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飽了嗎?」男人的眼神重新回到她身上。
梅飛飛模模肚子,感慨一聲︰「哎呀呀,吃了這麼多!又肥了三斤啊!」
他似乎在憋住笑︰「現在才想起未免晚了點吧?」
「唔,有道理!」她點頭,像是安慰自己,「既然已經晚了,那就不想了……」
他終于開懷地笑起來。這一笑,原本籠在眼角眉梢的淡淡輕愁,全都不翼而飛,使得他整個人像是雨洗過的白楊,突然間鮮亮了起來。
梅飛飛看得好一陣愣神,直到他招手叫來服務員掏出錢包,她才猛然醒悟,急忙止住他道︰「喂,說好我請的!」
「哪有讓女人買單的?」他天經地義地道。
「不行!」梅飛飛堅持,「說過的話要兌現,這是原則問題!」
男人一愣,有某種情緒從他眼里快速地滑過,隨即點了點頭,輕聲道︰「好,你來。」剛才飛走的憂傷,似乎又回到了他的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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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飯店,細雨早就停了,風里帶了點涼意,梅飛飛不禁縮了縮脖子,把風衣拉鏈往上拉了一下。
「冷麼?」他語帶關切。
梅飛飛一笑,搖搖頭。
兩人閑閑地朝酒吧走去。
「唔,我說,你不是打算就一直這麼‘哎’呀、‘喂’呀的叫我吧?」他忽然道。
她這才想起兩人至今還不知道彼此姓名。
「我叫……飛歌!」猶豫了一下,她沒有說出真名。出門在外,還是留個心眼的好。
飛歌二字明顯不是真名,但那男人也不介意,反而微笑道︰「這個名字很好听!我是林文鶴。」顯然他也沒有听過G市律師界的這個大名。
「林文鶴,林文鶴?……」梅飛飛反復地念了兩遍,覺得似乎有些耳熟。
他微笑著瞥她一眼,卻不說話,逕自往前走。
她凝神思索了片刻,還是想不起哪里听過這個名字,也就作罷。
「飛歌,你是自己一個人出來嗎?」他隨意地問。
「嗯,是啊!」她答得漫不經心。
「為什麼呢?沒人陪你?」
「唔……」梅飛飛想了想,眨了眨眼,抿唇笑道︰「就算是吧!」
「一個人出門,不怕危險嗎?」他又問,有些好奇的模樣。
「會很危險嗎?」梅飛飛故作不解,隨即又拍拍心口,頑皮地笑道,「不要嚇我,我會怕怕!」
他會意地笑了︰「看來你是做好了十足的準備!」
梅飛飛肯定地點頭,又豎起食指搖了搖,裝作嚴肅的樣子︰「所以,不要想隨便打我的主意哦!」
「不敢不敢,昨晚那一耳光早已領教!」
提起這件事,兩個人同時大笑起來。
「你去過很多地方?」
「嗯,也不算多,還好吧!」她低調地沒有正面回答。
他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你不是學生吧?」
她抬眼,無辜地看他︰「怎麼?我很老?」
他忍不住失笑了︰「我沒這個意思。這只是我的感覺,你看起來,不太像還在學校讀書的學生。」
她撇撇嘴︰「好吧,我承認,我確實老了!今年剛剛大學畢業。」
「哦……所以出來畢業旅行嗎?」
「嗯!可以這麼說。」她點點頭,「你呢?」
「我?什麼?」他沒有反應過來。
「你又為什麼一個人來這里?」她笑得狡黠,「別告訴我,你只是為了來喝酒!」
他卻一愣,隨即,臉上的笑容有了苦澀的味道︰「是啊!我就是來喝酒的!」
梅飛飛早看出他有心事,也不接腔,只是淡淡一笑,繼續與他並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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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一會兒已經再次來到酒吧。
「喝什麼?」林文鶴問道,「伏特加好不好?」
梅飛飛眉頭微微一擰卻又舒開︰「不要!啤酒就好。」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朝侍應生打了個響指︰「一扎啤酒,一杯伏特加加冰。」
猶豫了一下,她終于忍不住問道︰「你很愛伏特加嗎?」
他笑了笑︰「是,你不喜歡?」
梅飛飛搖搖頭,幽幽地道︰「烈焰般的感覺固然使人迷醉,但世界上不會有永遠燃燒的烈焰。」
「這話倒也不錯。」他把端上來的酒杯舉起來晃了晃,冰塊在玻璃杯中相互踫撞,發出「叮咚」的脆響,「只是,能夠有片刻的回味,也是好的!」說著,仰頭喝了一大口,隨即立刻眯起了眼,一雙好看的眉毛也扭曲起來。
梅飛飛知道他正忍受著烈酒直燒入肺腑的強烈刺激,這就是伏特加獨具一格的特色︰無色無味,入喉卻只有烈焰般的感覺。她深深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究竟是為了什麼?寧可選擇忍受這樣一種痛苦?難道在他的心里,還有另一種痛苦更甚于此嗎?
