠歡快地前來就餐,還大搖大擺地從她們面前排隊而過,嚇得幾個女人驚叫連連。
之後,柳氏便躲在一旁低低飲泣,柴側妃指天罵地,將沐子宣父子都罵了個遍,最後還不住地嘲諷奚落王妃和錦韻,罵得累了,便坐在干草上休息,周而復始,直至疲累地睡去。
時間過得很快,牢門一關,又是在夜里,伸手不見五指,只在牢房最頂端有個小小的窗戶,透著一絲半點的星亮。
錦韻圈膝坐在角落里,伸手取出用紅強系上掛在脖子上的龍鈴,細細撫過那雋刻的紋路,心中一時溫軟,這是她進入宗人府的牢房後,唯一沒有被帶走的東西。
子宣,鳳在你手,龍在我心,相信重逢的日子不遠了!
在牢房的日子也算是日夜顛倒,黑白不分,她也逐漸適應了累了就睡,餓了就吃,如今她還不想死,總之要努力活下去不是。
抬頭望著那一小方的星亮,錦韻的心中卻在不住地計算著。
十天,頂多還有十天,這一切應該便能落下帷幕了,只是可憐了威遠侯老將軍一生忠烈,卻獨獨敗走北郡,這恐怕已經成了他畢生的遺憾,卻再也沒有機會圓滿了。
經過這兩年的努力,高寂終于統一了東北大草原,讓達拉汗族的旗幟飄揚在了草原的上空,成為了草原上最英勇最年輕的單于,曉笙也通過她的善良和勇敢,得到了達拉汗民眾的認可,如願地成為了他的大閼氏。
就在京城發生變故之前,錦韻便收到了曉笙的來信,王府被圍後,她苦無辦法傳遞消息,幸好有了楚夜華的幫忙,才讓她連通了北郡的沐子宣與東北大草原上的高寂。
計劃上應該是沒有疏漏了,如今就全看沐子宣與高寂的配合了,希望真能如她所願,順利地拿下北郡,誅滅逆賊,再揭穿三皇子的陰謀,讓他們一家能最終團圓,度過這次的劫難。
這個秘密藏在她心中良久,卻不能對任何一人提及,稍有風聲走漏,或許遠在北郡的沐子宣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面對三皇子的種種試探與猜疑,她都不動聲色地擋了回去,照常按著他的吩咐與沐子宣通著書信,確保他充當內應的忠誠,以此來換得眾人暫時的平安。
牢房里的日子苦嗎?也許,但總比呆在王府里安穩,還要擔心時不時的飛來橫禍。
就在他們被押入宗人府的前幾日里,便有一伙群情激奮的暴徒闖入了王府,燒打搶掠了一番,王府外的侍衛卻是睜只眼閉只眼,誰讓這沐親王府出了個逆賊呢,他們不跟著打掠一番便是好的了,還想讓他們幫忙?做夢去吧!
幸好有曾凡他們一眾護著,主子們倒是沒有受傷,只是一些僕佣在和暴徒搶奪王府財物時受了傷,但王府的女眷們著實受驚不少。
最後,三皇子帶了人來趕走了暴徒,至于那些王府外的侍衛卻也只是略微訓斥了一番,根本沒有實質性地處罰。
這種事情有一便有二,如今沐親王府成了整個京城的過街老鼠,真是人人喊打。
所以如今能住到宗人府的牢房里,錦韻反倒還覺得安全了些。
日升日落,天光天暗,就這樣掰著指頭數到了第八天。
這一天,錦韻沒感覺和平日里有什麼不同,獄卒照例來發了飯菜,如今她已經能夠分辨飯碗里哪部分的食物能夠吃,哪部分變質的吃了估計會有拉肚子的可能,細細挑揀了一番,先給王妃緊著,然後是錦茜,最後才是自己。
在起初餓了幾天之後,柳氏與柴側妃也不再挑食了,給她們什麼就吃什麼,雖然中途柳氏拉了兩天的肚子,但之後適應能力反倒增強了不少,還反過來搶了柴側妃的吃食,倆人為了這事不知掐了多少架。
當遠處的牢門被人一腳踢開之時,錦茜正無精打采地窩在一角,錦韻則蹲在王妃身邊,借著微弱的天光尋著她烏發中生出的虱子,這些小東西很討人厭,不過幾日沒有換洗,衣服髒了些,身上臭了些,這些不干淨的東西便找了來,經常弄得身上頭上癢癢的,恨不得抓破了皮。
「這是什麼聲音?」
柴側妃敏感地站起了身,湊近了牢門,透著木柵欄努力伸著腦袋向外看著。
牢房里的每一次響動她都是最先發現的,她甚至在心里盼望著會是蜀地的娘家派人來救她了,都是那個該死的沐正峰,若是允了她,痛快地給了她切結書,如今她犯得著這般吃苦受累嗎?
瞧她如今的模樣,手也粗了,皮膚也糙了,整個人還不知道狼狽成什麼模樣了。
想到這里,柴側妃立馬沾了兩口唾沫在掌心,抹散了抿在頭發上,將那散亂的長發略微整理了一番,柳氏見了不由微諷道︰「姐姐,你可又在做白日夢了,如今王爺和大公子都生死不明,你還只顧著自己,我可從來沒見過你這種自私自利的女人,枉自這麼多年王爺都白疼你了!」
「你給我閉嘴!」
柴側妃轉頭,凶惡地瞪了柳氏一眼,更加留心地听著,甬道里好像響起了陣陣整齊奔跑的腳步聲,她的心不由激動起來,若是獄卒,斷斷不會是這種腳步聲。
柳氏見狀,不屑地癟了癟嘴,卻也湊近了身子听著,不由大驚失色地跌退兩步,捂著唇驚恐道︰「不會是……宮里奉旨來拿人監斬了吧?」
「姐姐,我還不想死!」
說著,柳氏便奔向了王妃,哭倒在她跟前,倒是著實嚇了錦韻一跳。
「有什麼好怕的?」
王妃淡淡地瞥了一眼柳氏,神情淡漠,「如今都到了這地步,你還想要什麼活路?」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錦韻在心里默了默,若是在沐子宣他們功成之前真出了什麼變故,她定要想辦法拖一拖,再不濟她也能亮出三皇子這張底牌,總是會讓人忌憚一陣吧。
至于其他的,便是一個拖字,只要熬到了,就是最後的勝利。
腳步聲近了,王妃依然端坐如鐘,錦韻卻不由地握緊了拳頭,掌心冒出絲絲冷汗,謀劃了這麼久,她可不想臨到末了才功虧一簣。
「這些是……什麼人?」
柴側妃愣愣地看著不遠處奔來的縱隊,腳步沉穩,身形彪悍,那一身異族服飾讓她徹底傻眼了,難不成大辰破國了?
「小姐!」
那些異族漢子動作整齊劃一,站道兩旁,一名紅袍女子從人群中奔了出來,一打眼便望見了隔著柵欄木的錦韻。
「這不是……錦韻身邊的丫頭嗎?」
柳側妃已經慢慢湊上前來,看清那紅袍女子的面容後,不由驚訝地捂住了唇。
「曉笙!」
待看清那女子,錦韻不由心中一喜,快步奔了過去,隔著柵欄木,緊緊地握住了曉笙的手。
「小姐,你受苦了!」
曉笙抹了抹淚,雖然她已是今非昔比,但沒有錦韻,就沒有她的今天,她心里永遠懷著感激與敬畏。
「王妃!陸主子!」
曾凡也緊跟在曉笙之後,這麼多日子被關在京畿衛衙門里,罪受的不少,但他都挺過去了,如今親眼見到主子沒事,他這才松了口氣,總算對世子有交待了。
「你們都來了……子宣他……」
錦韻眨了眨眼,強自壓下欲涌上來的淚意,既然已經見到了曉笙,那就說明他們的計劃是成功了的。
不管其中有幾多凶險,好在沐子宣他都挺過來了!
「陸主子放心,世子已經先一步進了皇宮面聖!」
曾凡心中激蕩莫名,世子定是已向皇上道明一切,那傳旨的太監不過慢了一步,先到京畿衛衙門宣了旨,這宗人府怕是要晚上一分。
他就知道世子不可能會投敵,那些構陷的陰謀,如今也該被一一粉碎了吧!
「曾凡……你是說子宣沒有……沒有……」
王妃顫抖著走上前來,腳步虛浮,猶如夢中。
這麼多日來的煎熬和心酸,她已經心如死灰,就快要放棄心中那一點希望了,想不到還能有願望達成的那一天!
「是!」
曾凡重重點點了點頭,情緒激動道︰「世子根本沒有投敵謀逆!他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里應外合,擊潰北郡!」
「菩薩保佑!」
王妃長嘆一聲,雙手合十,仿佛心中久置的包袱終于穩穩落下,雙眸一閉,落下一行清淚。
「不……不可能!」
柴側妃驚叫了一聲,臉色青白交錯,禁不住連連後退!
若是沐子宣沒有謀逆,那王府便不會再有災禍,那她……那她之前做的這一切算什麼?!
還在沐正峰心里埋下了一根刺,兒子又會怎麼看她?今後她在王府中要如何自處?
柳氏卻是心中一喜,強自撐住了身形,口中念念有詞,「我就說世子是個有福的,如今否極泰來,飛黃騰達近在眼前啊!真是恭喜王妃姐姐了!」
宣旨的太監隨後到了,只是看著宗人府牢房里黑壓壓的一片不由嚇了一跳,但心中也是知道這沐親王府要重新復闢了,將來的榮寵與尊貴自不是一般人可以比量的,也就對目前這情況睜只眼閉只眼了。
王府重新解封,府外的守衛也被撤了開去,許多人瞧著這情形都在暗自揣度,是不是自家也要跟著串串門,將前段日子稍有些冷清的關系重新彌補上,畢竟,官場之上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只有權勢和利益引導著不變的風向標。
錦韻回了王府,沉香、竹心他們都一一候著,曉笙早已經攜了陳媽媽到一旁敘舊,兩母女細說著這兩年多來的想念,以及新女婿的種種英勇事跡。
錦韻則在沉香與竹心的侍候下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雨過天青色的家居常服,簡單地用了些吃食,便安心地在房里等著沐子宣的歸來。
在回王府的車架上,曉笙已經簡要地給錦韻講了如今的戰況。