他很快舒展了眉頭,酒精逼上了臉頰,他睜開的鳳目中似有熒光閃爍。
見梅飛飛正緊盯著自己,林文鶴漫不經心地笑了︰「你猜得沒錯,我來這里,不為其他,就是為了要喝酒買醉。」
她淡淡一笑︰「這世上,有些人啊,一喝醉就不省人事,不管什麼煩惱什麼憂愁,至少都有片刻能夠忘卻。但是,有些人卻天生喝不醉。就算喝得再多,腦子也是清醒的。自己做過的每一件事,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這人就是這樣!所以,對于我來說,喝不喝醉,事實上沒什麼區別!也正因如此,我羨慕你能喝醉!人生在世,能夠喝醉,也不失為一件痛快的事!」
林文鶴哈哈笑道︰「好!那麼今日我不妨替你一並醉了!」
「那我要多謝你!」梅飛飛朝他一舉酒杯。
兩人相視一笑,端了杯子各自痛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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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飛飛被手機鈴聲驚醒的時候,腦子里還一片迷糊。瞥了瞥窗外,天色才蒙蒙亮,躺在床上想了許久,才記起昨晚的一切。
她的酒量算不上特別好,主要是看心情。在外游蕩了幾個月,已經許久沒有和別人這樣往來,不覺一時興起,多喝了一點。但卻沒有喝醉,如她自己所說,就算是喝得再多,也能保持清醒。
只是幾杯啤酒下肚,腦子還是有些暈眩了。
昏然之中,她記得和林文鶴在酒吧聊了許久。原來他也是個去過不少地方的人,于是兩人把祖國的大好河山侃了個遍,越談越是投機。
他的酒量明顯比她好,但她喝的是啤酒,而他喝的是烈酒。喝到最後,他果然伏在桌上不省人事,還是她翻了他的錢包,找出一張某客棧的卡片,于是委托酒吧侍應生把送了回去。然後她就自己搖晃著回了客棧,一頭倒在床上睡著了。
手機鈴聲停了一會兒,又喧鬧起來。她想轉頭去看,卻覺得頭暈腦脹,于是用手在床上模索了一遍,終于模到了手機。
拿起來,先看了時間--六點,已經有了好幾個未接電話,都是來自同一個陌生的座機。
「喂?」她按下通話鍵,聲音里還帶著濃濃的睡意。
「您好,」一個陌生的聲音道,「請問您認識一個叫林文鶴的男子嗎?」
她愣了一下︰「呃,認識……怎麼了?」
「他急性胃炎發作,現在在我們醫院急診科,請問您能過來一趟嗎?」
「什麼?!」梅飛飛腦子立刻清醒了,正要從床上蹦起來,又想起什麼,這不會是陷井吧?「等等,你們怎麼會有我的電話?」
「是這樣的,他被送來的時候身邊沒有親友,只向我們報了您的手機號。所以……」
「哦,是這樣。」梅飛飛想了想,才記起昨夜他們約好要一起游蘇杭,所以交換了手機號碼。她揉了揉眉心,鎮定道,「那我馬上來,請問你是哪家醫院?」
**
半個鐘之後,梅飛飛趕到了醫院。如她所料,這確實不是什麼騙子或者陷井,林文鶴是真的進了醫院。
走進急診科的留觀室,她一眼就看到了蜷著身子側臥在病床上的他。她輕輕地走近,只見他正擰著眉,閉著眼,咬牙忍受著什麼痛苦,臉色像床單一樣雪白,細碎的劉海被汗水濕透,正漉漉地貼在額上。他雙手白如玉,但此時,一只正無力地垂在床沿,上面打著輸液針,另一只則緊緊攥著被角,以至于手背上青筋突起,清晰可見。
似乎感應到她的到來,他忽然睜開了眼,臉上的痛苦緩和了些,沖她微微一笑,既含歉意又帶感激地道︰「謝謝你來。沒辦法,在這里,我只認識你一人……」
她體諒地笑笑,在床邊坐下,掏出一塊紙巾,給他擦了擦冷汗,柔聲問道︰「怎麼樣了?好點了嗎?」
他輕輕地喘了兩口,似乎劇烈的一陣疼痛已經過去,略點了點頭道︰「好多了,已經疼得不是那麼厲害。」
她嘆息一聲,幫他把打著針的手往被子里掖了掖,沒有說話。
「為什麼,不問問我原因?」他低低地道,「不問問我為什麼要買醉?」
「你想說的話,自然會說。」梅飛飛很平靜地回答。
林文鶴抬眼盯著她,扯了扯嘴唇,扯出一抹苦澀的微笑︰「你畢竟和她不同……」
「和誰不同?和你的女朋友嗎?」她淡淡地笑了。昨晚翻他錢包的時候似乎還記得里頭有一張照片,是他和一個女孩。只是女孩相貌如何,已經記不太清,畢竟只是瞥了一眼。她早就猜到,像他這樣看似低調實則一身名牌,出手又大方的男人,會帶著憂傷來買醉,十之**都不是為了事業,而是為了女人!
「不,不是女朋友……」林文鶴傷感地道,梅飛飛一挑眉,又听他繼續說下去,「應該說,是前女友……」
原來如此!她暗自搖頭。愛情啊!
「你們倆,有點像。」他幽幽地道,「其實在酒吧里你甩了我一耳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像。不僅如此,你的言行之間,舉止之間,流露出的那種純真、自然、率性……都和她……很像。」
「我們在一個大院里一起長大。從小,我就把她當妹妹一樣保護和照顧,可是年紀漸長,卻越覺得這感情不同尋常。她很粘我,不管去哪里都一定要叫上我,有什麼開心的不開心的事,總是第一個說給我听。那時我已經知道自己愛上她了,卻怕她只是把我當哥哥,不敢向她表白。直到上大學的時候,有一天,她忽然親了我……」
他一面說著,一面流露出溫柔甜蜜的表情,仿佛整個人已經陷到回憶里去。但現實卻不肯放過他,又一陣絞痛襲來,他再次擰緊了眉,把臉埋進枕頭里去,疼得屏住了呼吸。
梅飛飛急忙起身問道︰「怎麼?很痛嗎?我去叫醫生來……」
「不!不要!」他扯住了她的衣角,低聲道,「沒……沒事的……」
梅飛飛皺眉︰「你非得這樣折磨自己嗎?」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沒事,真的……」說著努力向她扯出一抹笑容。
梅飛飛嘆口氣,只得又坐下來。
所幸已經用了藥,胃部痙攣不再那麼嚴重,疼痛很快便緩解了。他長長舒了口氣,听起來,更像是一聲嘆息,閉了閉眼,繼續往下說︰「和我們一起長大的,還有一個男孩。他的性格和我完全不同,我好靜,他好動,我喜歡讀書,他卻只愛上樹捉鳥下河模魚。雖然如此,我們卻一直是好兄弟。只是,我一直不知道,原來他也和我一樣喜歡她……」
「我和女孩考上了大學,他卻落了榜,便到外地去找工作。就在一年前,他回來了。他混得很好,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我剛才開始時很高興,因為兒時的玩伴終于又能時常相聚。然而,有一天,女孩卻對我說,他向她表白了……」
梅飛飛听到這里,忍不住處問︰「那個時候,你們已經在戀愛了嗎?」
「是……」他低低地道。
她搖搖頭,臉上有了不以為然的表情,但沒有說話。
他看她一眼︰「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覺得他橫刀奪愛,對不對?」搖搖頭,他繼續道,「不,你錯了!剛開始我也是這麼認為,但是後來才知道,橫刀奪愛的人,竟然是我!」