沐長楓攻下惠城後,本想著一鼓作氣再攻下兩個城池,幸而有沐子宣巧作周旋拖延了一些時日,等到高寂帶來的援兵與太子里外夾擊,梁城再分了一部分兵力合起而攻,北郡被打得落荒而逃,不僅惠城重新回到了大辰國的手中,還一舉攻下了北郡的要塞富城,將北郡囂張的氣焰給徹底打趴下了。
這場戰事之後,其他三郡似乎都看到了苗頭,紛紛按兵不動,還有的主動遞交了求和書,自願退兵不戰,只求保有現在的封地和兵力便再無所求。
當然,對于這樣的請求皇上還是很樂于接受的,但依錦韻來看,就算皇上接受了,那也不過是緩兵之計,只待將北郡給滅了之後,再逐一收拾其他三郡。
夜深了,梆子敲過二更了,房門輕輕地開啟,錦韻本來便沒睡著,立馬就坐了起來。
忽明忽暗的光線之間,來人似乎很輕巧地便模到了床榻邊,長臂一攬,帶著熟悉的氣息將錦韻緊緊地摟在了懷中。
「子宣……」
錦韻的眼眶一下便濕潤了,一張口便控制不住輕泣,只得一口咬在了他的肩頭。
沐子宣的頭發還有些濕潤,顯然是剛剛沐浴過,全身帶著一股淡淡的杜衡清香,奇異般地有種撫慰人心的力量。
「丫頭……你受苦了……」
沐子宣一下一下撫著錦韻的背部,僅著了白綾中衣的她縴巧瘦弱,就像一只嗚咽的小貓,引得他一陣憐惜。
「你這人……也忒膽大了……若是一個不慎……我便再也見不到你了……」
錦韻仍在輕輕抽泣,分別了這些日子,她就像熬過了一個世紀般那麼長久,內心的煎熬,王府的變故,人情冷暖,起伏跌宕都歷歷在目……這些她都無處與人說道,只能壓抑在心底,強撐著一臉鎮定,處理著王府中的一切庶務,為他撐起這個家。
因為她知道,這個家不能散,即使王爺臥病在床,王妃心灰意冷,柴側妃索性破罐子破摔不聞不問……她卻不能置之不理。
她一直堅信著沐子宣會歸來,不管是歷盡風霜,還是披荊斬棘,只要他能夠回來,那麼她所付出的一切都值了。
「傻瓜,我這不是平安回來了嗎?」
沐子宣俯身,一一吻去錦韻眼角的淚水,滑至唇瓣,輾轉吸吮,用行動訴說著這些日子以來對她的思念與愛戀。
其實,他只身一人在北郡又何嘗沒有彷徨與失落?既擔心著京城里王府的情況,又不能將消息給傳遞出去,那時的他真正是焦頭爛額苦不自禁,若不是後來得遇鳳雛,有她幫忙通著消息,恐怕他真地要堅持不下去了。
想到這,他們夫妻倆又不得不好好地感激一番楚夜華,若沒有他牽線搭橋,架起樞紐的橋梁,一切計劃的進展不可能這般順利。
沐長楓並不是笨蛋,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女人,只是在無意中被推到了沐子宣跟前,竟然就這樣給了他們翻盤的機會。
小別勝新婚,倆人分別多日,再次相逢,自然再忍不住心中的激動,一番**之後,倆人相擁在床榻間,沐子宣便將其中發生的細節一一道來,錦韻听了暗自乍舌,末了,忍不住問道︰「那位鳳雛姑娘如今怎麼樣了?沐長楓是不是恨不得將她剝皮抽筋?」
在那些時不時傳來的消息里,錦韻到底對沐長楓的性格有了一定的了解和認識,這個人看似溫和,實則出手狠厲,城府極深,卻又過于自負,這樣的人往往最容不得他人的背叛,若是鳳雛落到了沐長楓的手中,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有鳳凰閣在,她出不了事!」
沐子宣搖了搖頭,點向錦韻圓潤小巧的鼻頭,忍不住輕輕刮了刮,「再說沐長楓似也不那麼在乎輸贏……他這個人有些奇怪……」
沐子宣微微皺了眉,如今北郡可以說是大亂,沐長楓卻在惠城之戰後失去了蹤影,如今北郡群龍無首,只靠著沐青鸞一人搖旗吶喊,似乎起不到什麼作用。
「那三皇子呢?你可找到他通敵的罪證?」
沐長楓就算再聰明,單憑他一人的力量也翻不出什麼風浪了,如今錦韻最擔心地倒是沐世閔,這個少年太深沉了,若是他依然得勢,王府將來的日子怕是也好過不到哪里去,因為他們夫妻畢竟聯手陰了他一次,沐世閔醒悟之後不可能不記仇。
「他們倆人都很謹慎……不過,鳳雛卻幫我偷到了一封三皇子寫給沐長楓的親筆信!」
沐子宣這時笑得挺賊,他甚至覺得沐長楓是故意將這信給留下的,為的就是在適當的時候陰沐世閔一把,既然誰都沒安好心,索性攪得一團亂。
沐世閔這信上其他的倒沒寫什麼,只說若是沐長楓助他一臂之力,將來定與之兩分天下,這樣公然謀逆之心,又包含著對自己老子的不孝不敬,皇上看了勃然大怒,當場就命禁衛軍圍了三皇子府,將沐世閔給拿了。
淑妃知道這事連夜便趕到御書房外求見皇上,可皇上卻是閉而不見,等到沐子宣他們議事完畢出了御書房後,淑妃仍然跪在外面。
「三皇子真就這樣束手就擒了?」
錦韻總覺得沐世閔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個人,小小年紀就敢圖謀皇位,暗害皇兄,將一切可以利用的棋子穩穩地抓在手中,他是這般沒有後招的人嗎?