「女孩對我說,其實從小她喜歡的人,是他!我的兄弟!之所以後來選擇了我,只是因為當年她曾向他表白,卻遭到了拒絕。而他拒絕的理由,是因為他太自卑。那一年,正是他高考落榜……」
林文鶴說到這里,像是感覺到極度的疲憊,乏力地閉了閉眼。
「後來呢?」梅飛飛追問。
「後來?」他睜開眼,淡淡地苦笑,「後來,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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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飛飛問過醫生才知道,他原本就有慢性胃炎,連日酗酒引起急性發作,昨夜被客棧值夜生發現,便被送進了醫院。雖然痛得差點休克,但所幸神志還算清醒。開始他並不肯叫人來,醫生卻擔心可能引起胃部出血,一再堅持,他不得已之下只好報出了她的電話。
梅飛飛回到病床邊,林文鶴正睡得很安詳。也許是因為藥力生效,病情已經得到緩解。也許是因為這一切壓在他心底已經許久,現在終于能夠傾訴,所以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擔。
他的臉色依然蒼白,但這樣越發襯得發色和眉色漆黑如墨。那雙漂亮的丹鳳眼輕輕地闔著,梅飛飛仔細端詳,才發覺他的眼睫竟然比女子還要濃密,又長又黑,還微微上翹,真是連她都嫉妒。再看那溫潤儒雅的臉龐,如琢如磨的鼻子,厚薄適中的嘴唇……這男人光是這麼安靜地躺著,便美得如一座水晶雕像。
這樣的男人居然也有人不要?
愛情這東西,真是讓人琢磨不透啊!
他睡得很沉,大概是許久沒有睡過好覺了吧?連輸液打完,護士來拔針,都毫無所覺。梅飛飛再守了他一會兒,終于也忍不住眼皮打架,便趴在床邊打起盹來。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之中,衣袋里的手機震了震,隨即發出悅耳的鈴聲。她睡得極淺,立即驚醒了,掏出一看號碼,是江玉容。再轉頭看了看林文鶴,他大概也听到手機鈴響,但只是稍稍動了動身子,又睡熟了。
梅飛飛趕緊捂住手機,出了留觀室,這才按了通話鍵,輕聲道︰「容容?」
「飛飛……」江玉容的聲音听起來悶悶的,只說了這兩個字,就沒了下文。
「怎麼了?」梅飛飛听出不對勁,瞥了一眼醫院的鐘,已經將近九點,這時候該是江玉容上班的時間。
江玉容沒有回答。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容容,容容?」她追問。
良久,手機那一頭才傳來一聲極輕微的抽泣,隨即江玉容哽咽著道︰「飛飛,他……他有女朋友了……」
梅飛飛立刻明白了。江玉容口中的「他」,就是她暗戀多年的那位師兄!臨別前夕,她還鼓勵過江玉容勇敢表白,後來便沒了下文。不料,離開三個月,她料中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她想了想,問道︰「容容,先別哭,你確定嗎?確定他真的有了女朋友?」
「嗯……」
「你怎麼知道的?听別人說的?道听途說的事情可不能盡信。」
「不,不是……我看見的!親眼看見的!飛飛,我,我好後悔!」江玉容說著說著,突然「哇」的一聲哭出來。
「容容!……」梅飛飛急得跺腳,忽然想起自己還在醫院,身邊人來人往的,說話極是不便,于是只能一邊向外面走,一邊柔聲勸慰她。
許久,江玉容才漸漸平靜了一些,她抽泣著對梅飛飛道︰「今天,就在剛才,上班的路上,我看見他和一個女孩一起走。那女孩,挽著他的手臂,很親熱的樣子……」
「我走之前,不是和你說過,要趕緊向他表白嗎?你說了嗎?」
「我……我……」江玉容一個「我」字說了半天,沒有下文。
梅飛飛心中已經了然,不由嘆了口氣︰「我早和你說過……」話到一半,忽然又覺得不忍,終于沒有再說下去。
「我知道,」江玉容吸了吸鼻子,「不能怪誰,只能怪我自己……」
「算了,容容。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求也求不來。」梅飛飛勸道。
「是……其實我也明白。就算是我向他表白了,他也不一定就愛我。那個女孩子,很漂亮,笑起來,很燦爛……」
「容容……」她不知道應該再說些什麼。
「飛飛,你放心吧,我沒事的!」江玉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就是一時覺得,心里難受……」
「嗯,我明白的。」梅飛飛心疼地道。
「好了,我去上班了。」
「上班?」梅飛飛皺眉,「今天別上班了,請假吧!」
「不用。你別擔心我。不管怎麼說,他還是和我最要好的師兄,這樣就已經足夠……」她語氣中頗有些悵然,末了卻又關切地問,「你呢?還好嗎?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小心啊!」
這個江玉容!梅飛飛心頭一暖,輕輕笑道︰「我挺好的。你也別擔心。」
**
掛上電話,她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經走到醫院的小花園里。
這時節水鄉的楊柳還是依依,只是在秋風中顯露了幾分頹廢的顏色。想起林文鶴的故事,想起江玉容的電話,梅飛飛忽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愛情,總是會在不經意間被錯過嗎?
曾經,她覺得愛情很簡單,後來卻又感到很復雜。回觀自己的情路歷程,難道不是這樣嗎?
人,總是會對傷痛習慣性地選擇遺忘。與安迪有關的事,仿佛已經很遙遠,而前世與傅遠的一段感情,更像是水霧中的花月一場。
其實,她對安迪,真的談不上愛吧!那時候還太單純,沒遇到過這麼浪漫多情的男人,一頭就栽了下去。至于後來的那些事,她倒是沒有後悔,包括跳舞受傷。因為,她只是順從了自己的心。人嘛,總是要付出代價才會成長。這點代價比起前世的車禍,已經小得多了,不是嗎?
前世的舊夢,如今想起,已再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她也會回想起那一世的點點滴滴,但卻只是像一個局外人,很冷靜很客觀地看待那一切。
正因如此,她開始看到這其中的許多問題。
首先,艾潔一直深愛傅遠,自己居然會沒有看出來,而且還把她當做閨中密友,連與傅遠之間的私事,也經常說給她听。到底是自己太大意?還是艾潔隱藏太深?
其次,自己和傅遠在最初的時候,感情還是極好的。為什麼到了後來卻會變得平淡如水?是他們沒有經營好愛情嗎?那麼,到底又是哪個環節出了錯?