「你在擔心什麼?」
沐子宣扳正了錦韻的身子,撫平她輕皺的眉頭,正色道︰「當日沐世閔威脅你寫下書信,我心里已是恨極了他,這孩子小時候便是聰慧得緊,沒想到年紀漸長,心思卻不用在正途。如今皇上已經將他給秘密關押,他們父子想是有許多話要說,最後是判是罰,誰也說不準!」
「看來這事還沒有過去……」
錦韻嘆了一聲,輕輕依在沐子宣胸口,斟酌道︰「要不你還是派人看著,這段日子別放松警惕,等皇上最後的決定出來再說!」
其實錦韻想說的是沐世閔那邊還需要提防,很多人就是以為大局已定掉以輕心,這才被人輕易地扭轉乾坤改寫戰局。
而歷史通常都是有勝利者來書寫的,就算三皇子逼宮,只要他坐穩了皇帝的寶座,這就是勝利。
「小心謹慎是沒錯的,你放心,我一定照做!」
沐子宣點了點頭,又道︰「高寂這次率了五千人馬助我,草原民族真是驍勇善戰,在這次惠城大捷中功不可沒,我已經奏請皇上,恩準大辰國與達拉汗聯眾部落結成兄弟之邦,從此守望相助,禍福共擔!」
「子宣,你真好!」
錦韻不由欣慰地點了點頭,沐子宣這一舉動在政治上的意義自不用說,卻是完全站在高寂的立場考慮,高寂畢竟回到達拉汗部族沒幾年,即使他英勇無匹,但根基卻太弱,若是能交好強大的友邦,無疑會使他的地位穩固許多,想來沐子宣是充分考慮了才會這樣奏請。
「你把曉笙當作姐妹,高寂又是你的朋友,對他們好不也是對你好嗎?」
沐子宣眨了眨眼,輕吻了一下錦韻的面頰,又道︰「再說高寂這次真得幫了我很大的忙,沒有他率領達拉汗的勇士突破重圍,我們也不可能出奇制勝!」
听沐子宣描述著當時的戰況,錦韻忍不住想要鼓掌稱快,卻突然想到一事,不由眸光一暗,低聲道︰「威遠侯老將軍……他真的為國捐軀了?」
威遠侯早已經收了方芷君為女兒,說來他也算是顧清鵬的岳父了,還是吳倩的公爹,與陸家多少沾了親的,這樣一位沙場戰將就此隕落,多少人要難過和感嘆啊!
「是……」
沐子宣長嘆一聲,也不由垂了目光,「破城那日,老將軍便……其實他是可以走的,但為了多拖延時間,讓更多的人可以有機會逃出去……他最後是體力不支而戰死……」
沐子宣並沒有參戰,只是這邊的人將傳聞擴大化,更有甚者還說殺死威遠侯老將軍的便是他。
其實,破城之後,當沐子宣趕到時,威遠侯老將軍是直直地頂在城門上,一手拿劍,一手持矛,在他身上有被刺出的無數血孔,血水流淌而出,染紅了戰甲,可那雙眼楮依然炯炯有神,就像戰神再世一般,令人敬畏。
「皇上追封老將軍為定北王,予以厚葬加封,破格讓吳昊襲了威遠侯的爵位,世襲罔替。」
這些都是他們今晚商議的結果,相信不久之後皇上便會命人頒旨了。
錦韻勉強地扯了扯嘴色,人都不在了,這些虛名還有用嗎?
或許是有的,在這個時代來說,用鮮血掙出的功勛到底會成為後世子孫的蔭盟,為方家子孫將來漫長的軍旅之途打下堅實的基礎。
*
接下來的幾天里似乎沒什麼動靜,但錦韻卻覺得這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不管做什麼,也亦發小心起來。
八月流火,氣候炎熱,也就是在這樣一個夜里,皇宮中陡然升起了一股雄雄烈火,火借風勢,越燒越旺,燃紅了大半個京城的天空。
當沐子宣趕到皇宮時,這金鑾寶殿龍椅上坐的人已經換作了沐世閔,整個禁衛軍則控制在了鄭家二公子鄭爽的手里,而京畿衛早就听從沐世閔的調派,包圍了整個皇宮。
「皇上與太子呢?」
沐子宣似乎早就料到了這一刻,異常鎮定地看著龍椅上笑得一臉得色的少年。
「父皇與皇兄身體不適,本皇子已經命人送他們去靜地休養,恐怕小叔叔如今是見不到人了!」
沐世閔輕輕理了理蟠龍紋的黑色袍服,袖口的金邊在滿殿燈火映襯下更顯璀璨,招搖著一派華貴之姿。
「沐世閔,你逼宮篡位,就算你一朝得逞,也躲不過天下悠悠之口!」
沐子宣握緊了拳頭,冷冷地看向沐世閔,還是錦韻有先見之名,若非如此,恐怕今天皇上與太子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勝者王侯敗者寇,小叔叔當日不也是臥薪嘗膽,方能有今日之起勢?」
沐世閔的手指不以為意地纏上腰間垂下的寶藍色絡子,狹長的雙眸閃過一道厲光,「既然敢做了,就要敢當!當日你夫妻如此戲耍本皇子,可想到有今天這樣的結果?!」
「皇上待你不薄,太子寬厚,若是你安于本份,憑借自己的聰慧與才能輔佐太子,為國家造福,將來定也是親王之位,你何苦要走上這條路?」
沐子宣抿了抿唇,能順利走到金鑾殿,多半也是沐世閔的授意,他就真那麼自信,以為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挽回了嗎?
「你是親王世子,頂天了再是親王,不可能企及更高,但我是皇子,命運給了我機會,讓我能走得更遠,看得更高,我為什麼不去把握?」
沐世閔冷笑一聲,「今日我站在這里,便注定了你們這些人統統都沒有好下場!」
「孽障,沒有好下場的是你!」
空曠的大殿內突然響起一道沉穩渾厚的男音,夾雜著難掩的怒氣,邁著步伐從殿後的八角屏風處轉了出來。
待看清來人的面容,沐世閔不由瞪大了眼,連聲音都透著顫抖與不安,「父皇……你……」
「三弟,你還不跪地求饒!」
太子緊跟在皇上身後,兩人身姿穩健,面容沉凝,不見絲毫損傷和異常,身後是整齊排列的禁衛軍,個個持槍護盾,里三層外三層地將整個大殿圍了個水泄不通。
「不可能,我布局細密,你們怎麼可能提前洞悉?」
沐世閔大驚失色,臉色蒼白,雙腳不由自主地輕輕打著顫。
他明明在父皇面前說盡了好話才使他放松了警惕,定下今日的計劃,鄭家的大軍聯合他的母族一同行事拿下皇宮,將太子誅殺讓父皇退位,到時候改朝換代,他穩坐帝位,還又誰能改變?