再者,傅遠到底為什麼會出軌?是因為婚姻太平淡?是因為自己對他已經沒有吸引力?還是因為被艾潔的痴情所打動?……
當然,這些問題,許多已經找不到答案了。但梅飛飛有時候想一想,還是會覺得感觸良多。越是感觸,越是覺得愛情這個課題,實在太過復雜。
盡管如此,她卻始終相信一點︰這個世界上,一定有那麼一個人,真正地愛她,也被她所愛。這個人會在某個合適的時間,出現在合適的地點,與她相遇,伴她一生!
然而,安迪不是那個人,周子易也不是那個人,至于傅遠……
不得不說,三年來,他待她極好。這些好,若說完全不使她心動,那是假的。只不過,一來有了前世的陰影在前,二來又有了安迪的失敗在後,如今的她,已經不是那麼相信感覺這種東西。
三年的時間固然不短,但是用來證明愛情,似乎還遠遠不夠吧?也許並不是時間長短的問題,而是她仍然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接受這個曾經讓她受過重創的男人。無論如何,她不能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人對她的愛能夠天荒地老。
但是,此時此刻,梅飛飛站在西塘小鎮某醫院的某個角落,看著眼前的柳葉正在漸漸泛著黃色,零亂飄落的時候,突然想起大一寒假里,艾潔曾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候,她說︰沒有誰會永遠站在原地等待愛情!
真的是這樣嗎?正如林文鶴的前女友,正如江玉容的師兄?那麼傅遠呢?他還會在原地再等多久?三年,五年?還是十年?
梅飛飛不由自主地盯著手機,不知什麼時候,傅遠的電話已經被調了出來。手指在通話鍵上輕輕摩挲著,想了又想,卻始終沒有按下去。
正在猶豫不決之時,手機突然鈴聲大作,把她嚇了一跳。仔細一看,恰恰正是傅遠!
一瞬間,她感覺到臉熱心跳,緊張得幾乎握不住手機。隨即深深地呼吸了兩下,這才按下通話鍵舉到耳邊,佯作自然地「喂」了一聲。
他含笑的聲音立刻傳來︰「今天這麼早起?」她有睡懶覺的習慣,他一向清楚。
她有點口干舌燥,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輕輕「嗯」了一聲。
他馬上感覺到異樣,語氣里有了關切︰「怎麼?身體不舒服嗎?」
「啊?沒有沒有……」她急忙否認,想了想,解釋道,「昨晚睡得不好,還有點困。」
他放了心,寵溺地道︰「沒睡好就別起那麼早,反正也沒人催你啊!」
「嗯,呆會兒再睡個回籠覺。」
「你在西塘呆了兩天了吧?怎麼樣?感覺可好?」
「嗯,很好!」梅飛飛一邊想一邊點頭,「我很喜歡這里,安逸,幽靜,不舍得走了呢!」
「不舍得走?」他輕輕地笑了,打趣道︰「是不是真的邂逅了帥哥啊?」
她微微一怔,立刻想起了還躺在醫院里的林文鶴。想了想,她道︰「是啊!這里帥哥還真不少!我昨晚就是和人喝酒,睡得晚了,所以才沒睡好。」
那邊稍稍頓了一下,梅飛飛一顆心突然提起來,卻只听傅遠語氣不變地繼續道︰「原來如此啊!又有美景又有美男,你這回算是不虛此行了!」