「這就應該感謝你的小嬸子了……」
沐子宣淡淡地搖了搖頭,踏前一步,「她一直對你放心不小,提醒勸戒我凡事多留個心眼,我也將這個隱憂告訴了皇上,可皇上卻始終念著你們父子之情不願相信,想給你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可是你不懂得珍惜!如今事實擺在眼前,沐世閔,你多行不義必自斃!」
「不,不是這樣的……」
沐世閔驚慌失措地搖著頭,眼角的余光已經瞟到被人押著掙扎不已的鄭爽,還有他的舅舅正想趁亂模出人群,卻也被人給堵住了,立馬便被五花大綁了……目力所及,他竟然再也沒有一個援軍。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他已經低眉順眼地做足了姿態,原以為能夠蒙混過關,可父皇竟然還防著他?
太子有什麼好?愚蠢守舊,是個不折不扣的木頭人,將偌大一個國家交到他的手里,會有什麼發展?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才是儲君的最好人選,為什麼父皇就是看不到?!
皇上邁著沉穩的步子緩緩走近,明黃色的龍袍在身後拖曳,搖出一片燦爛金光,貼身侍衛始終護在左右,警惕著周圍可能發生的危險變數。
「父皇……」
沐世閔容色哀戚,看著步步逼近之人,終于腳下一軟跪倒在地,埋頭輕泣道︰「父皇,您就念在兒臣年幼無知,饒過兒臣這一回吧!」
「年幼無知?」
皇上的眼底滿是傷痛、憤怒和嘆息,拳頭在身側緊緊握住,這個兒子曾是他的驕傲和希望,若是他能循規蹈矩安心輔佐,將來的大辰何愁不會繁榮昌盛?
太子雖然忠厚老實,缺乏建樹,但品性溫良,恭順謙卑,又是先皇後留下的唯一血脈,念著往昔的情意,他是說什麼也不會廢了太子的。
他自問給沐世閔的已經夠多了,允他參政,允他出入內閣,更給了他執掌京畿衛的大權,卻沒想這一切的看重與期許卻讓他暗自膨脹了心眼,更成為他篡位奪權的基石!
原本與北郡相通的事情敗露,他遲遲沒有決斷,不過是想給沐世閔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卻不想他--皇上的眸子陡然大增,劃過一絲心痛的厲色,「你若是年幼無知,又怎麼敢軟禁你的父皇,誅殺你的兄弟?!是誰借了你膽子,如此心狠手辣,半絲不顧倫理親情?!」
「父皇,兒臣真的知錯了!」
沐世閔撲倒在皇上跟前,一手扯著那明黃色的袍角,整個身體隱隱發顫,他知道皇上是真得動怒了,後果難料!
「孽障!」
誰知皇上卻是一撩衣袍,右腳重重地踹上沐世閔的胸口,直將他踹得飛退而出,撞上殿內支角的大柱才堪堪停住,卻是一陣氣血泛涌,大口一張便噴出一地鮮血!
皇上眼中自有痛色,但卻不得不狠下心腸,一手抽出身旁侍衛腰中貼身佩劍,長劍一揮,刀鋒直指沐世閔,殺機驟起,「此等孽障,留你何用?!」
太子仁厚,但沐世閔卻是狡詐深沉,若是不為太子肅清這個障礙,唯恐將來大辰國再起禍端,是以皇上才動了這殺心!
「父皇……」
「父皇……」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一道充滿了駭然與驚恐,另一道卻是溫厚沉靜,含著一絲不忍與慈悲。
「父皇,」太子一撩衣袍,跪倒在皇上面前,重重磕了個頭,才道︰「三弟年幼,有過當罰,但罪不致死,父皇請三思!」
「父皇,饒兒臣一命!」
沐世閔已經哭著重新跪倒,垂下的眸中光芒閃動,皇上要殺他,剛才那一刻,他是真切地感受到了殺機凜冽,可是太子……太子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死了,太子才能夠安心,不是嗎?
若是他處在太子的位置,絕對不可能為對手說上一句話,這就是他們兄弟的不同,一個果決,一個婦人之仁。
但此刻,他卻很感激太子的這份仁厚,雖然很傻,但說不定真能救他一命。
而只要留著這條命來,焉知道他日沒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皇上握劍的手微微後收,是以在無形中反映出他真實的情緒,他轉頭看向太子,戚戚道︰「皇兒,他可是對你起過殺心,就算這般,你仍然還要為他求情嗎?」
「一母同胞,兄弟手足,即使三弟狠得下心,但兒臣卻不能……兒臣也不願意見到父皇傷心難過。」
太子又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抬起的額頭已是紅腫一片,連聲音都帶著幾分沙啞,「請父皇饒過三弟!」
皇上很是動容,親自扶起了太子,還大贊他重情重意,忠孝恭順,實乃皇家典範。
沐子宣在一旁看著,不由暗暗點了點,其實太子也不像外間傳說地那般愚鈍,相反很可能是大智若愚,這一招以退為進,不僅搏得了皇上的好感,讓自己的東宮之位更加穩固,還能得百官贊揚,在民間博得仁厚美名,實在是一舉數得。
接下來皇上命人清場,只留下了一干心月復在場,沐世閔雖然死罪可免,但活罪難逃,被賜了啞藥,廢了四肢,終生圈禁于幽塔,對外則宣稱突然暴斃。
而淑妃在當晚便被賜了白綾,其族人連誅!
清華公主這個不甚知道內情之人也在數月之後和親番邦,遠離了京城這是非之地。
鄭家卷入了謀逆之案,但因其黨羽眾多,牽連甚廣,皇上也不願追根究源,以免動搖國之根本,只抄了鄭家,且全族男子發配流放,女子貶為官婢,就連宮中的鄭妃也沒能幸免。
*
十月金秋,各地的戰事終于落下帷幕,北郡亂作一團,皇上給了三郡將功贖罪的機會,便是合力剿滅北黨余孽,沐青鸞終于撐不住場子,帶著殘兵舊部退回了羅斯國。
而就這私開鐵礦,動用羅斯**隊引起兩國糾紛,大辰國這一紙外交文書遞上,相信等待理查德伯爵夫妻的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北郡沒有了領袖,如一盤散沙,頓時便被三郡瓜分了個干淨,東郡南郡猶不自知地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卻料不到大軍之中早已經安插進了細作,或分化或離間,將兵權一一盡釋,最後都掌握在了皇上的手中。
還是西郡王鬼詐,發覺了東郡與南郡的苗頭不對,當先便請旨主動交出了兵權,只留爵位及身份,才保證了這一世的安康榮華。
在北郡名存實亡之後,錦韻才听沐子宣說起,原來真正給北郡帶來滅頂之災的不是別人,正是沐長楓本人,這個郡王府,逼死了他的親娘,讓他小小年紀便要模爬滾打于權利漩渦的中心,他弄權,他詭詐,但他要的從來便不是皇位,而是整個北郡的滅亡,用一個家族的覆滅來祭奠他的母親。
沐長楓是個瘋狂的人,他這一世不求名不求利,或許還要背負永世的罵名,而這一切只是為了撫平他那從來沒有忘卻仇恨的心,可是……值得嗎?
問一百個人,或許九十九個人都是一樣地回答,但沐長楓的答案卻只有一個︰做了,便別後悔!
此刻的他逍遙自在,浪蕩江湖,想殺他的人無數,卻沒有一人得逞。
錦韻反倒是有些欣賞他了,人生能夠快意而為地沒有幾個,覆了天下,只為一人,這種暢快淋灕恐怕她永遠都感受不到。
後來,听說沐長楓的身邊總有一個紅衣女人出現,他們不像夫妻,卻又互相扶持,一生浪蕩天涯,過著屬于自己的快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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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了四郡的叛亂,皇上收回了兵權,沐子宣不顧危險深入敵後,獲取了沐長楓與沐世閔相通謀逆的重要證據,又提前洞悉了沐世閔的陰謀,護住了皇上與太子,這一切的功勞相加,皇上都不知道應該獎賞他些什麼。
後有內閣大學士提議,太子附議,首開先河地提封了沐子宣為王,另開府邸,賜號逍遙,世襲罔替,而錦韻在晉封為世子妃之後,又立馬跳上了逍遙王妃的寶座,羨煞了京城一眾貴婦淑媛。
而沐子榮則因為東郡戰事有功,策封了世子。
因為要顧忌著兒子的感受,就算如今王府復闢,重新恢復了以前的榮光,沐正峰最終也並沒有給柴側妃那一紙結切書,但待她之心已是大不如前,且府中又多了幾名美婢侍候左右,日子反而過得瀟灑自在了許多。
柴側妃看在眼里,心里只能暗恨,根本不敢哭鬧耍潑,那一紙切結書如今還存放在宗廟祠堂里,沐正峰警告過她,若有一點不合規矩,或是惹怒了她,立馬卷鋪蓋走人,回她的蜀地娘家去。
不得已,過了大半輩子的舒坦日子,人到中年,柴側妃卻又過起了那種妻妾爭寵,競相算計的日子,可憐她已經人老珠黃,那大把的青春妹紙,她是拍馬也趕不上了!
沐親王府里最倒霉的便算是沐子榮了,一妻一妾俱已不在,還留下個嗷嗷待哺的嬰孩,但沐親王世子的身份卻又讓他重新躍上了京城黃金單身漢排行榜的前幾名,趕著想將女兒嫁進王府的那可是數不勝數。
只是經歷過這些變故,沐子榮心性沉穩了許多,一心撲在公事上,對男女情愛反倒看淡了許多,也許心中那個最想得到的人再也不可能為自己所有,其他的人在他眼里也就沒什麼不同了。
而對于自己的母親,雖然沐子榮也不贊成柴側妃當日的舉動,但子不言母過,他也不好過多置喙,能避則避,除了來看看毅哥兒,也不太與她親近了。
在鄭家遭難之後,鄭芳宜還沒趕著再嫁出去便已經淪為了官婢,在教司坊里舞樂弄歌,過著淒慘窘迫的日子。
鄭芳宜也曾經給沐子榮寫過信,請他念在過往夫妻的情分上,救她月兌離苦海,但這信還沒能傳到正主眼前便給柴側妃截下了,倆人素來不對盤,柴側妃自己都過得不好,哪能讓她如意?