她提起的心驀然落了下去。想起這幾年來,他雖然對她很好、很關心,但卻一直在幫周子易說好話,似乎總想搓合他們倆。盡管他曾經說過,愛一個人就會給她選擇的自由,讓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但是,這麼久了,他對她的愛,已經變成了兄長對小妹妹的感情嗎?否則,為何自己這樣說,他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咬了咬唇,又不動聲色地道︰「這一個真的是美男哦!我看,比安迪長得還好看!」
他語氣里有了淡淡的調侃︰「那你可不要被人色誘了去!到時可別再找我去救你!」
她無端地覺得一陣煩躁,不禁沒好氣地頂他一句︰「誰稀罕你來救了!」
「生氣了?」他一怔,隨即敏感地問。
她不作聲。
他突然沉沉地笑起來,像是極為開心的樣子。
梅飛飛無名火起,立刻就想掐了電話。不料,正在此時,只听傅遠收了笑聲,極為認真地道︰「飛飛,你若是有事,不管天涯海角,我都會去!」
她心頭一震,舉著電話的手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飛飛,飛飛?你還在听嗎?」傅遠連連地問。
「啊?哦,在的,在……」她回過神來。
「我有件事情想問問你的意見。」他忽然鄭重地道。
「嗯?什麼事?你說。」
「你以後,會回G市的吧?」他試探著問。
梅飛飛凝神想了想,肯定地道︰「肯定會。也許將來會離開,但至少也會繼續在G市待上幾年。」
「那好,我目前正在申請提前畢業,估計再有一年時間就能完成畢業論文和答辯,到時……」他猶豫了一下,「我想去G市,你認為呢?」
梅飛飛呆了一下,不自覺地問︰「為什麼?」
「你想听真話還是听假話?」她沒有立刻回絕,使他心中有了一絲希望。
「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她皺眉。
「假話,我就會告訴你︰G市是一個國際化的大都市,那里的生活有壓力有競爭也有機會,重要的是,相比B市,它更有包容性。」他認真地說,以至于這番「假話」听起來十分不假。
「真話呢?」梅飛飛咬著唇問。
「真話就是,」他頓了頓,「飛飛,我想離你近一點……」
她早已猜到他這個理由,這時听他說出來,還是覺得嘴角不由自主地想向上彎。
「飛飛?你覺得怎麼樣?可以嗎?」他小心翼翼地問,一顆心也提到了喉嚨口。他是真的希望能夠離她近一點,哪怕只是默默地守護也是好的。
去G市!這個念頭從大一開始就在他腦中縈繞不去,但卻不敢冒然行動,因為他深知她的脾氣,絕對地吃軟不吃硬。當年,是她決定要離開,如今,不經她同意而擅自用強,只會讓她更加遠離。
「飛飛?」沒有听見她的回答,他越發覺得忐忑。
「你來不來G市,又關我什麼事了?」半晌才听她嘟囔著小聲說了一句,隨即又道,「腳長在你身上,我不同意又有什麼用?」
「當然!如果你不同意……」他深吸口氣,努力想隱藏那明顯的失落,「那我就不去了……」
「大學四年,你來了多少回?哪一回經得我同意了?真是的……」梅飛飛在微笑,偏偏話一出口卻帶了些嗔怪的語氣。
他微微一愣,立刻驚喜地道︰「你的意思是……?」
她沉默著,不吭聲。
「那,我在G市等你!」梅飛飛能听到他低沉的嗓音里抑不住的興奮,也能想像到那雙明亮的眼楮里熠熠的光彩。
他,已經有好久不曾這樣高興了吧?