所以,不管鄭芳宜使了什麼手段,再傳上多少封信,永遠是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在淒慘與絕望中度過了她的下半生。
王妃反而是看淡了一切,對沐正峰的挽回與懇求沒有絲毫動心,倒是看著兒子媳婦生活平樂,她也沒有了牽掛,從此長居廟庵,只與清燈古佛為伴,了此一生。
*
錦韻做上了逍遙王府的當年主母,上沒有刁鑽惱人的婆婆,下沒有小妾姨娘煩心,日子過得別提有多自在了。
年節時,錦堂回京述職,顧氏與碧嬈帶著孩子一同前往,只顧清鵬夫妻呆在梁城,暫時不能歸京。
對于這個素昧蒙面的佷兒,錦韻倒是喜歡得緊,雖然不能到梁城去,但有什麼新奇古怪的小玩意也不忘讓人給捎去,如今看到這個白胖小子,圓不隆冬,就像個糯米團子似的,別提有多可愛了。
捏著那白女敕女敕的小手,錦韻就在想,是不是自己也該生個孩子找點事做了。
夜了,躺在柔軟的床榻上,看著雕刻著百子千孫石榴紋的床頂,那一個個童子或笑或鬧,或站或趴,端得是萬般可愛,小口咧開,似乎有著數不盡的歡樂。
看著看著,錦韻不由抿唇笑了,伸手探向枕下,模出一個荷花形狀的粉色香囊,湊近鼻間一聞便有著一股淡淡的藥味……
這避孕藥她也吃了好些時候了,從前是因為年紀小,再加上王府的形勢又比較復雜,所以她暫時沒打算生,如今她已是王府的女主人,正兒八經的當家主母,那些煩心污糟事都徹底遠離,再看看旁的姐妹親人膝下都有了孩子,她也生出做母親的向往來。
「在想什麼呢?」
沐子宣梳洗之後從淨房繞了出來,月兌鞋上榻,看著小妻子兀自發著呆,不由湊了過去,食指輕輕地點在她的鼻頭。
「子宣……」
錦韻有些愧疚地低下了頭,古代男人都是重子嗣的,更別說是勛貴之家,從前在王府時王妃便問過她許多次,她只是一味地推托,其實心里還是沒有做好準備來承擔這份責任,所以才一避再避。
如今,也許是時候了……
「怎麼了?」
沐子宣一眼便瞥見了錦韻右手中握著的粉色香囊,不由目光一閃,卻還是平靜地握了握她抓緊了棉被的左手,溫潤一笑,「我們夫妻之間還有什麼是不可以說的?」
錦韻沉了沉氣,在心里自我鼓勵了一番,這才有膽量攤開自己的右手,又心虛地掃了一眼沐子宣,這才喏喏道︰「從前我一直吃這個……所以沒孩子……但從今天開始,這東西我不再吃了!」
沐子宣看了錦韻良久,唇角的弧度慢慢擴大,直至連眼底都浸染了一層喜色,才道︰「你終于不再吃了,我很高興!」
錦韻願意給他生孩子了,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人欣喜?
久病成醫,雖然他不精通,但聞著那味久了,再略微一想,到底知道這東西是作什麼用的,說實話,那時候剛知道時他還有些傷心難過,以為錦韻的心不全在他的身上,還給自己留有余地和退路。
沒辦法,誰叫他曾經隱瞞欺騙過她,這也怨不得人。
所以他只有加倍努力地對她好,相信總能等到她心甘情願對自己敞開心扉的那一天。
而這一天,如今已近在眼前。
「原來……你知道?!」
錦韻驚訝地捂住了唇,沐子宣什麼都知道,卻一句話也沒有提過,她心里更覺得羞愧了。
「傻瓜,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
沐子宣溫柔地將錦韻圈在懷中,低聲傾吐,「從前的環境和人事都讓我們有束縛,連自己都顧不好了,又怎麼能安心養孩子……你定是想著一切都好了,給咱們的孩子營造一個舒適溫馨的生活環境,這才能夠放寬了心迎接他的到來,不是嗎?」
「子宣……」
除了感動,錦韻再沒有說的,沐子宣竟然連怪她都舍不得,還特意為她找了說辭,得夫如此,她今生何求?
如此這般,無以言說,她只有用實際行動來表明自己的決心。
月至中天,透過鏤空的窗欞灑下一室清輝,將帳內糾纏的人影照成了纏綿!
全文完
番外之--林思衍
花開花落,又是一年過去了。
秋風蕭瑟,樹葉枯黃,卷卷而落,倚在窗前的羅漢床上,看著窗外那一地堆積的落葉,林思衍微微有些出神。
「少爺,該吃藥了!」
木門嘎吱一聲開啟,竹雲端著桃木托盤邁了進來,托盤上溫熱的藥汁散發著陣陣濃烈的氣味,林思衍不禁微微皺眉。
這藥量下得越來越重了,他的身體他知道,恐怕這日子沒有幾天了。
細細折好手中的信箋,他的唇角微微翹起,自兩年前生下一個哥兒之後,錦韻又生了一個女兒,如今算是兒女雙全,合樂美滿,他真為她高興啊!
「竹雲,替我研墨!」
林思衍輕咳了幾聲,強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削瘦的身形隱在寬大的袍子中,亦發顯得單薄了。
竹雲看著,不禁心中一酸,柔聲勸道︰「少爺,您先喝了藥再寫吧!」
墨香與竹雲,本就是林思衍的貼身婢女,他前腳到了西域,後腳林夫人便將她們倆人給送了來照顧。
倆人模樣都不差,林夫人原本就是選來給林思衍做通房的,只等他娶了新婦後再給個身份,誰知林思衍不想拖累任何人,已經打定了主意終生不娶。
眼見著墨香與竹雲年紀大了,林思衍便在這邊做主給她們配了府里的下人,兩個丫頭如今也算是有了倚托。
墨香前不久更是查出有孕,林思衍怕她累著了孩子,是以多數時候都不允她貼身侍候著,養胎最重要。
林思衍笑了笑,清俊的臉龐更顯蒼白,他一把接過藥碗,皺著眉一口飲盡,這藥真苦,在嘴里那味道像是幾天都褪不去,飲了這藥,他便連半分食欲也沒有了。
不過也好,飽懶餓新鮮,餓著能讓人提神,他就趁著這段日子多寫幾封信,若是真的有一天他不在了……他也會托付友人將這信按著時間給寄回京城去,讓錦韻收到,看到,知道他一直過得很好。
竹雲含著淚收拾了藥碗,又在案邊卷起了袖管細細研磨,只是那手仿佛不听使喚一般,久久地磨不出一圈來。
「還是我來吧……」
林思衍嘆了一聲,竹雲驚慌地抬眼,淚水順著面頰,啪嗒一聲便落在了墨水中,混成了一汪深潭。
「少爺,您的心意王妃定然是知道的,您又何苦這般勞累?」
竹雲抽了抽鼻子,暗自替林思衍不甘,曾經的陸家小姐,如今的逍遙王妃,她可知道在遙遠的西域,還有這樣一個男子在念著她,想著她,即使身患重病,即將不久于人世,也不忍心將這消息告訴她,只因不願讓她幸福圓滿的生活生出一點點意外的波瀾。
他家少爺是這樣深沉而廣博地愛著她,寧願終生不娶,也不想這份愛情沾染上一絲一毫不純的污點。
林思衍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的心意,竹雲自然是不會明了的,也許在外人看來這是他的痴情,可又何嘗不是他的自私?
明知自己不久于人世,卻又不想輕易被她忘記,是以用這樣的方式提醒著她,在遙遠的地方,仍然有個人在看著她,關切著她,不分地域,跨越時間,永遠地看著她。
提筆而書之時,是他最快樂的時刻,憶往昔,念今朝,再暢想一番那不可能出現的美麗未來,這些便已經成了他生命的全部。
好在西域如今已然安泰,他將手中事宜交待了清楚之後便安心休養,這里一切已上正軌,怕是再也用不到他了。
所以,剩下的日子,他想統統留給她,他要做她的眼楮,看遍西域的一草一木,將這里的民風歌謠,雜談美食都一一告訴她知道,他想寫的有許多,可是又怕時間不夠。
這樣矛盾的心理,這樣渴切的情懷,只因為遠方的伊人!
他想起書中的箋言,那段話是這樣說的︰人生途中,有些是無法逃避的,比如命運;有些是無法更改的,比如情緣;有些是難以磨滅的,比如記憶;有些是難以擱置的,比如愛戀。與其被動地承受,不如勇敢地面對;與其鳥宿檐下,不如擊翅風雨;與其在沉默中孤寂,不如在抗爭中爆發。險阻越多,只要走過去了,人生就會更精彩。
這段話他只喜歡前半部分,百讀不厭,因為在話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以及曲折而不能實現的情感,那些美麗與快樂的記憶,是他生命中唯一的色彩。
後半部分他是羨慕著的,因為他始終不夠勇敢,不敢去努力地追求,也不敢同命運抗爭。
就是因為他的怯懦,所以連老天爺也不幫他,他的人生注定要在孤寂與落寞中走向結局。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冬天的腳步近了,林思衍突然發現他的眼楮漸漸有些模糊了,連握筆的手都在發顫,竟然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字跡來,這時候他才開始惶恐,怎麼不少睡一會,趁著還有力氣的時候多寫一封信,他終究是縱容了自己,如今後悔也晚了。
為著這事,他在床榻上悶聲不響了好幾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瘦,讓一旁侍候的人看著干著急。
還是墨香機靈,讓自家相公到外尋來了個會模仿筆跡的書生,由書生執筆,林思衍口述,就這樣,他才又慢慢恢復了過來。
可是,他的日子真的不多了,恐怕今年冬天便要熬不過去了。
這一點,林思衍知道,在他身邊的人也都清楚。
林夫人早來過一趟,生離死別,見面傷感,丈夫曾經的離去便讓她萬念俱灰,如今兒子要走了,她更是心如死灰,她不是軟弱無能的婦孺,她是撐起整個林氏商號的當家人,現實容不得她的軟弱和眼淚,可看著兒子如今的模樣,這個堅強的女人終于掉下了眼淚,卻又不想讓旁人看見,只留了信便匆匆離去。
在最後的一刻,她選擇了逃避,或許不看不想不念,她就覺得林思衍還活著,永遠地活在她的心中!
生命的最後一天,下了飛雪,也出了暖陽。
冬日暖陽,照在人身上格外地舒服,午後林思衍便讓人將床鋪挪在了窗下,看著窗外的景色,他長長吁出一口氣來,滿地的雪白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鵝毛,陽光照在上面,映出五光十色的璀璨斑斕,那一束束的光線聚集在一起,似乎能夠直通天國。
林思衍微微眯了眼,唇角勾起一抹淺淺的蒼白的笑容。
昨夜,他做了一個美夢,夢中,他和錦韻肩並著肩相倚坐在梧桐樹下,那時的他們已是青春不在,兩鬢斑白,可相視一笑中,都是道不盡的溫情與愛戀,那清麗悅耳的嗓音似還在耳畔回蕩著︰某一天你我暮年,靜坐庭前,賞花落,笑談浮生流年,今夕隔世百年一眼,相攜而過,才知奼紫嫣紅早已看遍……
而他只是輕輕握住她的小手,抿出淡淡的笑來,眸中是深情不悔,執手百年,天荒地老,這是他一生一世的夙願。
房檐下滑落了一小撮融掉的積雪,落在窗欞上,濺了一滴在林思衍的臉上,他從冰冷中驟然回過神來,微微失神後,唇邊卻漸漸漾起一抹滿足的笑容來。
即使是在夢中,能有這一次的攜手,他也該知足了。
窗外,是陽光明媚,積雪化開,仿佛清除了一冬的陰霾,未來,始終擁有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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