她覺得心頭涌上一絲歉意,忍不住道︰「誰等誰還不一定呢!沒準兒我很快就回去了!」
「這樣最好!」他立即接道,「你一個人在外面,我始終不放心!你要是肯早點回去,我求之不得!」
「放心吧!我會好好的!」她柔聲細語地道,嘴角的弧度彎得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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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飛飛拎著白粥走進留觀室,林文鶴已經醒了,正倚坐在床頭繼續打針。
見她進來,他似乎松了口氣,微笑道︰「原來你還在。」
「當然還在呀!」梅飛飛撇嘴,「難道你怕我不肯幫你付醫藥費不成?」說著把粥放到床頭桌上。
「現在沒事了吧?」她問道。
「嗯,」他略略點頭,「醫生說打完這一瓶針水,就可以回去了。」
梅飛飛仰頭看一看,剩得不多,估計已經打上有一陣子,自己是離開得久了點,便歉然道︰「不好意思,剛才接了兩個電話,又去給你買了點粥。」
「說不好意思的是我才對!」林文鶴笑道,「這樣麻煩你!」
梅飛飛歪著頭笑看著他︰「咦,你好像精神了許多呀!」
的確,他與前兩天所見的那個落寞男子有了些不同,眉宇間的憂傷幾乎消失不見,臉色雖然還不太好看,但眼楮里的光彩明朗得多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進了一次醫院難道還嫌不夠?我可不想再進第二次了!」
梅飛飛點頭︰「我可也不希望第二次被你天不亮就從床上挖起來!」
「謝謝你!」他閃亮的眸子直盯著她,認真地道,「不僅謝謝你來,也謝謝你听我訴苦。」
她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心事是最沉重的行李,這個道理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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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鶴又休息了兩天,這才完全康復。梅飛飛反正也沒想那麼快離開,就免費做了他兩天的護理員。
又住了兩天,轉眼已在西塘逗留了一個星期,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原本兩人是約好一起去游蘇杭,但正臨出發的前一天,林文鶴卻說有急事,只能先回去處理,梅飛飛當然也不好挽留。
臨別之時,他極是不舍,再次說好日後一定兌現約定,這才依依惜別。
自始至終,梅飛飛都沒有告訴他真名,也沒有打听他的出身來歷,--雖然她知道,「林文鶴」這三個字確是真實的。兩人只是保留了彼此的手機號碼。他也是個極伶俐的人,看出她不願以真實身份相告,也就不勉強追究。
梅飛飛獨自去了蘇杭,她其實壓根沒有想過那個約定是不是真的能兌現得了。不是她不想兌現,而是覺得,他與她的相遇,只是漫長人生道路上的一次擦身而過。即使曾經短暫地停留,也不過在彼此斑斕的回憶中增添一抹色彩罷了,並不會有什麼實質的影響。
也許,隨著時間流逝,他們就會逐漸地彼此心中化作一個淡淡的影子。也許,有一天,他或者她會遺失了手機,于是,這個幾乎從不撥打的手機號碼,也會消失在時空的隧道里……
果然,在離開後的幾天里,他還會時不時地發條短信,通個電話。她去過蘇杭,又在華東兜了一大圈,再往北走的時候,他的短信和電話明顯少了。等到她從東北往南走,彼此已經基本沒了聯系。「林文鶴」這三個字,開始變成了手機里虛設的一張卡片,壓在箱底,卻沒有遺失,如此而已!
然而,梅飛飛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某一天,這三個字又會以一種活生生的姿態,出現在她的生命里,並且留下刻骨難忘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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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飛飛回來了!在「流浪」了將近一年時間後,她終于又回到G市。
這一年之中,走了很多地方,去過很多城市,見到許多種不同的生活,但她還是願意回到G市,因為,她喜歡這里。
正如傅遠所說,這是一個極有包容性的城市。她既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八車道的馬路,川流不息的車輛,又有古樸的騎樓,幽靜的小巷,濃厚的文化底韻。淘金和尋找機會的年輕人,與留守在古老宅院里的老人,和諧地共享著這個城市的一切。外來人帶給這城市生機與發展,本地人則用傳承千年的傳統文化,使這城市變得更有深度。
梅飛飛喜歡這里四季不斷的繁花,喜歡這里街頭巷尾的小吃,喜歡這里鄉味十足的俚語;喜歡街頭排隊義務獻血的人們,喜歡公車和地鐵上相互讓座的人們,喜歡在茶餐廳拼桌品茶談笑的人們,喜歡手牽著手或扶老攜幼在公園里散步的人們……因為喜歡,所以她甚至能接受街頭的擁擠,空氣的混濁,道路邊角里的骯髒……
如果你有錢,可以在G市過得自在,如果你沒錢,一樣可以在G市找到屬于自己的快樂。
正因如此,梅飛飛回來了!
但是,如果她能夠預料到未來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那麼,不管有多愛這個城市,她一定都不會選擇回來……